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俊亭的戏班子又来秦沽了,昨儿个是最后一场,我去看了,是一出叫《宝龙山》的戏,文戏武戏都很好。其中一个武生,唱念做打样样出色。特别是他的武把子,极有功夫。有人说,若是那个离奇失踪的冯大来子还在,要是再与戏班子发生冲突,他绝不是这武生的对手。由那武生,又使我想起我爷年轻时的往事……”张桓坐在梅漪坟前,静静注视着干黄的坟土,轻声地说着。
岸枝如铁,冬云如丝。一侧的芦荻早已枯黄,已被收割殆尽。向西望去,一片阔野,隐约可见远处灰蒙蒙的村庄,宛若一帧封存已久的皮影。
“我爷和我二爷在关东辛辛苦苦干了八年,挣下四百两银子返回秦沽,当走到直隶安平地界,我爷突感肚子不适,便将身上所带银子交与我二爷,自己到路旁一片树林里方便。就在我爷方便之时,忽听我二爷在树林外大喊:‘哥,我将银子换成金子了!’我爷大急,当即大喊道:‘金子是假的!快逮住他!’唉,你说,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头脑见识竟有如此大的差别!我二爷听到我爷的呼喊,一把将近前一人死死抓住。等我爷系好裤子,从树林里跑出,另一人拿着银子,顺着一条小路,早已跑得没了踪影。我爷揪住那骗子衣襟,大声喝问。那骗子一副无赖嘴脸,只是说银子已然送走,就这一条命,你们看着办吧。我爷和我二爷人地两生,不敢对他动粗。可眼瞅着八年的血汗钱就被这样骗去,实是心有不甘,死活也无法接受,便死死揪住他并不放手,虽是急火攻心,却也全无办法……”
四野幽静,了无风色。远处的村庄,升起缕缕炊烟,直上青空,散入天际,如一场从未醒来的清梦。
“便在此时,大道上走来一人。这人剑眉星目,身材挺拔,脚步沉稳有力,身背一口单刀。这人到得近前,停下脚步,脸色一沉,对我爷喝道:‘你二人如此强壮,为何这般欺凌弱小?’我爷连忙将被骗之事与这人说了。这人听罢,勃然大怒,从背后拔出单刀,指向那骗子,厉声喝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竟敢做出如此害人之事!快说,银子骗去了何地?便是骗到了天边,今日我也定要追回!’你说,这是何等侠义之人!如今这世道,这样的侠士,还往何处去寻?那骗子慑于森森利刃,当即招出了另一名骗子的去处。原来,他俩就是三里外一个村庄的村民,时常在路上干这等拿假金子换银子的勾当。这侠士问明后,便与我爷、我二爷一同押着那骗子,到了那个村前……”
不远处,几棵枯黄的芦荻,在旷野中极静的直立,宛如丹青妙手灵心巧卉的简笔画幅,散出疏白的神韵。
“那侠士抡起刀背,在那骗子的后背就是几下,直打得那骗子扑倒在地,大声哭嚎。那侠士喝道:‘起来!冲着村里大声喊,让你的同伙儿把银子送出来!’那骗子挣扎起身,冲村里大声呼喊。那侠士又对我爷说:‘在空旷之地,我一刀在手,数十人近身不得。可若是进村,街巷狭小,若在打斗之时,有人往脚下乱扔桌椅板凳,便不好应对。’便在此时,从村里走出一名老者,那骗子连忙高喊:‘表叔,你老快去让二柳子把银子送出来,我该让人打死了!’那老者转身进村,低声说了句:‘你们如此害人,打死也不屈!’看来,穷山恶水,野村贼窝,也有好人!不大一会儿,从村里走出一人,身上背着两个沉甸甸的包裹,又有百十人齐齐站在了村口。我爷心想当有一场恶战,可那百十人,只是观望,却无一人敢上前一步……后来我爷跟我说,庄户人与城里人相比,比城里人更坏,也比城里人更怂……”
一曲唢呐之音,哀婉苍凉,从远处的村庄传出,散入无尽的荒野,仿佛勾去人的心肠……
“我爷和我二爷向那侠士跪倒磕头,并将一百两银子送他答谢,他一两未取。我爷问他姓名,他也未说,只说他是津城一个戏班子里的武生,去锦州会友。”
说到此处,张桓左侧脸颊轻轻一跳,遥望远方,轻声道:“唉,这些年,我总是想起这段往事,不知不觉间,竟似沉在远方的梦里。岁月荏苒,天意冥冥,原来从我爷那时起,便与唱戏之人,结下了缘分……”
滔滔寒水,奔涌向南,仿佛要流上南天……
张桓面对干黄的坟土,面色出奇的平静,轻声又道:“缘分,真是缘分……与你相识那年,我看了一出新戏,那戏文写得真好……唉!那新戏的戏文,其实当是我亲手所写……”
邱黑子走到近前,抬手朝河东一指,闷声道:“表兄,盐坨又着了。”
张桓缓缓站起身,举目向河东望去,只见一炷黑烟直冲而上,散入湛蓝天际,仿佛与古时的狼烟相仿。
邱黑子淡淡道:“八成儿又是那些闹事的工人偷摸儿点的。这帮傻货,这是在烧自个儿的饭碗!”
