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目光看着窗外,干涸的嘴唇微微翕动。
“十一月初六,十一月二十一。”
这两个让他痛苦,又让他体会到异样欢愉的日子,铭刻在心里,怎么也忘不了。
他的鸿儿,成了别人的鸿儿。
会是谁?
那个额头上带红色印记的神秘男子吗?
应该是他吧。
没关系了,都不重要了。
过了今日,一切都不重要了。
沧澜放下披在身上的被子,独自下床,仅着一身单衣就着暗色的天光,步出澜影阁。
又下雪了。
他记得就是那样一个下雪的夜晚,他放她离开。
从此这个千寻山和他的世界里,一片荒凉。
站在留凤阁前,缓缓推开紧闭的雕花门,暗色的正殿里,只能依稀看出一些摆设的轮廓。
扶着微微蒙尘的楼梯扶栏,来到留凤阁的卧房门前。
虚掩的门,迎面的青纱屏风上青绿色的山水一片黯淡。
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一个身影瘦削的女子,正披着长发,坐在床边,就着手边的一盏小灯,面前的桌上,摊着一本词谱。
手持一支笔,喃喃自语,在一旁的纸上写着词句。
“雕花葳蕤镜,淅沥遮清明。娇息倚窗棂,曳风铃。顾盼遥相迎,脉脉不情。散若星,几许落漠噙画屏。满头珠钗如冰,雨未停。溯寒沐浮萍,笼中摇烛凝。锦鲤拆苦菱,芳归来时径。影娉婷。”
沧澜的心骤然抽紧,是鸿儿。
雪惊鸿狡狐一般的容颜映在橙色的灯光之下,别有一番滋味。
“玉阶晚苔青,淅沥沁清明。娇颜映窗棂,风半宁。顾盼遥相应,脉脉含情,雨霖铃。几许幽思携兰汀,依稀珠钗晶莹,着红绫。沐寒溯浮萍,笼中摇烛凝。锦鲤绕红菱,芳馨来时径。雨未停。”
沧澜叹息一声,将雪惊鸿刚才所写的词句改了一遍,吟诵出口。
雪惊鸿抬起头,微笑着,放下手中的笔:
“沧澜,你来了。”
沧澜走出屏风的阴影,在雪惊鸿柔和温暖的目光中,坐到她的面前。
多久了,到底有多久没再这样坦然地面对她了。
“鸿儿,你回来了。”
沧澜目光深沉,贪恋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雪惊鸿并不回答他,只是将面前的词谱推到他面前,笑着说道:
“闲来无事,倒是填了几首曲子,你来看看。”
沧澜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词曲之上,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笑得温和的雪惊鸿:
“鸿儿,你若喜欢这些,我明日便叫人搜罗了来,全都给你……”
“我喜欢的可不止这些呢。你瞧,我会绣狐狸,会吟诗谱词,会画画,会下棋,还会煮汤。嗯……沧澜,你有琴吗?改天弹琴给你听呀。”
看这面的雪惊鸿一脸天真讨巧,沧澜沉疴入骨的心,突然一动。
突然起身上前,将雪惊鸿揽在怀中,眼中的泪水流了下来。
错过的,永远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但他现在知道了。
明明可以与她月中谈诗品酒,花下论棋舞剑,陪她走遍万水千山,画下这大好河山。喝她煮的汤,听她弹的琴。
半年的时光里,他都对她做了什么啊。
争吵,只有无休止的争吵。
那些争吵的话题,放到今日,谁又在乎呢?
“沧澜,你怎么哭了?”
雪惊鸿抬起头,看着脸上流着泪的沧澜,惊慌地伸出手去,替他抹掉泪水。
“鸿儿,我知道这是场梦,可我宁愿留在这梦里再也不出去……”
“沧澜,你在说什么呀。”
看这雪惊鸿一脸的不解,沧澜摇了摇头,揽紧了怀中的女子。
“没什么,就是感觉,有你在,真好。”
雪惊鸿与他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胡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不在……”
沧澜怀抱着雪惊鸿,闭上双眼:
“我的鸿儿,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我心里。
……
第二日天亮,沧澜在澜影阁的床上披着被子,坐着醒来。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而昨夜,真的只是一个梦。
早有侍女前来侍候沧澜起床洗漱,沧澜抬手挥退了身旁的侍女,择了一身黑衣散着长发。
带上自己的千寻剑,推开澜影阁的门。
门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扑在脸上,带来一丝丝清凉。
让因为高热而绯红滚烫的脸颊得到片刻的凉爽。
独自一人来到千寻山庄前院,庄主父亲刚刚坐在桌前,准备吃早饭。
沧澜上前,将佩剑交给一旁的侍从,在父亲面前规矩行礼:
“孩儿不孝,见过父亲。”
洛海升侧头,在看到沧澜那瘦弱如同一把枯骨的身体的一瞬间,愁眉紧锁,叹息一声。
放下碗筷,亲自起身,上前将儿子扶了起来。
“你这孩子,病着就好好养病,举办什么武林大会。有什么事,自有为父替你顶着。安心养病。跟着的人怎么伺候的,大雪天也不知道给你们家殿下披件大氅……”
听起来依旧是责备的话语,但却含着丝丝缕缕的心疼。
“父亲。”
沧澜在父亲的搀扶下站起身,沧澜微笑着,任由父亲将自己扶坐在一旁的桌边。
父亲一向不喜铺张,多年来一直饮食素淡。
桌面上,平日里不见荤腥,早饭从来都是最寻常的清粥小菜。
“陪为父用些早膳?”
