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粉墨登场(4)
书名:弈中星辰慕 作者:小阿荃 本章字数:4608字 发布时间:2024-03-10

姝儿拉着宋星摇,两人空闲的手上各拎着一只漆木食盒,一路上欢声笑语,碰到穿梭不停的宫人宫婢,又装出主仆有别的样子,一本正经、规规矩矩慢行。

宋星摇心里忐忑,既盼着快些到达婵桂宫,又怕宫里没有自己想见的人,还要小心防着表情太过明显的急切被姝儿看出问题,瞧着一波又一波宫奴低头问安、打断她们两个的步伐,嘴角的笑容几乎就快僵在脸上,恨不得直接提身飞到墙顶抄近道而去。

 

再转过两道宫墙,婵桂宫的鎏金匾额终于出现在不远外。

只是与记忆中冷清的印象不同,此刻宫门大开,仆役来往忙碌,一些围在门前,拎着水桶擦拭宫门上的铜钉,一些挥动扫帚清理落叶,人影流动,场面热闹,可每个人却不约而同的保持肃静,只有手里的活计发出细微的响动,倒显得婵桂宫更加幽深寂寥。

 

宋星摇心里生出一抹忧伤,正欲跨步上前,姝儿身形一侧,将她半掩在身后,对着迎面走来的一列队伍打起招呼。

 

“姜内参好啊!”

 

那领头之人白发无须,正是卫枢身边的公公姜内参,听闻声音抬起头,脸上立刻堆出笑容小跑迎上去,身后跟着的一众小内侍倌很有眼力价的驻足,弯腰等在后头。

 

“公主安好,老奴见过公主!”

 

宋星摇不懂什么品阶,也不懂见了谁行何样的礼,想着自己目前的身份不会太高,做小伏低些准没错,便弓下腰向后退了两步,躲到一旁等着姝儿同姜内参寒暄。

 

前几个时辰的太阳还一副懒洋洋的状态,挣扎许久也不见朝阳遍地,眼下倒像如梦初醒那般,只这几句话的功夫,上一刻的光还雾蒙蒙朦胧柔和,下一刻,已是穿云而出,在青砖黑瓦上洒出灿灿流动的金色光斑。

 

绚烂的光线印进窗棉纱,滤得满屋朗朗。烛台上的火光相形见绌,在阳光反衬下略显黯淡。

 

自卫子歌进了书房,卫枢一直沉浸在手中的军报上,眼下屋内只有他和他的儿子静坐,那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在爱子面前,他不需要费神保持自己君王的威仪,也不需顾虑他的行为是否会惹来处心积虑的揣摩。

 

卫子歌见卫枢在忙要事,自己轻手解开斗篷挂好,坐在一旁等候。

手边的香茗散出阵阵气雾,带到这雾淡了些,无数水滴间融进了温暖的金色,卫子歌正好整以暇地盯着雾气出神,却听卫枢看向军报的视线未动,欣然一笑,低声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子安这孩子,将军当得有模有样……左右开弓围攻鬼方主力……又借地势、风向火攻,逼得鬼方塞巴图、那拉提两人不得不退守草场……”

 

卫子歌静静听着卫枢的话,脑海中按着描述随意想象着交战时的场面,没有出言打断卫枢的思绪。

 

卫枢的声音淡下去,似乎看完一多半内容,右手攒了攒,将大半的竹简卷成筒握在手中,只留左侧一小部分展开。

 

又过小半盏茶,论阅览的速度该接近竹简的尾声,卫枢的目光停在某处,大抵是在评价青州的军情,慢吞吞说道:

“月余前两人尚且水火不容,眼下已倾力对外……深藏不露之人,不容小觑啊……”

 

说罢,卫枢的目光重新在竹简上游走,扫视的速度加快,卫子歌却呼吸一顿,眼中光彩微微空洞一瞬。

待片刻后,卫枢卷好竹简放下。以此同时,卫子歌低头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是儿臣冒进了。”

 

卫枢眼尾扫过卫子歌,展展腰身慢慢仰到靠背上,深沉着笑了声,“卫孾敏而少慧,他有寻铁矿之恒,却无策谋之智。说吧,前日殿中所议,你打的什么主意?”

 

卫子歌无意在父王面前遮掩,抛开各种修饰,直言不讳道:“借此为契,逐步改官为私,让利于民。”

 

矿产、盐造自古官营,军队直属中枢,可有效防止资源外露,对市井间的贩价亦能起到及时调节的作用,同时有效充盈国库,一旦发生天灾、战乱,可及时调拨恤民。

曾有胆子大的藩王仗着地位尊贵,占矿私贩、中饱私囊,不过都是在自家属地内偷偷摸摸、小打小闹,只要没有做出太过分显眼的举动,朝中一般睁只眼闭只眼。

 

如卫子歌所谏,全盘开放铁矿于民倒是前无古人,这一举措的结果是成是败,无从参考,很大程度要凭靠胆量和运气。

 