张桓轻声道:“这是他们点燃的心火,是他们的心火在烧啊!”
风声寂寂,不起纤尘,坟前烧下的纸钱灰里,已无半分余烬……
鲁天儿的酒馆儿里,邱黑子一脸酒意,看向坐在对面的陈洪,热络道:“我说兄弟,自打咱哥俩一见面,咋就那么投缘!哥哥心里有啥话,就想跟兄弟你说。当年虽说和蔡蛮子一个头磕在了地上,可哥哥心里的话,从没跟他说过半句。哥哥会看人,知道他嘴不严实。哥哥心里的啥话要是跟他一说,就等同跟秦沽全镇的人都说上了一回!”说着端起酒碗,将碗里的酒一口喝下,抹了一把嘴,语气里满是鄙夷:“那个死鬼刘武生更不算啥,自打见着他,哥哥就懒得搭理他。那死鬼活着时总觉着自个儿的功夫有多好,要是他跟兄弟你真打起来,兄弟你几下子就能把他撂倒!”说话间,朝陈洪一竖大指,换做佩服的语气:“兄弟你可是上过沙场,白刀子、红刀子见过生死真章的好汉子!”
陈洪憨憨笑道:“邱哥高抬兄弟了,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说着又给邱黑子面前的酒碗倒满。
邱黑子端起酒碗,又一口喝了,眉头皱了皱,问道:“兄弟,记得上回咱哥俩儿喝酒,哥哥和你说了一码事,刚说了两句,哥哥就睡着了。那码事,说到哪了?”
陈洪想了想,忙道:“我记得邱哥是说,张老爷的大太太,摔碎了张老爷的一个玉镯子。”
邱黑子猛地一拍脑门儿,笑道:“对了,就是说到那儿了!”说着眼中闪出一丝神秘,低声道:“那个镯子可是有些来历,还……还经了哥哥的一回手!”说着一指面前的酒碗,大声道:“来,兄弟,再给哥哥满上!”陈洪又将邱黑子面前的酒碗倒满。
邱黑子端起酒碗,急声道:“来,兄弟你也喝。”陈洪端起酒碗,两人一饮而尽。
邱黑子放下酒碗,点头道:“说起那个镯子,那话可就长了……”说着一指陈洪,脸色一紧,沉声道:“我说兄弟,哥哥把这镯子的事要是跟你说了,你可不能再对别人说!”
陈洪忙道:“邱哥放心,你兄弟嘴严实。”
邱黑子声音再一沉:“就是到了炕上,搂着兄弟媳妇睡觉,也不能说。”
陈洪忙道:“跟她也不说。”
邱黑子醉眼朦胧,又一指陈洪,大声道:“你要是真在炕上跟兄弟媳妇说了呢?”
陈洪脱口道:“我起誓,要是把邱哥和我说的话跟我媳妇说了,那就让她偷人,我当王八。”
邱黑子呵呵笑道:“兄弟你喝醉了,尽说醉话!”说着身子微微往前一倾,低声道:“那镯子起先就是我表兄的,那是在多少年前,还是我表兄在关东做买卖时,送给相好的一个定情的物件儿。镯子嘛,大多都是一对儿,后来不知咋的就变成了一只。”说着轻轻一蹲酒碗,恍然一笑,语气透着几分笃定:“对了,我想起来了,上回我还说,我表兄那镯子跟兄弟媳妇戴的那只像是一对儿的。后来一想,哪能呢?品相差不多的首饰多了去了!”说到这里,语气稍顿,眼里神秘之色又闪,声音也压得更低:“你知道我表兄那个相好的是谁?”
