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天儿的酒馆儿里,邱黑子一脸的酒意,向对面的陈洪说道:“我说兄弟,自打咱哥俩一见面儿,就是那么的投缘。哥哥心里有啥话,就想跟兄弟你说。当年虽说和蔡蛮子一个头磕在了地上,但哥哥心里的话,从未跟他说过一句。哥哥会看人,知道他的嘴不严实。哥哥心里的话要是跟他说了,就等于和秦沽全镇的人都说了一回。”说着端起酒碗,将碗内的酒一口喝下,又道:“那个死鬼刘武生更不算啥,自打见着他,哥哥就懒得搭理他。那个死鬼活着时总是觉着自个儿的功夫有多好,要是他和兄弟你真打起来,兄弟你几下子就能把他撂倒。兄弟你可是白刀子、红刀子见过生死真章儿的人!”
陈洪道:“邱哥高抬兄弟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说着又给邱黑子面前的酒碗倒满。
邱黑子端起酒碗,又是一口喝了,说道:“兄弟,记得上次咱哥俩喝酒,哥哥和你说了一件事儿,刚说了几句,哥哥就睡着了。那件事儿,说到哪了?”
陈洪想了想,道:“我记得邱哥是说,张老爷的大太太,摔碎了张老爷的一个玉镯子。”
邱黑子一拍脑门儿,说道:“对,就是说到那儿了。”说着眼中露出一丝神秘之色,又道:“那个镯子可是有些来历,还……还经了哥哥的一回手。”说着一指面前的酒碗,说道:“来,兄弟,再给哥哥满上。”陈洪又将邱黑子面前的酒碗倒满。
邱黑子端起酒碗,道:“来,兄弟你也喝。”陈洪端起酒碗,两人一饮而尽。
邱黑子道:“说起那个镯子,这话可就长了……”说着一指陈洪,脸色一紧,说道:“我说兄弟,哥哥把这镯子的事儿要是跟你说了,你可不能对别人说。”
陈洪忙道:“邱哥放心,你兄弟嘴严实。”
邱黑子道:“就是到了炕上,搂着兄弟媳妇睡觉,也不能说。”
陈洪道:“也不和她说。”
邱黑子醉眼朦胧,又是一指陈洪,说道:“你要是在炕上和兄弟媳妇说了呢?”
陈洪道:“我起誓,要是把邱哥和我说的话跟我媳妇说了,那就让她偷人,我当王八。”
邱黑子笑道:“兄弟你喝醉了,尽说醉话。”随后低声道:“那个镯子起先就是我表兄的,那是在很多年前,还是我表兄在关东做买卖时,送给相好的一个定情物件儿。镯子嘛,大多是一对儿,后来不知咋的就变成了一只。对了,我想起来了,上次我还说,那镯子和兄弟媳妇戴着的那只像是一对儿的。后来一想,哪能呢?品相差不多的首饰多了去了。”说着眼中又是闪过神秘之色,声音也压得更低:“你知道我表兄那个相好的是谁?”
陈洪忙道:“这事儿我哪知道。”
邱黑子一拍脑袋,笑道:“看这点儿酒喝的,我把兄弟当成秦沽的老人儿了!我表兄那个相好的,在兄弟你们两口子来前,就住在镇上。那人娘家姓李,没名字,就叫李氏。年轻时,那可是一个俊人儿!要不我表兄能看上?”
陈洪道:“那个李氏现下不在镇上?”
邱黑子道:“她死了。”说着抬手向西一指,道:“掉进大河淹死了。”
陈洪道:“咋淹死的?”
