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卧榻旁，黑发背梳得很是齐整，黑色长衣极为整洁，上下竟是没有一丝褶皱，长衣长度将将及地，将黑色靴子完全遮住，脸庞和露在衣袖外的一双手皮肤光滑细腻，显是经过精心的护理，双手的指甲也经过细致的修剪，整齐圆润。
整个人看上去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精雕细琢，却又不能、不愿过于靠近的怪异感觉。
“她又去了？”老者开口问到。
“是，听闻殿下召皇太孙殿下入宫，绘岚小姐便去了敛谨宫，此刻是在小荷园等待皇太孙殿下。”
“这事，你什么想法？”
阿莫微微一愣，自从十三年前受命砾玉台以来，他的职责便是向皇帝提供绝对真实的信息以及听从命令解决问题，被问及个人的想法，这还是第一次。
在阿莫的眼里，自己的人生描述起来很简单，分为两段即可：八岁的时候被选中，经历了最严苛的训练，被培养为最顶尖的刺客，去完成最危险的任务，这二十一年他成为了一枚锋利的刀尖；后来被提拔为拘命人，不久后又被皇帝钦点为砾玉台右座督司命，和左座督司命黑晨一起组建、运作皇帝的私人谍报组织砾玉台，这十三年他就变成了一段刀柄，被皇帝握在手里，控制着其他更多的刀尖为皇帝搏命。
但他很清楚，仅凭着锋利他是无法从数百枚刀尖中脱颖而出成为刀柄的。
他得是一枚不仅仅只会戳人的刀尖，还必须得能戳出事前事后让捉刀人满意的样子来，最重要的，还得适时地让捉刀人明白他是一枚绝不会伤到捉刀人握刀的手的刀尖。
他做到了，所以他现在坐在砾玉台第二高的凳子上，这证明他是那些年活下来的刀尖里最强的一个！
他不和黑晨比，那人和他们不同。
成为刀柄的这十三年，他见到的更多，远远超过做为刀尖的二十年，手上处理的问题早已经不局限于杀戮了，他自己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枚只知道用锋利的一面戳人的刀尖了，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他都会想，也不得不想，虽然，他的想法从没有与任何人说过。
但捉刀人的问题必须回答。
“皇太孙殿下年方十七……”阿莫尽量想表达出一种长久来想象中世人间的温和情感。
“你也想敷衍我吗？”皇帝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其中的怒意几乎没有掩饰。
阿莫倒没有害怕，他认识眼前的老者三十年，随侍在侧也有十年了，很清楚这位皇帝的脾性，他肯对着你生气的时候倒并不危险。
并且，他也很清楚，这位看上去暮气沉沉的老者对于自己存在的意义，他必须死心塌地地站在他的身后，百死不避。所以他现在要说的，必须是真正站在皇帝陛下的角度来考虑。
“下臣不敢。只是皇太孙正值风流旖旎的年纪，容易被情感左右，殿下和绘岚小姐又是青梅竹马，陛下若相逼太紧，反而易生变故。以下臣愚见，不若找个由头将小侯爷外遣，除了小侯爷这个哥哥绘岚小姐于世间再无至亲，自然跟须随小侯爷同去。他们这样的年纪，想来不需要多少时日，自然两处闲情淡了一缕相思。”
老者微微点了点头，道：“不错，看样子这两年没少看书，能掉上文了，你这主意倒是不失稳妥，只是，用在当下却解不了我的火啊。”
老者叹了口气，道：“阿莫，你且去吧。”
黑衣阿莫微微躬身，退后两步后转身离去。
“小二。”身后传来老者的声音。
阿莫的脚步没有停顿，他一直都知道皇帝的身边有两个比自己藏在阴影更深处的人，小二正是其中之一，那些连自己都不被安排解决的事情，往往就是这两个人经手。
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并没有回避阿莫的意思。
“小二，你带着我的扳指去一趟御守房，让老黄拟几道旨。其一，着世袭定安公绘茗为明珠岛鸿书使，接旨即刻赴任，非召不归；其二，着白羽将军文马图为盛南、陵南督巡使，查验盛南、陵南两路去三岁诸政事，卸左近卫营指挥使，接旨即刻出巡；其三，招左车将军屠有阳返大都，暂任左近卫营指挥使，殿前候命；其四，赐婚定安公之妹绘岚与……与宝西路布政使竹笙之子竹若亭，越廊校尉顾芸领赐婚宣恩使，明日日升之刻护送绘岚小姐启程赴宝西路，念前定安公绘定卫国之功，婚仪循郡主例，婚礼就不必择什么吉日了，及地即行。”老者歇了一口气接着道：“最后，给老禾带个口信去，皇太孙的婚典大礼七日后必须举行，礼规需齐整，但细微之处便无需过分拘泥了，还有，这事他也不必在请示皇太孙的意思了，最快的速度办成就好最好的。”
阿莫已经行出了殿门，皇帝最后的旨意依旧隐隐传进了他的耳里。他自小生存在一个严酷的世界里，必须狠辣无情才能活下来，但这几年他已经悄悄地变了，总是不由自主的泛起同情、温柔之类奇怪的情绪，对这些以前觉得毫无意义的情绪他竟再无法彻底隔绝，此刻，他听到皇帝的决定，他心底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敛谨宫，小荷园，微风拂动，荷叶微涟。
看到青年从曲桥走来，坐在湖心亭里的少女起身相迎，隔着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陛下爷爷又逼你了？”少女星眸里满是关切和担忧。
青年面对面对爷爷的时候还能保持着最后的倔强和矜持，回到敛谨宫的一路却是眉头紧皱，他能感觉的这一次爷爷是不会再给自己拖延的机会了，此刻，他好想将眼前的少女拥在怀里，但他却知道少女不会让自己如此逾礼的。
“算是吧，但是你不用担心，皇爷爷倒也没说什么。”
“陛下爷爷的脾气我也知道的，他不是那么好欺瞒的，他肯定不会允许你一直拖延婚礼的。”
“我可以不拖延这场婚礼，只要他答应我换一个新娘。”
少女的脸上浮起一片晕红，不过很快变成了苍白，“陛下爷爷不会答应的，他希望你迎娶羽姿小姐，是因为……”
“我知道，我知道，她父亲掌控着赤牛雄军，他认为我想要坐稳皇位就必须拉拢羽氏一族。”青年的语气急躁起来，少女的话显然刺激到了他，“可我不这么认为，我能做到，我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我会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个国家未来的掌控者。”
少女的眼神中透出无限的爱恋，她凝视着他柔声道：“是的，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成为一位千古留名的杰出帝王。”
青年拉住她的手，语调恢复了柔和，道：“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做到，小岚，你放心，除了你我谁都不会娶的，这些事就让我来处理，我会处理好的。”
少女不再说话，她低下了头，回应地紧紧握住了青年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