陈洪忙道:“这事我哪知道?”
邱黑子一拍脑袋,笑道:“看这点儿酒喝的,我把兄弟当成秦沽的老人儿了!”说着神色一紧,声音又低:“我表兄那个相好的,在你们两口子来前,就住在镇上。那人娘家姓李,没名字,就叫李氏。年轻时,那可是一个俊人儿!要不我表兄能看上?”
陈洪问道:“那李氏当下不在镇上?”
邱黑子微微仰身,淡淡道:“她死了。”说着抬手往西一指,语气仍是平静:“掉进大河淹死了。”
陈洪追问道:“咋淹死的?过摆渡掉河里了?”
邱黑子稳稳道:“这码事还得从头说起。”说着端起酒碗,一口喝下,擦了擦嘴,低声道:“很多年前,我表兄在关东做买卖时,也不知咋的,就与那李氏好上了。那时我表兄刚跟我表嫂成亲,我表嫂是啥人你也知道,何况当时她做过知府的爹还活着,这花花事要是让她知道了,还不废了我表兄!不过从那天我表嫂摔镯子这事来看,我表兄与那李氏的花花事,她至今仍是不知,只疑心那镯子有啥来历,要不就以为那镯子是我二表嫂留下的。”
说到这里,邱黑子微微皱眉,抬手揉了胸口。
陈洪忙道:“邱哥,你哪不舒服?”
邱黑子一笑道:“没啥事,风串的。你邱哥的身子就是铁打的!”说着低声续道:“后来还许是我表兄害怕我表嫂知道,就跟李氏断了来往,也不再亲自往关东跑了。谁知几年后,李氏带着一个叫桂莲的小闺女和一个姓林的男人来到了秦沽。那姓林的男人就在我表兄家的海船上撑船,没两年就掉海里了,连尸首都没找到。那男人死后,李氏带着桂莲,就在我表兄家当老妈子。过了几年,又在横街祥茂商铺北边,开了间裁缝店。从岁数上算,李氏带来的小桂莲,肯定不是我表兄的种。至于我表兄跟李氏有没有孩子,我就不知了。”
见陈洪听得入神,两眼盯向自己,邱黑子微微一笑道:“刚说的这些都是帽儿戏,以下要说的才是正本儿!”
窗外夜色浓重,已少有人声。邱黑子低声续道:“那是民国……民国十五年的一个晚上,我表兄找到我,给了我十根小两的金条,要我替他办件事,说这件事关乎他的脸面……唉!我表兄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可兄弟你还不知哥哥我的性情?我长得是凶了点儿,其实心眼儿最软,更何况那李氏也……也与哥哥……唉!我……我哪下得去手!”说话间,拿起酒瓶,将酒碗倒满,又一口干了,抬手一捂胸口,吐出一口长气:“憋在哥哥心里的话,要说,今儿个就都跟兄弟你说了,反正你也起了誓!”说着神色一敛,语气跟着一沉:“兄弟你说,我表兄是不是个大好人?”
陈洪忙道:“张老爷仁义厚道,就是个大好人,秦沽上从没人说过张老爷的坏话。”
邱黑子猛一拍桌子,大声道:“我表兄还真不是个坏人!”说完这话,眼神一沉,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又压地极低:“就是那天他喝多了,黑灯瞎火的进错了屋,再就是顾及脸面,才和我交待了那档子事。跟我说时,酒气喷出多远。不知咋的,那天他咋喝了那么多酒?他平日很少喝酒,就是喝,也只小酌两杯。”
陈洪一脸疑惑,忙问道:“张老爷给邱哥交待了啥事?”
邱黑子晃着脑袋,朦瞪着醉眼,反问道:“哥哥都这样说了,你咋还不明白?”
陈洪忙道:“我打小儿脑瓜子就笨,啥弯儿也转不过来。”
邱黑子沉声道:“那哥哥就给你再往深下说。”说着拿起酒瓶晃了晃,冲着里间大声喊道:“鲁天儿,你咋不长眼?快拿酒来!”