听到面前洛海升这么说,沧澜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父亲。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个极为严肃的人,虽然自己是他唯一存活长大的儿子。
印象里,这位父亲对自己从无溺爱,管教甚严。
甚至连笑脸都极为吝啬,也怪自己从小顽劣。
印象里那个威严的父亲,如今在自己眼前,竟然不似从前。
他的头上何时生出了白发?
脸上也有了时光雕琢的纹路?
这背竟然也佝偻了?
沧澜垂眸,点了点头:
“好,孩儿陪父亲用膳。”
清亮黏糯的粳米粥,清脆爽口的小菜,原本极为有食欲的饭菜在沧澜眼前,却让他阵阵反胃。
仔细算算,从三日前起,他便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粥碗端起又放下,沧澜侧头吩咐侍候的侍女为他倒上一碗清水。
洛海升叹息着,将自己的清粥喝完:
“小北啊。”
听到这个称呼,沧澜有一瞬间的恍惚,这还是自己小时候父亲对他的称呼。
这么多年了,他都险些忘了,他的本名叫“洛南北”。
甚至面对父亲的时候,他对自己称呼一直都是“逆子”。
“若是身子不便,今日的武林大会……要不就别去了吧。为父代你下了江湖令,辞了这武帝之位,父亲带你回荔州老家。那空气好,也养人。为父给你寻几方名医,好好地给你调养调养身子。”
洛海升一脸的关切,对现在这个病入膏肓的儿子,他真是又气又疼。
这孩子从小就顽劣异常,好在天资聪颖,功法修行上倒是没让父亲操心。
长大之后,更是多情放纵,毫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本以为是个多情滥情的放纵性子,谁知却又被一个小丫头吃的死死的。
如今自己的身子竟然也糟蹋到了这种地步。
若说以前,他惯于使用雷霆手段,强压于这孩子。
而如今看来,那些所谓的雷霆手段,再将孩子强行拉回正途之余,也将他逼上了绝路。
“父亲,多虑了。这些小事,孩儿尚能处理。只是,还请父亲早日收拾妥当,回荔州吧。”
沧澜微笑着,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父亲,声音有些颤抖。
“这千寻山庄,迟早是要换主人的。孩儿想着……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洛海升连忙起身,来到儿子身旁。
就在自己的手抚上儿子瘦弱的后背的一瞬间,一阵心惊。
自己那年轻的儿子,竟然已经瘦骨嶙峋了吗?
来不及多想,捋着后背帮儿子平复呼吸,又端着碗喂儿子饮了口清水。
“放心吧,放心吧。早就收拾妥当了,就等你把江湖令交出去,咱们就动身,回老家。”
说着,洛海升坐在了儿子身旁,颤抖着手,抚上儿子硌手的肩膀。
“唉,也好多年,没回去看看你娘了。”
沧澜平复了呼吸,一脸愧疚地看着父亲:
“是孩儿不孝,多年未曾去母亲墓上祭扫。”
洛海升看着儿子瘦削的脸,这张脸上有六分像自己,还有四分像极了他那盛年便病逝的母亲,陈氏。
这对母子跟随着自己,在江湖上风雨飘摇,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呢?
洛海升强忍住自己的泪意,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小北甚少穿这黑色的衣裳,倒显得更瘦弱了。”
沧澜低头,看着自己一身黑衣,弯唇一笑:
“儿子觉得,蓝色略显浮躁,反倒黑色让人心绪沉静。有些习惯,势必要改一改才好继续。”
“我儿,长大了。”
洛海升心疼滴看着沧澜,眼角湿润了。
沧澜起身,面对着洛海升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伏地闷声告罪:
“孩儿不孝,多年来让父亲劳心费力,更是不曾为父争光,为祖上增荣。但望日后,父亲能保重自身,平安享乐。不孝子,南北敬叩。”
在洛海升的注视下,沧澜缓缓起身,恭敬告辞,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