消防差不多该出动了,沿路上的车道都让了出来。
“海羽,我们还是得甩开它。”后视镜里,那辆面包车始终跟着我们。此时,车已经开进了工业区深处的干道上。为了在消防赶来封锁路段之前进入爆炸点,我们开的很快。可如果是要在这样空阔的马路上甩开面包车是很难的,时间上也不允许我们继续绕路。
“交给他们吧。”张海羽依旧保持正常行驶,还差五百米就能抵达油库。
这时,莫凡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跟上了。几秒之间,他的速度提上了130码,直接超越了我们,驶在我们之前。“你们往前开,转弯的时候我会拦下那辆车。”
而油库就在前方一百米右转的地方了。莫凡减了速,为了配合他,我们也慢下来,速度一下子降到90码,后方的面包车来不及减速,我们与它之间的前后车距大大缩短。在经过路口时,莫凡急刹停下,张海羽见势立即右转,快速开进油库。此时面包车允许转弯的距离已经完全不够了,它只能刹车,又差点与莫凡的车相撞。
车子只往里开了五十米,张海羽停了车,解开安全带说:“不能再往前开了,下车。”
我跟着下车,虽然还在爆炸点的外侧,但眼前的火焰已经窜到了半天高,我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滚烫气息。继续往里面走,火焰已经烧得到处都是,部分输油管被加热得通红,随时都有可能二次爆炸。“只能先试试看了。”说完,我催动了重明玉的能量,石头立即发出一种缓满而强力的波长,能量波穿过火焰,触碰到燃烧物质的时候,形成了一层隔离,隔绝掉氧气使燃烧反应停止。
这时,火焰像流水一样从里面快速淌出,很快就漫延到我脚下。张海羽拉着我向后退去,引出能量把火焰往回推。“行不通,规模太大了,还有流淌火。”
流淌火就是可燃液体在地面无阻碍地流动扩散、并且燃烧的一种火灾类型。
“先走,去高处。”他想了想,说道,“看看能不能把旁边运河里的水引过来。”
可刚说完,流淌火就大量地漫开,我们被完全困在其中。我一惊,才意识到不对劲,转身便看见仲梦闲带着周煜杭站在流淌火的外侧。看见周煜杭的手微动着仿佛在引导什么东西,我便对他的能力有了大概的猜测。
“是你们自己送上门的。”仲梦闲弯起眼睛笑着,嘴唇抹得鲜红,那个口红的色号在她嘴上就显得很像是她刚吃过人一般。
四周温度上升得很快,吸入的空气也烫得嗓子发痛,思维逐渐被打乱,怎么暗示自己都无法再次操控重明玉。
“嘭”的一声,身后再一次出现了爆炸,这次的爆炸比第一次的反应更加强烈,而我们此时就位于爆炸中心的附近。就在那0.1秒,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双眼紧闭,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随后一股能量从重明玉里迸发而出,形成保护罩,完全抵挡开了爆炸带来的伤害和声波。再次睁开眼,却见张海羽单手结印,支撑着重明玉的运作。
太快了!
我不禁默默在心里感慨了一声。但凡再晚些,这辈子就要了结在这里了。
“家老,消防已经到了。”于南斗突然在耳机里出了声,“你们应该没事吧?”