鲁天儿拿着一瓶酒,从里面跑了出来,满脸陪笑道:“邱爷、陈爷,二位慢用,不着急,刚到子时。”说着打开酒瓶,将二人的酒碗倒满,又急忙退回了里间。
邱黑子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脸一紧,低声道:“我表兄打小儿想事就周到,即便喝醉了也是如此。那件事,他不让我在家里办,而是让我在大河中间做,还在我耳边教我咋做。我领了计策,先给了李氏五根金条,说这是张老爷给她娘儿俩的路费,让她娘儿俩离开秦沽,远走高飞,从此两不相见,两不相烦,且连夜就走。李氏是个老实人,当即就答应了。可她那闺女别看年纪小,着实是个硬碴儿,嘴里仍喊着我表兄不是人,喊着就是不走,喊着让全秦沽都知道我表兄是啥个东西。李氏一手拿着金条,一手给了她闺女两巴掌,她闺女这才不喊了。”
四下悄静,灯影摇摇。邱黑子轻轻一拍桌子,低声又道:“本来挺顺登的事,哪知岔头儿就出在了猴儿屁股那个死鬼的身上。张老爷让他亥时把小船儿送到大河边儿上,他送是送到了,却因喝了酒,缆绳拴松了,小船儿顺着大河的水飘走了。把船送到了河边,他就去了窑子胡同,想必是喝了酒,又多吃了春药,当夜就死在了一个大屁股窑姐的身上。”说到这里,邱黑子舌头轻轻一舔深紫的嘴唇,语气跟着一静:“猴儿屁股丢船的事,是我后来半夜睡不着觉,独自瞅着天儿,硬生生想出来的。”说话间,轻轻摇头顿足,语气一软:“就算小船拴在那儿,我跟那娘儿俩上了船,就你哥哥这样软的心肠,一样下不去手!”
陈洪睁大了双眼,忙问道:“没上船,她俩咋就掉河里淹死了?”
邱黑子一拍大腿,眉眼乱动,扬声道:“我说兄弟,要不说啥事都赶巧了!”说着神色一敛,低声道:“我领着她俩到了大河边上,在那个指定的地点没能找到小船儿。我心里起急,紧着四下张望,猛地就见身后远处跑来十来个人,打着火把,像是在找人。我怕人瞧见,转头就跑,一着急,脚底下一滑,还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跑,一口气就跑回了家。”
窗上夜色更浓,店外已无人声。邱黑子声音一紧,低声续道:“事先为了壮壮胆色,就喝下整整一瓶酒,大河边上小凉风一吹,酒劲登时就上来了,脑瓜子一糊涂,就在跑之前,一把抢过了李氏手里的包袱,急着对她说:‘我表兄要灭口,你俩快跑!’”说到这里,邱黑子微微一笑,放缓了语气:“后来一想,哥哥我这样做也不算过分。我给她俩通了风、报了信儿,放了她俩一马,拿了包袱,是理所应当的事。要不到了河里,包袱也是我的!回到家里,打开包裹一看,见里面不止有五根金条,还有那个翡翠镯子,我觉得值些钱,就到当铺当了。那个姓李的朝奉还嘴欠问我哪来的,我骂了他一句,说是玩儿牌九赢的。那个镯子当了大洋一百二!”
陈洪问道:“那十来个人是张老爷不放心又派来的?”
邱黑子向后轻轻仰身,揶揄道:“我说兄弟,你真是糊涂!我表兄那么谨慎周详的人哪能再派人来?哪能让十来个人都知道那档子事?”说着眉眼一动,点头道:“不过,连兄弟你都这么想,她娘儿俩更会这么想了!后来我睡不着觉,使劲儿一琢磨,觉出正是她俩这么想,那刚烈的小妮子不想死前被人祸害,才拉着她妈一起跳了大河!”说完这话,猛地一拍大腿,一脸懊悔,轻声叹道:“我要是不说灭口的那句话,她俩也不会这么想了!唉,这些年,哥哥我一想到那档子事,心里就不咋安稳。今儿黑介这些话跟兄弟你说了,哥哥心里可就畅快多了!”
陈洪追问道:“那十来个人都是些啥人?”
