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之初,天色刚刚透亮发白,寒风搅动着树枝上枯败的腐叶沙啦啦颤动,像个垂暮老人,苟延残喘。
汤泉行宫中,几眼泉水汩汩向外冒着水流,腾升的白雾挥之不散,笼罩着里面摆放的鎏金屏风、烛台,水气氤氲,在每处摆设上凝结,汇成一颗饱满的水珠,无声向下流淌出道道水痕。
风在宫外肆虐,宫内却闷热得很,孔晖垂首等在影壁之外,神色恭谨,却也难抵阵阵热浪熏蒸得他额头布满热汗,抬手抹掉,正准备抬手给自己扇扇凉风,影壁另一侧转出一道人影,轻轻笑了声。
“在这约见你,实属无奈,倒是辛苦你忍耐片刻了。”
孔晖转头看去,见影壁之后散发的雾气被这道人影带起的风吹淡,身形渐渐变得清晰。
待不多时,一副寡淡却沁笑的表情已完全显露在他眼前。
孔晖瞳孔倏地一缩,继而迅速低头整理好神色,提裾一跪,开口说话的语调不只为恭谨,更添几分愁索。
“属下,参见二公子。”
卫子湛对孔晖的神情变化不甚在意,只点头道:“随我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向里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汤泉池边踩出空灵的回音,孔晖暗自皱皱眉,在这里一丁点声音都会被扩大数倍,而且雾气弥漫,若有个把人躲在哪处偷听都不能第一时间察觉,并非是议事的好地方。
他在后抬头看了前边的卫子湛一眼,出于对其的了解,他能想到的事,二公子也必会想到,眉心一展,又将心放回肚子中,只安心跟着继续走。
再走出几步,来到深处的一口汤泉池边,卫子湛抬手示意孔晖停下,自己走到池檐的一柄石把手旁,弯腰转动两下,半干的汤泉底边角处随即拉开一块石砖,从中开始哗啦啦向外流淌泛着热气的泉水来,水流声一过,立刻驱退四周的静谧,连身边人说的话都听得不再真切。
“耳目太多,只好如此了。”卫子湛指向几步之外的汉白玉方凳,自己也随意走到凳前坐了,笑道:“你坐吧。”
卫枢命孔晖留殿旁听,本意便是许他可将殿中发生的谈话转述给卫子湛去知道。
廿九那日,诸位外地入京的同僚相聚饮酒没得空,赶到今日除夕,晨起时官驿内泛滥着一阵阵宿醉未醒的鼾声,孔晖便早起骑了马来找卫子湛。
在水流声的掩盖下,孔晖将殿中各人的观点连同表情、语气变化讲得清清楚楚,他这人本就聪明,加之那日殿内的氛围太过紧张,刺激得他精神紧绷,记得更是牢靠。
事无巨细叙述半个时辰,卫子湛闭目细听,仿若作为另一个旁观者重回当时的场景之中,待孔晖说到与耿怀琮两个护送丞相回府结束,表情一直没有格外的变化。
耳边的水声或流动,或滴落,凝在眉毛上,结成湿漉漉的网。
孔晖朝卫子湛那偷看去一眼,见他微蹙着眉依旧一动不动,表情隐在水雾当中有些缥缈不清,也不敢出声,只轻轻抬手拨落眉睫上挂的水汽。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卫子湛喉头一涌,这才睁开眼睛,有些痛苦地侧头咳了几声,摆手拦住起身靠近的孔晖。
“无碍,你坐着就是。”
孔晖闻言,忐忑不安地重新坐下,想着问问二公子身体可还安好,目光向着他头上瞄过,嘴角绷住,又将话咽了回去。
咳声淡弱,卫子湛缓而深地吸了口气,露出一丝亲近的笑意来,看向孔晖。
“说说,你对殿中一应人、事,有何想法。”
孔晖稍作一顿,颔首道:“臣愚钝,觉得何相、三公子各自所言皆有道理。臣听后感触颇深,获益匪浅。”
卫子湛眉心轻抖,眼中的笑更浓了些,手指一弯叩在玉案上,谑道:“孔晖,你特意从颍京赶来找我,不会是为了与我探讨心得吧!”