“没事,但我们暂时出不去了。”我抬眼望向仲梦闲,竟不见了她的身影,只有周煜杭站在那,双手悠闲地插在口袋里,不知道又在盘算什么。就算消防救援来了,他们现在也只能在最外面,我们已经在火灾中心,大概没有人会想到这里还有人活着。
“还有,留意仲梦闲,她刚刚出现过。”我慢慢站起来,从虚空之中拔出棘叶,准备与面前的人交手。
“张海羽,我猜他会控物。”我看了眼一旁的张海羽,此时的他是腾不出手应战的,只要松一下手,火就会烧过来。而他也明白我的意思,双手结日月印的手势,重明玉能量的波动让四周的大气的运动逐渐平缓,不像方才那样炎热。同时,保护罩也被加强了一层。
“三分钟,我会想办法。”他说着,对我轻点一下头。
我心领神会,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周煜杭下一步的动作上。他抬起手,因爆炸而四散的金属碎片随他的手势从地面上浮起,有些还未冷却,带着红色的火光。伴着他轻钩手指的动作,最前端的碎片向着我和张海羽飞来,我的身体在一种超越极限的支配下开始行动。
我能看到每个碎片飞来的路径。
棘叶的刀花旋起,就在荆棘与火焰相撞之时,火星绽开,碰出阵阵鸣响。鸣响之间,刀影游走于我的判断之上,我总能及时挡开他的袭击。但连续飞来的碎片使我的心一直悬着,我并不清楚我是什么接下它们的,甚至像本能的反应。
当碎片全部被我挡下,周煜杭开始向我步步逼近。或许我应该要在这时候后退了,可我没有。人的本质依然是动物,在动物的眼界里,谁先后退谁就会先一步成为猎物,如果我在这时候后退,他大概会先我一步展开攻势。
于是我双手持刀,抬起手反将刀刃拦在身前,集中精力去预判他下一秒的动作。
他还是抬起手,想要再次利用碎片来攻击我,而我不再吃他这招,迈开步子冲到他面前,提刀横过,他向后一倒,消失在半空中。我打了个空,站定之后抬头看去,前方站着的人已经变成了卢堪。
他也不多说什么,直面冲上来,我的时间被他瞬间压缩得极短。虽然我的眼睛能看清他的路数,但我根本没有办法迅速反应。好在他一刀劈在棘叶的刀刃上,之前断影戳瞎了他一只眼睛,他对攻击的方向才会有所偏差。我才捕捉到他的这一弱点,于是振刀旋起,在他的视野盲区里,用刀柄之后的短刃向他刺去。而下一秒,他不见了,面前的人再一次变成周煜杭。我再次失去了主导权,他借机控制住了棘叶,刀带着我整个人都向后仰去。我双手抓着刀柄,在迅速摆脱惯性后,我在半空中调整好落地的姿态,面朝向落脚点,稳稳一踏,终于站定。而当我寻找周煜杭的踪迹时,与我对峙的人又成了卢堪。
幻术?不对,是仲梦闲,用折叠空间的方式把他们轮流送到我面前和我周旋。
“我支撑不了多久。”我紧握住刀刃,摆出防御姿态。
张海羽收起重明玉的保护罩,流淌火再一次从四周滚来。他拔刀上前拥住我,重明玉围着我们在空中浮动,最后回到我手中。他道:“这个地方不适合打架。”
卢堪与我们一同被困在火海中,随着安全范围越来越小,张海羽带着我逐渐与他靠近。这时我就明白了张海羽的意思。卢堪一定会在仲梦闲的帮助下逃出去,那时候他周围的空间绝对会发生扭曲,只要我们能抓住那一个瞬间——即使我们还不清楚我们会到什么地方去,但总比留在这里被烧死要好。
就是现在!
这是肉眼无法捕捉到的速度,但重明玉再次发挥能力,把那极快的一瞬延长在我的视觉中,卢堪有一半身体隐入了另一层空间。张海羽便从背后抱住我,凌空跃起,于半空中转身,迅速撞进了那一层空间。双脚再一次触及地面时,我们与卢堪挨得极其近,他并没意识到我们已经跟了上去,张海羽趁势转刀反手握住,刀柄重击到了卢堪太阳穴的位置,而后,卢堪在原地晃了晃,趔趄不稳,就被击昏在地。
我还没有从这混乱的一瞬间反应过来,可敏感时的听觉神经却向我大脑传来了子弹上膛的声音。我立即反应过来,从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仲梦闲和周煜杭分别用枪指着我和张海羽二人。他们身边带了三十余个人。
我回以冷眼,缓缓开口道:“开枪吧。”
仲梦闲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一时没收住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惊讶的目光还留在眼中,脸却紧绷着。
见此我便轻笑说:“用死来威胁我没有任何用处,只会让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你是真的不怕死吗?”仲梦闲举着枪慢慢上前,当枪正对着我胸口的时候,她才停下。
我越过她,平视着前方,远处的火焰已经烧到半天高,我还不知道这火已经烧到了哪,只是如果我再拖延下去,后面可能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与其关心我怕什么,不如关心一下你自己。”说着,棘叶消失在我手中,我抓住仲梦闲的枪头,向高处掰去。手指巧妙地穿进扳机口,朝空中连开了六枪,将她的子弹全部打尽。她见我得势,立即改变自身重心,想从下方攻击,而她的手和枪都被我紧紧抓着,便难以跟上我的攻势。我正要提膝超她下巴顶去,突然身后一股力量箍住我,把我向后拖去。
卢堪醒了。
一把短刀紧贴着我的脖子。眼前,虽然张海羽配合我,同时控制住了周煜杭的行动,但又根本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出手救我。
“你们到底要什么?”张海羽问道。
“创世。”仲梦闲从地上爬起来,像是废了很大的力气。可她还是站直了,大笑着举起双手大喊,“我们要创造一个只属于神的世界!”
