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夫人进门后直接转了个弯走到内堂中来,见姝儿老老实实坐在榻上,一旁宫婢为她抚平外衣上的褶皱,未露疑色,娥眉微蹙,一边向姝儿那走去,一边嗔道:
“你这个孩子,怎么躲进寝宫了!今日宫宴,你的礼服还未穿戴妥当吗!”
姝儿迎头乖巧地喊了声“母妃”,抬手指指自己小腿边垂落的袍裾,“母妃,只差些褶皱未平了,过不大功夫就好。”
云夫人轻声“嗯”了,又掩嘴咳了几声,身后一个宫婢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上最前,小声道:
“夫人,药好了。”
姝儿悄悄拍拍宋星摇,示意她停下,自己跳到地上走了几步,挽住云夫人,“母妃,身体好些了没!”
云夫人取过药汤攒眉喝尽,举起绸绢拭拭嘴角,敷了唇蔻的唇瓣被药汁一冲刷,颜色淡薄几分,依稀泛着没有生气的苍白。
“你好好听你父王和母妃的话,母妃的病自然就好了大半了。”
云夫人放回药碗,捏了捏姝儿的脸蛋,对着身后一众簇拥的宫婢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待人群散去,眼眸轻动,这才注意到榻边还跪了个宫婢,一直低着头缩在角落里,也未随着其他人离开。
宋星摇虽刻意埋着头,但近身侍奉的小女倌一直就那么几人,云夫人微觑着眼晃了一眼,发现那姑娘的身量、轮廓都不太熟悉,是个陌生面孔。
无声瞄了眼自己的女儿,想着她大概从哪处宫苑调了个入得眼的小宫婢随身跟着也未可知,虽然没有问过自己,却也算不得什么,又逢了年根,没必要为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纠缠。
但她即将要嘱托姝儿去办的事有一丝敏感,不得已,云夫人矮身坐在旁边的圆杌上,对着宋星摇一指,和声细语地问向姝儿:
“子姝,这人是哪来的?母妃瞧着眼生。”
姝儿心里悄悄抖了抖,想着插科打诨敷衍过去,可宋星摇就跪在不远之外,本来不算什么的事,若她心虚反常倒教母妃察觉不妥。
支吾着想了片刻,伏在云夫人肩头撒娇回道:
“是华娘娘宫里的小女倌,女儿见她年龄跟女儿差不多,人还活泼,就央求着华娘娘借来陪女儿几天。”
眼见着云夫人侧过脸,眼中的芒采一闪,似乎要出言训诫,姝儿忙绽开一个灿烂无邪的笑脸,先抢过话:
“母妃!这几日春节休学,太傅留的功课我早早就做完了!我保证,等过了十五,我一定将她还给华娘娘,好好上太学!”
云夫人斜眼剜了姝儿一眼,又道:“属你顽劣,多跟柳下家的妹妹好好学学才是。”
说罢又看向宋星摇,微一思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星摇还未编纂出个假名字,姝儿早先喊出声,“她、她叫瑶儿!”
“瑶儿……”
云夫人蹙蹙眉,似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不过毕竟是他人宫苑的宫婢,自己认不全也属正常,薄肩一松没再多问。
往年云夫人在除夕当日派人打扫后宫各宫宇,出于对先后敬重,会于正殿敬奉果品香茶。
今年洒扫净尘这差事被临时交与华夫人,若吩咐宫婢去送,她觉得对先后不够重视,若亲自去上一趟,又怕会令华夫人误会,以为是对其新接手的差事不信任、跑去监视一般。
思来想去,姝儿去上一趟婵桂宫最为合适,便趁回宫喝药来寻姝儿,本来担心一众宫婢不识内情乱传口舌,并不想大张旗鼓宣扬,当下问过,知道眼前跪着的人是华夫人宫中的,即便碰见华夫人那边的人也无妨,便不再防备,拉过姝儿细细讲出她的打算。
讲完果品已备好存放在偏厢,又反复叮嘱几次,警告姝儿送完东西便早早回宫等着,不许乱跑,以免蹭脏了礼袍,云夫人摸摸鬓边的云髻,确认姿容整洁,缓缓起了身走到门边,脚步一顿,侧身向地上跪着不动的人望去。
她再次打量一眼宋星摇,心里总有些疑影不散,但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去忙,刚喝过药汤身子还未提起精神,分不出太多神思深想,拉开门扉,倩影轻移,慢慢走到殿外不见。
姝儿探头去瞧,确认母妃真的离开,立马转回身拉宋星摇起身,“快起来快起来,吓死我了!”