孔晖干咳一声掩饰眼中的尴尬,忙回:“属下不敢。”
卫子湛隔着水雾睨了眼孔晖,他明白孔晖必有更为重要的话要同自己说,如此自谦,不过限于身份尊卑,假意客气一番。
也不怪他,只佯怒轻轻哼了声,“我当初破格提拔你,自然了解你的才干。”
卫子湛瞥过孔晖,见他头埋得更低,笑意深邃,“孔晖,在我面前,不必藏拙了!”
孔晖抿抿嘴唇保持面目平静,他虽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卫子湛看穿,但面子上的功夫总要过得去,毕竟君臣有别,不该太过拔尖出头。
只不过他要说的内容属实令他心里不托底,抬起头,眼中的光有些紧张。
“二公子明鉴,属下要说的话实为僭越之辞,还请二公子恕罪!”
卫子湛没有立刻回答,只盯着雾蒙蒙的汤池玩味地笑了笑,又点点头。
“但说无妨。”
孔晖虚长卫子湛几岁,也不过三十多而已,又是远朝堂的地方官,充满着年轻官员特有的活力和信念,少了很多官场的油滑,与卫子湛拉扯两句后不再避重就轻,微一沉思,开始侃侃而谈。
他的话虽长却字句切中要害,卫子湛静静在旁听得仔细,没有丝毫无聊走神。
孔晖言:“三公子所奏冶铁之技布民一议,属下看来,乃利民良策。但属下从头至尾细想之,却有三处疑惑。”
他坐直了身体,口中没有停顿,“一疑矿脉自古可遇而不可求,即便有南蛮古籍载录,可山体连绵、广袤,何以能在区区数月间,仅靠不足千的兵力便精准探到矿穴?”
卫子湛睫毛微微一颤,眼中亦露出些疑惑。
孔晖自顾继续说道:“再疑铁脉才寻,其内里矿藏多寡、深度、矿心所在均未查明,却已有衍生而出的革新之策,三公子他……”
他看向卫子湛,在他眼中的光芒里读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回应,来不及细想是笑他还是笑三公子,补充完自己的话:
“三公子他未免有些本末倒置、急功近利了。”
卫子湛嘴边一哂,没有插话,只微抬下颌示意孔晖继续。
孔晖吸口气,移开目光,脸上的表情在雾气当中有些凝重。
“三……”
他皱皱眉犹豫了下,才接着说道:“三,便是当日各人都透着股奇怪。丞相他态度否定,却不直截了当阐释理由。王上……王上他作壁上观,于新策态度谨慎虽属正常,却怪在同意属下与耿大人在场。按理,此等场合需我二人避讳,不该让我二人参与,而王上与大公子却一而再的将耿大人拉入其中。”
孔晖话音渐淡,看目光游离似乎即将沉浸在自己的思索当中,池水中忽然喷出一道急促的气流鼓出大串的泡泡,惊得孔晖浑身一抖,回过神来。
见卫子湛浅笑盯着他看,有些不好意思,忙清清嗓子道:“最为奇怪之处,乃三公子的奏呈本身。其内容长篇而论,所涉庞杂,可每当想抓住一个点深究,属下总觉得内里空泛,有形无实。殿前表奏,有概论而无详措,三公子这般反倒与属下所说的急功近利不符了。”
“说完了?”
孔晖顺口答道:“说完了。”
待看向二公子的脸,发现其表情重新隐晦不明,以为说的话冒犯天威、惹他不悦,连忙起身鞠礼赔罪:
“属下口无遮掩,请二公子责罚!”