邱黑子道:“这事儿还得从头说起。”说着端起酒碗,一口喝下,擦擦嘴,说道:“很多年前,我表兄在关东做买卖时,也不知咋的,就与那个李氏好上了。那时我表兄刚和我表嫂成亲,我表嫂是啥人你也知道,何况当时她当过知府的爹还活着,这事儿要是被她知道了,还不废了我表兄。不过从那天我表嫂摔镯子这事儿来看,我表兄与那李氏的事儿,她至今仍是不知,只是怀疑那镯子有些来历,或是以为那镯子是二表嫂留下的。后来,还许是我表兄害怕我表嫂知道,就和李氏断了来往,也不再亲自跑关东了。谁知几年后,李氏带着一个叫桂莲的小闺女和一个姓林的男人来到了秦沽。那个姓林的男人就在我表兄家的海船上撑船,没两年,就掉海里了,连尸首都没找到。那男人死后,李氏带着桂莲,就在我表兄家当老妈子。几年后,又在横街祥茂商铺的北边儿,开了一家裁缝店。从岁数上算,李氏带来的桂莲,肯定不是我表兄的孩子。至于我表兄和李氏有没有孩子,我就不知了。”
见陈洪听得入神,两眼盯着自己,邱黑子道:“刚说的这些都是帽儿戏,以下要说的才是正本儿。”随即又是压低了声音:“那是民国……民国十五年的一个晚上,我表兄找到我,给了我十根小两的金条,要我替他办一件事,说这件事关乎他的脸面……唉!我表兄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脸面!但兄弟你还不知哥哥我的性情?哥哥我长得是凶了点儿,其实心眼儿最软,更何况那李氏也……也与哥哥……唉!我……我哪下得去手!”说着拿起酒瓶,将酒碗倒满,又是一口干了,说道:“憋在哥哥心里的话,要说,今儿个就都和兄弟你说了,反正兄弟你也起了誓。兄弟你说,我表兄是不是个大好人?”
陈洪忙道:“张老爷仁义厚道,就是个大好人,秦沽上从没人说过张老爷的坏话。”
邱黑子道:“我表兄其时真不是个坏人!只是那天他喝多了,黑灯瞎火的进错了屋,而后为了顾及脸面,才和我交待了那事儿。和我说时,酒气喷出多远。不知咋的,那天他咋喝了那么多酒。他平日很少喝酒,就是喝,也只是小酌两杯。”
陈洪问道:“张老爷和邱哥交待了啥事?”
邱黑子晃着脑袋,朦瞪着醉眼,说道:“哥哥都这样说了,你咋还不明白?”
陈洪道:“我打小儿脑瓜子就笨,啥弯儿也转不过来。”
邱黑子道:“那哥哥就给你再说细点儿。”说着拿起酒瓶晃了晃,冲着里间儿大声喊道:“鲁天儿,你咋不长眼?快拿酒来!”
鲁天儿拿着一瓶酒,从里面跑了出来,满脸陪笑,道:“邱爷、陈爷,二位慢用,不着急,刚到子时。”说着打开酒瓶,将二人的酒碗倒满,又急忙走回了里间儿。
邱黑子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低声道:“我表兄打小儿想事儿就周到,即便是喝醉了也是如此。那件事儿,他不让我在家里办,让我在大河中间儿做,还在我耳边教我咋做。我领了计策,就先给了李氏五根金条,说是张老爷给她娘儿俩的路费,让她娘儿俩离开秦沽,从此两不相见,两不相烦,而且连夜就走。李氏是个老实人,当时就答应了。但她那闺女别看年纪小,可是个硬碴儿,嘴里仍是喊着我表兄不是人,喊着就是不走,喊着让全秦沽都知道我表兄是啥东西。李氏一手拿着金条,一手给了她闺女两巴掌,她闺女这才不喊了。本来挺顺登的事儿,哪知差头儿出在了猴儿屁股那个死鬼的身上。张老爷让他亥时把小船儿送到河边儿,他送是送到了,却因喝了酒,缆绳拴松了,小船儿顺着大河的水飘走了。把船送到了河边儿,他就去了窑子胡同,想是喝了酒,又多吃了春药,当夜就死在了一个大屁股窑子娘们儿的身上。猴儿屁股丢船的事儿,是我后来自个儿推想出来的。就算小船儿拴在那儿,我们上了船,你哥哥这样软的心肠儿,也下不去手。”
陈洪睁大了双眼,问道:“没上船,她俩咋掉河里淹死的?”
邱黑子一拍大腿,说道:“我说兄弟,要不说啥事儿都赶巧了!我领着她俩到了河边儿,在那个指定的地点没找到小船儿。我四下张望,见身后远处跑来十来个人,打着火把,像是在找人。我怕人看见,转头就跑了。事先为了壮胆儿,喝了一瓶酒,河边儿小凉风儿一吹,酒劲就上来了,脑瓜子一糊涂,就在跑之前,一把抢过了李氏手里的包袱,对她说,我表兄要灭口,你俩快跑。后来一想,哥哥我这样做也不算过分。我给她俩通了风、报了信儿,放了她俩一马,拿了包袱,是理所应当的事儿。要不到了河里,包袱也是我的。那包裹里面不止有五根金条,还有那个翡翠镯子,我觉得值些钱,就到当铺当了。那个姓李的朝奉还嘴欠问我哪来的,我骂了他一句,说是玩儿牌九赢的。那个镯子当了大洋一百二。”
陈洪道:“那十来个人是张老爷不放心又派来的?”