“神?”张海羽微皱起眉,好像是在思索这个词汇的真正涵义,思考着,愤怒又逐渐满上他的瞳孔,他兴许是想到了什么,说道,“那就杀神。”
仲梦闲凝望而去,抬手指向他,压下说话的声调:“你,做不到。”
“几百年就做得到。”他挺直了背,提刀站住,在火光之下,我看到的不是张海羽,是张念翼。“现在也能做到。”他就在那里,穿越过百年,我仿佛看见了我深陷于黑暗时,在祭台下,踩在血河上的他。
天已经黑了,逆着光,他的轮廓越发清晰。
这时收回凌乱的思绪,我才听见耳机里队友的呼唤。
“家老!我刚刚听见枪声了,我们在过去!”于南斗情绪激动,我能感觉到他在尽力压抑自己的声音,说话的尾调甚至带着些颤抖。
“家老你没死吧?你还活着吧?”莫凡的声音也掺合在其中。
我倒是挺想告诉他们俩我还没死呢,只不过实在抽不出这个时间。
“我想,你应该没有价值了。”卢堪在我耳边低语道,“以前确实是让你嚣张到了,不过到此为止。”
我还没意识到卢堪此番话的意思,刀刃却开始划进我的皮肤。
时间在这一刻走得十分缓慢。悠长的铃响穿过耳膜,就像一根弦被拨动,从大脑震颤到四肢的神经,都在支配我向前挣脱出去。卢堪也受铃声的影响,束缚住我的手臂一下松开,我趁此时机向着铃响的方向跑开几米,莫凡和于南斗的车先后在不远处停下,他们两队人从车上下来,站到我身边。
“念玺!”张暮声连忙上来查看我的情况,见我已经安全,一步迈开挡在我前面,“之后的让哥哥来。”
“小心他们。”我只关照一句,来不及浪费时间,我打算在这间隙引水去灭火。可当我去找重明玉时,却怎么都不能找到。
我想起刚才卢堪的那句话。“我想你应该没有价值了。”
他们一开始不敢杀我就是因为他们想要那什么“创世之力”,如果他们认为我没有价值了,那大概就是他们觉得他们已经得到了。
重明玉被盗了!
“重明玉没了。”我后知后觉,望着通天的火,说不上是懊悔还是什么。不论这些,说什么都来不及。我从卢堪看到周煜杭,他们三个,到底在谁那?
想到这,他们好像已经知道我发现了这一点,眼神交流两下,卢堪似乎是得到了指令,忽然就向另一头工厂的火焰里跑去。
萧瑞贞听闻,却将萧忘尘的页离交到我手上,紧抓了抓我的手腕。“念玺,忘尘一定会帮你的,我先去追他。”她不耽搁一点,我与张暮声都没说上一句话,她也向着火光去了。
“莫凡,其他地方的火势如何了?”我问道。
“已经烧到河边了,以及,出现了燃油泄漏的情况,造成了水体污染。”说完,莫凡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最多五分钟,火就会烧到液体危化品储区。”
“规模太大了。”我不再问下去,伤亡人数、救援情况……我不敢去了解。这一次几乎是彻彻底底的失败。
“我现在不杀你们,我要看你们在这五分钟里是怎么等死的。”仲梦闲幽幽地说完,又笑起来,面部随她夸张的笑声扭曲,“哈哈,那就这么决定了,反正你们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轻哧一声,又别无他法。
“念玺,做事须留后手。”张暮声转身看向我,黑夜中他的眸光隐隐闪烁,“哥哥教你一次。”
后手?