前日里殿内互论,卫枢表面虽未表态,实则心里也是不太托底。当时在场的几人各怀心思,作为君王不得不掩藏自己真实的想法。

此刻面对自己的长子,卫枢心情轻松没有太多防备,听卫子歌说完,鼻中长声吐气,闭上眼轻轻揉动眼角思考。

 

过了会,才张口说出自己未表明的观点来。

 

“盐铁专营,可佐助边费,盈国之府库之藏。眼下战事未息,这场仗要做好经年不休的准备。丞相他虽有私心,但有一点说得没错,当前需以国为先,国稳,百姓才安。”

 

屋子里陷入一片安静当中,与屋外连片不休的鞭炮声恍若两个世界。

 

如此喜庆、喧嚣的除夕,烘托得连冷冽的冬天都不再那么寒凉,到处都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卫子歌侧耳听了会,视线定在近处某个位置,目光却沁着幽深。

 

待一波爆响稍稍平息,耳边尚且留着嗡嗡嗡的回音,卫子歌敛去一贯的笑容,郑重其事地看向自己的父王,低声道:

“父王,国,乃黎民之国;民,乃卫氏子民。由不得,他人染指。”

 

卫枢猛地睁开眼,眼底精芒烁烁望向正前方,如同两簇锐利的箭羽迸射。

 

他的侧脸打上一层光,鼻梁两边被分出一半明、一半暗,一眼看去没有特别激动的表情,可那平静的外表下,却如海面,暗藏着汹涌的波涛。

 

卫枢眼角搐了一搐,起身徐徐走向雕花的木窗边,抬手推开。

窗外是书房所坐落的内苑,看不见任何宫人的身影,只有枯木交纵,两只褐色的寒鹊蜷着羽翅缩在窝里,向远处举目望去,半干半湿的地面留下重重叠叠纷乱无序的脚印。

 

“说下去。”

话音和风倒灌进书房中。

 

卫子歌搓了搓手里的杯子,神色透着冷冽。

“现下为官入仕多为世家察举推荐,儿臣兄弟几人虽有权举荐,也不过四品以下,再往上皆由丞相一人核考。上至中枢朝廷,下至城郡乡党遍布其门生故吏,难保无结党之患。

而其子三人,一人任于上谏院,一人任矿军铁官,一人任骁勇司执笔司案,虽官阶不过四、五品,却各个身居要位,当为我大嬴举重若轻之职。

父王,冶炼的技艺是否布民并不重要,可借此增设的监管、督造等职却可逐步分割铁官独权。再由各城君裁撤任免,议呈直抵父王……”

 

卫子歌顿了顿,看向卫枢巍然不动的背影,语意带着抹肃杀。

“父王,丞相他老了,但他的儿孙还年轻。”

 

卫枢心中一凛,两只寒鸦瑟缩的模样一点都不可爱,哆嗦着,窝里的绒毛乱飞。

 

无声无息地沉寂过后,卫枢侧转回头,端详着眼前样貌堂堂、身形伟岸的儿子,淡笑问道:

“歌儿,你说,父王是不是也老了?”

 

这句话问得颇有深意,卫子歌听得明白却并不在乎,只神色如常地颔首回答:“父王,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几人都是父王的儿子,所谋所行,为的,也都是大嬴的安危。”

 

风吹得灯架上的火光簌簌晃动,父子两人,同样犀利的目光,同样睥睨万物的气度,彼此间静静对望。

 

过了良久,卫枢眼中的严峻尽退,回身阖起窗,信步走到茶台另一侧坐下,一边悠然自得地给自己斟茶,一边目光加深,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已然同意了卫子歌的想法。

 

“开朝后令上谏院拟旨,三处新矿一应后续事宜,由你全权负责。”

 

“父王!”

卫子歌接过卫枢手中的茶壶替他加满,见卫枢浅露疑惑地看着他,想起官驿那晚卫孾反常的行为,犹豫片刻,叹口气同卫枢解释。

“铁脉由阿孾寻得,他性格敏感,儿臣顾及手足之情不想惹他误会。所以……还是请父王将……台面上的事交由阿孾去做吧。其余的,儿臣自会暗中筹谋。”

 

卫枢想了想,无奈叹道:“他自小失母,性子是偏激些。也罢、也罢。”

 

说着,他的心口忽地发紧,转头看着卫子歌盯了片刻,他的脸恍惚着分成两个影子,一个亲近些,一个淡漠些。

 

因着自己爱妻离世时的悲痛,他曾将那份悲伤转嫁到其中一个孩子身上,将他送于旁人抚育。他初为人父,将孩子送走时也曾心生不舍,可转念又想,他的妻子留给他两个孩子,即便少了一人,还有另一人抚慰他的伤痛,何况两个孩儿长相一模一样,只要留下的长子日日长高,才学渐丰,他侥幸地想,那另一个儿子也同样如此吧?