地上冰凉,地板又硬,宋星摇跪得膝盖发麻,揉了揉,嘟囔着:“宫里是不是动不动就要跪,这也太辛苦了吧……”
姝儿捂嘴巧笑一阵,不正经地回答,“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此刻殿外传来“当、当——”缓慢而悠远的五声钟声,光芒布满窗纱,外头已然天色大亮。
晨钟的余音袅袅波动,本就喧嚣热烈的爆竹声随吉钟声音一落更有兴起的劲头,震得冲云喧天,仿佛颍京所有的人都跑到街头点火鸣鞭去了。
两个小姑娘简单拾掇一番,取了奉到婵桂宫的果品食盒,穿过曲折的宫墙,一溜烟奔着婵桂宫而去。
岁暮的吉钟于辰时敲响,伴着太阳从东方跃出,散退清冷的雾霭,将宫殿屋脊上积留的白雪照得晶闪剔透。
烘得暖融融的书房内,姜内参扶住腰杆,嘴角有丝吃痛地颤了颤,慢慢蹲下身子捅开银丝炭积得灰烬,待火苗重新旺盛起来,又吃力地站起身退到一边候着。
这小事本来不需姜内参亲自来做,只卫枢的书房是他用来处理机密的政务所在,旁的不受完全信任的宫人不得擅自出入,只留姜内参这个用久了的老人儿在旁侍奉。
卫枢正凝神去看手中握着的竹简,只觉得小腿上烘烤得温度提高不少,抬眸瞟了眼,恰巧见姜内参绷直的身子和迟缓的动作,落目继续去看,口中的话淡淡的,裹着极微弱、却又可以被人捕捉得到的关心。
“前天太医进宫看过你这腿脚没?看你这一瘸一拐的,可伤到了筋骨了?”
姜内参忙回,“回王上,找太医看过了。太医说只是摔地的时候错到了筋,看着一瘸一拐的吓人,实际不碍事,每晚敷药,挺个把月就好了。”
卫枢沉头一点,“那就好。”继而又道:“不如许你半个月的假吧,好好休息,养好了再当值。”
姜内参注意力集中在卫枢的对话中,还能分出一部分观察到他的手肘移动,大概是准备取笔来批复,眼神一瞟,见砚台中的墨汁不太够,忙敛袖捏着墨块沾水研磨,边磨边道:
“谢王上体恤。不是什么大事,老奴跟在您身边几十年,早就习惯了。您这猛地准老奴休息,老奴心里还空得慌,还是让老奴就陪在您跟前侍奉。腿上的不过外伤,除了走路有些不稳,当真不碍事。”
卫枢眼尾扫过砚台,无声一笑,怕劝得太过度反而令姜内参不安,只点头不再多说,“随你就是。”
窗外透进来的光已足够明亮,眼前烛台的火焰照在竹简上,晃出的一道摇动的光斑反倒有些碍眼。
卫枢抬手挥灭蜡烛,靠在椅背上闭目歇歇神。又过片刻,再端起那份竹简琢磨,指派姜内参去忙活别的事。
“时辰差不多了,你去各宫送今年的赐礼吧。顺便……”
话说一半,卫枢浓眉半挑打量了姜内参一眼,继而笑道:“算了,你这腿脚不便……你去吧,送完赐礼便回来。”
说罢低头不再看姜内参。
姜内参领命小心向外退,虽然他百般控制不发出声响,可惜右腿使不出力气无法支撑住身体,每挪动一步,便发出一道稍突兀的曳地声。
掩好书房的门,走过外厅,迈出殿门的门槛,清晨的阳光已变得耀眼夺目,姜内参慢腾腾走路,心里盘算着卫枢方才未说完的话。
说是盘算也不尽然,其实他知道卫枢打算喊他做些什么,无非是前往大公子寝宫通传其来书房议事,是卫枢体恤他走路艰难才咽下后半截的话。
姜内参虽领悟话外意,却难就难在这上头。
自古君王最忌旁人揣测圣心,若姜内参自以为聪明的去喊卫子歌,卫枢是否会心里不快?可书房附近并没有其他人近旁候着,卫枢想找自己的儿子,谁又能及时应了这趟差事呢?
想了一路,姜内参也拿不定个主意,眼神发愣,直直向前走着,丝毫没有察觉就快撞到迎面走来的人身上。
“姜内参可好些了?”
一道平和而亲切的问候声在高他半个头顶的位置响起,拉回姜内参的思绪。
他回过神定睛一看,立刻喜上眉梢,又觉得举止不妥,垂下头回道:
“回大公子,老奴好多了,多谢大公子关怀。”
卫子歌不请自来,可算解了姜内参心头的挂虑,侧身让开身后之路,喜盈盈道:“大公子,王上在书房呢!”
卫子歌点点头,两人客套几句,各自沿着自己的方向继续走,待姜内参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在后头渐远,卫子歌回过头,凝视那道微微佝偻、老迈迟缓的身影,清澈无波的眸底悠悠沁出难以捉摸的审度来。
站定片刻,他冷声轻笑,沿着姜内参来时的脚印向书房走去。
浅薄的积雪上,一来一去两行足迹前后相反,一路平行互不相扰,却不知待日光再热辣几分,当雪沫融化成水,那蜿蜒流淌的水痕便会交错纠缠,难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