邱黑子道:“我说兄弟,你真是糊涂!我表兄那么谨慎周详的人哪能再派人来?哪能让十来个人都知道这事儿?不过,连兄弟你都这么想,那娘儿俩更会这么想了!后来我一琢磨,觉得就是她俩这么想了,那个刚烈的小妮子,不想死前被人祸害,才拉着她妈一起跳了大河。”说着一拍大腿,一脸懊悔之色,说道:“我要是不说灭口的那句话,她俩也不会这么想了。这些年,哥哥我一想到这事儿,心里就不安稳。今儿黑介这些话和兄弟你说了,哥哥心里就畅快多了。”
陈洪道:“那十来个人都是些啥人?”
邱黑子又是一拍大腿,道:“要不说啥事真都赶巧了!当天窑子胡同那个一夜香的园子新买来一个姑娘,那妮子不服管教,当夜从窑子里跑了出来,一夜香的几个保镖和几个茶壶这才明火执仗、拿刀动棒的出来抓人。她娘儿俩跳河的信儿,就是那几个茶壶往外说的。对了,那天我往回跑时,看见暗处像是藏着一个人,像是那个叫金舌头的败家子儿。我表兄让兄弟你白住的这所房子,原先就是那小子的家产。”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道:“这些话,我从未和我表兄说过,我表兄也从未过问。那个晚上一过,就像啥事儿也没发生一样。只是我表兄时不时地就送钱给我。”说到这里,语音一顿,又道:“我打小儿在姥儿家长大,打小儿就跟着我表兄。我表兄跟我,比跟他俩儿子还近。”说罢,拿起酒瓶,笑道:“今儿个哥哥咋这么高兴!来,兄弟,咱哥俩再干两碗。”
两碗酒刚刚喝下,邱黑子两眼往外一突,张嘴像是要是说什么,没等出声,便一头栽在桌子上,手中的酒碗掉在地上,摔得纷碎。
陈洪自语道:“邱哥又喝多了,还得背回他家。”随即冲里间喊道:“结账。”
鲁天儿从里间跑了出来,连声道:“不忙,不忙。”一眼看见趴在桌上的邱黑子,笑道:“邱爷又高了,陈爷还得把他扛家去。”
陈洪把钱放在桌上,将邱黑子背起,说道:“往常邱哥喝醉了身子是软的,今儿个咋硬了?”
鲁天儿走到陈洪身后,托起邱黑子的脸,又将手指放在鼻下一试,脸色一变,当即笑道:“没啥,邱爷睡着了。天晚了,陈爷快给他送家去。”
陈洪低声自语道:“浪三儿那样都没死,邱哥能有啥事?我真是多想了。”
见陈洪背着邱黑子走出店门,鲁天儿笑道:“这位陈爷就是个二货,邱黑子死了,他都不知!嘿嘿,只要出了店门,还有我这酒馆儿啥事儿!”
张桓轻步走到张垚房间的窗前,听到屋里兰花异样的笑声,脸上登时僵住,几步走到门前,刚要用力砸门,又硬生生地顿住……
张桓一步一步走到祖宗牌位前,猛地跪下,双手轮番,不住打着自己的脸……
兰花走进店里,见陈洪坐在桌前呆呆地发愣。兰花眼中闪过异样之色,走到陈洪身前,撩起衣襟,露出洁白的、微微下垂的奶子,笑道:“想啥呢?别想了,来,先吃上一口。”说着将奶子送到陈洪的嘴边。
陈洪一口噙住,猛地吐出,脱口道:“啥味啊?谁吃过?”
兰花脸色微变,忙道:“是狗,狗吃的。”
陈洪站起身,默默走到后院儿,坐在驴槽旁,两眼直视着拴在槽上的毛驴,过了很久,才喃喃说道:“邱哥和我说的那些话,我从来没和谁说。就是在炕上,我也没说。我嘴这么严实,起的誓也没破,咋就造了报呢?”说罢,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小声哭道:“大哥,二哥,我就是一个怂包软蛋……”
毛驴轻步走了过来,抬起蹄子,轻轻踢着陈洪的脑门儿……
陈洪从兰花身上翻折下来,侧身倒在了一边。兰花从后面抱住陈洪,轻声道:“你咋了?咋硬不起来了?”
陈洪低声哭道:“我就是一个怂包软蛋!”
兰花安慰道:“你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没事儿,歇歇就好了。”
月光照进窗子,静静照在炕上,照得两人身上一片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