 

方才谈及卫孾,说完那句话后,卫枢才猛然意识到在自己二十多年的忽视下,一个幼童,既无生母疼爱,又无父亲庇护,在偌大的王城中,他的成长之路该布满何等的坎坷荆棘?

 

又或许他其实一直都深深明白,只是他太恨,太恨那场莫名发生的血崩带走他的妻子,更恨曾经莫逆相交的三人离奇消失。

 

二十四年前,隆冬。

当他处理完藩地的急情赶到婵桂宫,不久前还温柔叮咛自己的妻子已剩凉魂,榻卧上下浸满猩红。

看着襁褓中哭得浑身青紫的两个婴孩,抽抽巴巴的小手指颤抖着握住自己冰凉的指节,卫枢死灰般沉寂、麻木的心总算燃起一点亮光,他伸手小心翼翼去刮孩子薄嫩的鼻头,耳边却听见有恍恍惚惚的人声议论:

 

“生完大公子时王后还有力气,怎么忽然就撑不住了……”

 

“是血崩……”

 

是血崩……

 

是血崩……

 

三个字旋转着冲进卫枢的头脑中,冲得他天旋地转,再看向右手边那个小小的人儿,眼底温情不再,只剩无穷无尽的怨怼。

 

他想,若没有第二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血崩?

若没有他,他的妻子,是不是就不会死!

一对孪生兄弟,既有一个了,又何苦、何需、何必再多一个相同的孩子?

 

彼时他刚刚继位不久,宫里宫外一大团乱糟糟的人和事待他处理,剩余的那点精力不足以支撑他抵抗强烈的悲伤和愤怒,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逃避。

 

他的眼神阴冷下去,无情地看着第二个孩子,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不再理会半空中慌乱抓取的小手,抱起长子转身走出婵桂宫,在漫天的鹅毛飞雪穿梭,自那年冬月,在对另一个儿子的逃避与无视这条路上,整整穿梭了二十四年。

 

茶杯有些倾斜,里面的热茶顺着杯沿溢出流到手心,烫得卫枢一惊,回过神来。

 

再看向卫子歌时,只剩他面露关切地问道:“父王可是疲累了?不如先回寝宫歇歇。”

 

“哦,无妨、无妨……”

卫枢放好一口未饮的杯盏,扶住把手撑直了身子,沉默片刻,才道:“那个谍庄的宋姑娘,今年没同你一起回来吗?”

 

卫子歌暗中捏捏手指,垂下眼帘盖住眼中的心虚,“她身无官职、又非亲眷,不宜入宫,儿臣便将她留在宫外了。”

 

卫枢稍作放心地点点头,眼中狠光一现,“那谍庄所在,查得如何了?”

 

“位置业已探明……”卫子歌压低声音,“也派了人留在附近查探,只是暂无那三人的消息。”

 

“他们本就变幻莫测,父王找了他们二十余年依旧杳无音信,你暂时查不出眉目属实正常。”

卫枢看着自己的手指出了会神,眼中一时疑云密布、一时杀意毕现,斜眼打量了卫子歌一眼,冷声道:

“你与那女子亲疏的分寸,自己小心把握,不要令父王失望。”

 

卫子歌睫毛一颤,只低声回应:“是。”

 

“嗯……”

卫枢慢慢起身,在附近的地方小幅摆动胳膊活动筋骨,他的尾音带着意犹未尽的悠长,似乎有什么话哽在喉咙里,想说,却又因着什么缘故张不开嘴。

 

卫子歌的头脑中尚且在偷偷想着那个令他心生焦灼的姑娘,神思在外,却听耳边传来父亲的嘱托:

“对了,父王听华卿讲,子湛他身体恢复得……不算太好。你过几日,替……你去看看他吧。”

 

这话平淡无波,初听不过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心与担忧,可那闻所未闻的字句,字句当中的吞吐犹豫,却犹如一道闷雷,忽然震得卫子歌心头狠狠一抖。

他惊异地看向卫枢故作平常的身影,脑中像决堤的坝口倾泻,一下子想通了一件事,一件,于他极其危险、后怕的事。

 

卫枢许久未听到儿子的回答有些疑惑,侧过头想看看有何原因,两人的视线还未相遇,就听书房的外厅一阵急促且笨拙的脚步声响起,隐约听见姜内参嘶哑地声音急呼:

“王上、王上!不好了……”

 

卫枢皱起眉,身形瞬间恢复成不可侵犯的君王之姿,踱步走回书案之后。卫子歌扫了眼卫枢,半转头面向房门,语意不善地低喝道:

“进来再说!”

 

姜内参当差几十年,若非急迫重要的事不会如此失态,且今日是年关岁尾,想必更是急上加急。为了避免惹出骚乱,只好急急喊他进屋回报。

 

房门被一把推开半幅,姜内参有些站立不稳地小跑进来,脸上一片惶恐惊惧,绊了个趔趄跪倒在地,颤颤巍巍道:

 

“王上、大公子,不好了,婵桂宫、婵桂宫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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