卫子湛也不看他,只身慢慢站起,踱步沿着湿滑的汤池外沿行走,说了“无妨”两字安抚孔晖后再未发一言。
整座行宫里只有水流潺潺涌动,孔晖所说的每一字都像笔下的线条,勾勒出一个距离完整就差一步之遥的真相。
卫子湛不知不觉走到汤泉的另一端,不由得站定脚步,望着缕缕白雾凝神沉思。
孔晖发现的三处疑点没有错,很是提纲挈领,但再深一些的奥秘他却无法想透,当然,或许想透了却不敢再深入对自己说下去。
诚如他所说,表奏既已呈到殿前,父王、丞相两个人同时决断,如此重要的内容必不该泛泛而谈。
兄长与卫孾走得近,有些偏帮这本没什么特别,可兄长行事极其严谨,卫孾疏忽的,他定不会犯,为何明知事未完备的情况下,既没有提前提醒卫孾,又于殿前言辞如此惹人瞩目呢?
卫子湛在头脑中慢慢整理着各种线索,眉心越发紧缩,连池中的水灌满溢了出来也未发觉,负手握着自己的手腕,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腕上的那条五色绳结。
孔晖在另一端不敢出声,过了片刻,感到足底有些潮湿,低头一看,才见汤泉已漫延到沿上,再向缭绕迷茫的白雾那端看去,自家的二公子依旧矗立不动,想自行去关了水阀,又怕万一宫外真得有人浑水摸鱼趴墙偷听,缺了水流声阻塞听觉岂不误事?
咂咂嘴巴,只好小声提醒了句:“二公子,当心脚下湿滑。”
卫子湛闻言轻轻点点头,未过多时,整个人明显变得轻松下来,转身折返回孔晖身前,踩出一路的水渍声。
他打眼扫过脚下,未加理会氲湿的鞋面,懒洋洋挥挥手赶走眼前的水雾,眼底浮动着一层薄薄的潮气,直视孔晖。
“你今日谈及耿怀琮未细说,此人立场如何?”
孔晖凝眸想了想,道:“王、君、师三人在前,耿大人先以王命是从,其余……粗看为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卫子湛淡淡念着,忽尔笑起来,“是明哲保身还是暗通款曲,试上一试便知了。”
说罢他举起手勾勾手指,孔晖一看立刻凑得更近些,一边听卫子湛耳语交代,一边点头。
卫子湛三言两语说完,孔晖眼神有些发直,似乎在忖度其话外深意。
素日卫子湛不在南阳时便依赖这位自己提拔的太守守城,刚上任的前期,曾暗中派人查探过一段时日,对其忠恳、敏慧、廉直的为官之道很是欣慰,日子久了,卫子湛便撤掉了暗处的探子,放心将南阳交给孔晖来管。
既信任孔晖,也无谓他在自己面前行为放松,见他尚在沉思,卫子湛绕过孔晖,走到石把手旁反拧了回去,关掉一直流淌不停的出水口,厅内立时恢复一片安静。
孔晖随之回过神来,缓口气,转向卫子湛无声点点头。
卫子湛报以一笑,背过手抬腿向外走去,孔晖很识趣地跟在后边,只听道:
“今夜宫宴,你抓紧回宫吧。”
颍京至此的行程不过两三个时辰,午后光景便可重返颍京入宫,不过逢了今天这日子有些特殊,待天光大亮,街道上必定人山人海、拥堵不堪,恐怕会有不少耽误时间的阻碍。
孔晖点头应了:“是。”
向外走时两人的脚步迈得大,不大会已行至汤泉行宫门边,孔晖正推门欲出,卫子湛脑中灵光一闪,开口喊住他:
“对了,已是新春伊始,待你返回南阳后,替我给府中上下封些赏银。”
孔晖闻言收回手,说话有些支吾,“二公子您……您不是……自己封赏过了吗?”
卫子湛目光微沉,心中有所疑虑却未作太明显的表现,只探询地盯着孔晖。
孔晖马上再作详细回答:“小年时属下曾去您府邸,小陈管事说您回过一次府,已将赏银发了……”
孔晖越说越觉得不对,一跺脚,急道:“二公子,可是事有蹊跷?是否需属下查……”
“不必了。”
卫子湛先行一步推开宫门,宫外阳光明媚,照在他的脸上,照出一袭有些透明的苍白,他嘴边挂着淡淡的笑,轻声道:
“想来是我的一位朋友替我办的,随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