我还是不明白。
“海印,我们走。”张海羽带着我上了莫凡的车,很快就发动了车子。后视镜里,只有四个人留在那里,而萧瑞贞也不知去向。车子的速度提到最大,他们最终也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海印,还有机会。”张海羽的呼吸也非常沉重,但他依然平缓下声音说着,“死在这里还是活下去,我们赌一把。”
我拿起手中的页离端详了一番,看不出任何异样。它唯一一次发挥作用,还是前尘的时候,萧忘尘救我那一次。我不确定它现在还是否有用,毕竟那唯一的一次还是在桃源里。
开到运河边只用了一分多钟,我耽搁不得,车刚停我就下了车。风是从运河吹向岸上的,这里比刚才的地方凉快许多。然而在百米外,我竟也能看到燃烧着的河,这是燃油泄漏导致的。
我展开页离,默默说道:“萧忘尘,你会帮我的吧。”
没有反应。
与控制重明玉完全不一样,我在心里反复构思情境,页离也丝毫不见反应。
“萧忘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脑中突然出现了他的声音,宛若回响,悠长不止。“念玺,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啊?”
“你知道的,是无为。”说完,他的话随他的轻笑声又消散地无影无踪,回响不在,我还是不懂。
“来不及了,萧忘尘,告诉我什么意思好吗?”不知道是因为方才听见了他的声音,还是因为我真的慌了,眼泪在我眼眶中打转,页离还是迟迟不应。
我的思绪彻底乱成一团,怎么想都想不出。我想到了掷下的铜钱,但我不知道是哪一卦;我想到了前尘的那次山火,可这天上并不会像那时一样又下一场雨;我想到了当年在桃源,渐渐沉入深渊的萧忘尘;最后,我又想起前尘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偌大的世间,我只有你一个知己。”
一支弩箭从后方刺入我右肩,皮肤被破开的刺痛和骨头摩擦的钝痛感从右边蔓延开,我才骤然清醒。
一直没有露面的孟桑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他缓缓走近,竟慵懒地挥了挥手,像是在与我们打招呼。
张海羽一步拦在我与他之间,拔开黑光道:“你应该知道我有多恨你。”
“可我对你不感兴趣。”孟桑弯起双眼,望向我,“我只是想找到我那个死而复生的傀儡。”
“她不是任何人的傀儡。”张海羽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几乎像看进了我心底。“海印,相信我,交给我解决。”
有他这句话,我重新找回我的专注力。闭起眼,我想,我知道了。
我为什么会觉得我能救下这世界?
我不爱人心,所以我不顾这世间乱七八糟的争辩与碰撞,我以为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旁观这个世界或好或坏的一切,我以为“我救”,只是因为“我想”。但我又因何而“想”呢?明明我有时嘲笑人心的天真,有时怨恨人为导致的悲剧。这些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从不想评价,也不想干涉,自古人心如此,任我如何改变也不过是这腐烂的样子。宽容或是苟且,论不上一个是非。
我因何而“想”?
那是因为我的道就在那里。处世立命,无为,不争。
欲求无为,先当避害。
页离就像受到了什么感召,寒光乍现,每一片扇叶都在微微颤动。运河的水与其共振,激起层层的浪,正一重高过一重地升上岸。
孟桑本来和张海羽纠缠着,见此番状况,他又先一步退却,转身就逃。
当浪潮倾斜下来,足以覆盖掉全部火焰的时候,水从浪潮中分离开,用比暴雨更滂沱之势倾泻而下。霎时,工厂被页离引来的水浸透。
“成功了!”我望着空中压来的水,脸上刚刚干涸的泪痕牵扯着眼角,却有些刺痛。
“快走。”张海羽一手收起页离,另一只手带着还在发呆的我回到了车上。
我们于水火之间穿行而出,冷热交融使得浓雾四起,完全看不清前方的道路。能看见的只有车灯的光,在水雾中出现了形状,光线探入雾中又不见了踪迹。
页离的光芒逐渐黯淡,它又静静地躺在那,好像只是受到它主人的指令偶然间出手相助罢了,而后又沉沉睡去。
“家老……”耳机里,莫凡的声音消沉低迷。
“情况如何?”我问。
良久,我几乎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那些人跑了。”他道。
我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毕竟眼前的危险已经解除。于是我回应说:“无碍。”
“不。”莫凡很快作出否定,但他又不说话,我听见的还是呼吸声。
这时,张暮声嘶哑着叫道:“瑞贞。”
“哥哥?”我本就悬着的心愈是感到不安。
“念玺,她如果活着,是能听见我叫她的吧?”张暮声语速很慢,我听见的全是他的迷茫。
雾气蒙蒙,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被发现。这阵异常的巨浪一定会引起公众的注意。高调地行动之后,我们还是得尽快撤退。
理智从慌乱中挣脱开来,我微阖上双眼,像是在避免看见什么画面。短暂的清醒间,我才有了那一瞬坚定的决断。“哥哥,你们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