邱黑子又一拍大腿,连连摇头,几乎是喊出声来:“要不说啥事真都赶巧了!当天窑子胡同那个一夜香的园子新买来一个姑娘,那妮子不服管教,那天夜里从窑子里跑了出来,一夜香的几个保镖和几个茶壶这才明火执仗、拿刀动棒地出来抓人。她娘儿俩跳河的信儿,就是那几个茶壶往外说的。”
夜风上窗,窗棂发出轻响。邱黑子眼神忽闪,压低了声音:“对了,那天我往回跑时,看见暗处像是藏着一个人,像是那个叫金舌头的败家子儿。我表兄让兄弟你白住的这所房子,早先就是那小子的家产。”说话间,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语气里有股说不出的轻快:“这些话,我从未跟我表兄说过,我表兄也从未过问。那个晚上一过,就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只是我表兄时不时地就送钱给我。”说到这里,语音一顿,眼里满是暖意:“我打小儿在姥儿家长大,打小儿就跟着我表兄。我表兄跟我,比跟他俩儿子还贴近。”此话一说,猛地抄起酒瓶,甜甜一笑,高声道:“今儿个哥哥咋这么高兴!来,兄弟,咱哥俩再干两碗!”
两碗酒刚刚喝下,邱黑子两眼忽地往外一突,张嘴急着像要说出什么,没等出声,便猛地一头栽在桌上,不再动弹,手中酒碗掉在地上,摔得纷碎。
陈洪自语道:“邱哥又喝多了,还得背回他家。”旋即冲里间喊道:“结账。”
鲁天儿从里间跑了出来,连声道:“不忙,不忙。”一眼瞧见趴在桌上的邱黑子,笑道:“邱爷又高了,陈爷还得把他扛家去。”
陈洪把钱放在桌上,将邱黑子背起,小声嘀咕道:“往常邱哥喝醉了身子是软的,今儿个咋硬了?”
鲁天儿快步走到陈洪身后,托起邱黑子的脸,又将手指放在鼻下一试,脸色倏忽一变,当即笑道:“没啥,邱爷睡着了。天晚了,陈爷快给他送家去。”
陈洪低声自语道:“浪三儿那样都没死,邱哥能有啥事?我真是多想了。”
见陈洪背着邱黑子走出店门,鲁天儿低声笑道:“这位陈爷就是个二货,邱黑子死了,他都不知!嘿嘿,只要出了店门,还有我这酒馆儿啥事!”
日已偏斜,一庭清寒。张桓轻步走到张垚房间的窗前,听到屋里兰花异样的笑声,脸上登时僵住,几步走到门前,刚要用力砸门,又硬生生地顿住……
张桓一步一步走到祖宗牌位前,猛地跪下,双手轮番,不住打着自己的脸……
一庭清寒,斜光入室。供桌及方砖地上,仍旧纤尘不染;供桌上分列的列祖列宗牌位,仍旧崭新而有序,只是少了往常的那缕缕香烟……
兰花走进店里,见陈洪坐在桌前呆呆地发愣。兰花眸中闪过一丝异样,轻步走到陈洪身前,撩起衣襟,露出洁白的、微微下垂的奶子,展颜笑道:“想啥呢?别想了,来,先吃上一口。”说着将奶子送到陈洪嘴边。
陈洪一口噙住,猛地吐出,脱口道:“啥味啊?谁吃过?”
兰花脸色微变,忙道:“是狗,狗吃的……”
陈洪周身一颤,忙站起身,默默走到后院儿,坐在驴槽旁,两眼直视着拴在槽上的毛驴,过了很久,才喃喃说道:“邱哥跟我说的那些话,我从来没跟谁说。就是在炕上,我也没说。我嘴这么严实,起的誓也没破,咋就造了报呢?”说罢,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小声哭道:“大哥,二哥,我就是个怂包软蛋……”
毛驴轻踏着步子凑了过来,抬起蹄子,轻轻踢着陈洪的脑门儿……
陈洪一脸伤色,从兰花身子上翻折下来,侧过头软软地倒在了一边。兰花从后面缓缓抱住陈洪,轻声道:“你咋了?咋硬不起来了?”
陈洪低声哭道:“我就是个怂包软蛋!”
兰花轻声安慰道:“你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没啥事,歇歇就好了。”
月光照进窗子,静静照在炕上,映得两人身上一片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