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全无一丝风气。在搭好的一处土埝旁,翊华、宝华挥汗如雨,用斗子飞快地淘着水。广会站在一旁,笑道:“快了,快了,坑里的水,就快淘干了!”说着向前走了两步,俯下身子看向坑中,大声道:“这坑里的鱼真多!鲤鱼、黑鱼、大鲫鱼,冒头儿的这条大黄鳝足有五斤,看着就吓人!”
坑中的水很快便被淘干,三人跳进坑里,飞快地向坑上捡着鱼。
便在此时,从远处铁桥方向,走来两名身穿黄色军装、身背卡宾枪的军人。
宝华将两条鲫鱼扔到坑上,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腰腿,抬头向西一看,脸色一变,低声道:“有俩兵,向我们这边儿走来了。”
广会低声道:“那有啥法儿?人也惹不起,鱼也没处藏,只能由他去了。”
不一会儿,这两名军人走到近前,其中一名军人笑道:“淘上的鱼真是不少啊!”另一名军人将肩上的卡宾枪向后背了背,俯身拔起几根芦苇,先将四条最大的鲤鱼,用芦苇从鱼鳃处穿过,再将穿过鱼鳃的芦苇打个死结,放在了一旁。随后如法炮制,又将两条大黑鱼和十几条半斤左右的鲫鱼也分别用芦苇穿好。一旁未曾上手的那名军人道:“再拔几根芦子,多穿点儿,要不够谁吃的?”另一名军人听了,又拔下两根芦苇,穿了十几条稍稍小一些鲫鱼,随即说道:“班长,差不多几十斤了,再多就不好带了,也得给他们留点儿。”
看着这两名军人提着鱼走远,宝华道:“从前日本兵、美国兵看守铁桥,都没抢过咱们的鱼,这帮国军咋比那些洋鬼子还坏?”
广会道:“日本鬼子在时,一些给日本人干事儿的中国人,就是比日本鬼子还坏!”
翊华道:“没有那些汉奸,小日本儿根本就打不进来!”
宝华道:“你说抗战胜利了,咋又变成了这个样子?票子一天比一天贬值,民众生活一天不如一天。”说着向前方一指,“就连镇外的那些电线杆子都剩下不到一米高了。”
广会道:“听说那都是八路黑介砍的,白天立起来,黑介又给砍了,如今也就不再立了。还说电杆子就剩这么高,八路把电线剪断了,接着反倒方便。”
宝华道:“当今世道,已经乱到一定地步了!”
广会道:“镇公所找人出外工,工钱总是欠着。再找还没法不去,不管咋说,也是个挣钱吃饭的指望。”
翊华道:“镇公所已是欠了我家十二斗棒子了。你说的真对,再找你出工,还得去,这点儿指望不能没。昨儿个面桃儿从前街、后街找了五十多人,去南塘庄那边儿干土方活儿,还是坐着火车去的。一天当中,枪响了三回,受了三回惊吓。这还不算,回来时,天已大黑,火车到了铁桥西边的桥头,便被守桥的国军拦下,说是今夜有长官视察铁桥防务,任何车次都不得通行。车上的几十号人下了车,是捯着铁道上的道木过得河。现在说是轻巧,当时过桥时,两个道木之间,足有二尺多宽,桥面距离河面,少说也有八丈高,那真叫一个提心吊胆,一步走不好,人就会掉进河里。几个岁数小的,都吓嚎了。你们说,让那节火车开到桥东头,再让大伙儿下车,不过是片刻之事,他们偏就不让。”
忽然,远处传来异样的轰鸣之声。
广会道:“你们听,这是啥在响?”
宝华道:“像是火车的声音。”
三人举目往远处的铁道上看去,见东西两面皆无往来的火车。
广会道:“像是从车站东边儿那个靠近二道湾沟大坑里传出的声音。”
说话间,轰鸣之声渐渐增大。宝华抬手向东边二道湾沟的方向一指,一脸惊愕之色,大声喊道:“你俩快看,这么高的浪头!”
翊华、广会顺着宝华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一起惊叫出声,只见二道湾沟中涌起足有一丈高的大浪,由东向西,汹涌而来,且大浪虽高出岸堤甚多,但只在河道中奔流,并未溢上堤岸。异样的轰鸣之声,从奔涌的大浪中阵阵发出。三人惊惧异常,目不错睛,盯着这骇人的大浪奔涌向西,一直涌入蓟水河中,才消失不见。
三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愕之色,一时竟忘记了地上尚有不住跳动的鱼虾。
翊华忽道:“我知道这是啥回事了。”
宝华、广会忙道:“这是啥回事?”
翊华道:“这是东大港的那条大黑蛇走了!”随即又道:“传说中的那条大黑蛇真有,我爷年轻时看过。我爷一辈子不说瞎话。”
广会道:“据说那条大黑蛇在秦沽上千年了,咋说走就走了?”
宝华抬头看看天,说道:“这也许是天数,是天数有变。”
广会道:“还是在青芦上过中学的人有学问!”
老地东拴好驴车,与小儿子一起,将一个个口袋从车上搬下,在路边摆好,又将口袋一袋袋打开,露出里面的红皮山芋。
四磕巴赶着大车驶了过来,对路边的老地东道:“老……老地东,你……你来我……我们秦……秦沽不买粪,蹲……蹲在道边儿干……干啥?”
老地东道:“谁说我不买粪?不买粪我来你们秦沽干啥?”说着一指面前的口袋,又道:“今儿个初二,是秦沽的大集,我早早儿占个好地方,等卖完这车山芋,再去找傻糊子买粪。”
四磕巴鞭子一甩,说道:“那……那个瘸……瘸冤家,顶不……不是个东……东西!”
见四磕巴赶车走远,老地东低声道:“听人说,你也不是啥好东西。”随即大声吆喝:“山芋,山芋,干瓤儿栗子味儿的好山芋!”
集上陆陆续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赶集的人也逐渐增多。
张三青、白条儿、马鸡六儿皆身着黑色的警察制服,说笑着走了过来。进入集市,马鸡六儿向两边看了两眼,对二人道:“这二七集,咋卖东西的一回比一回少了?”
白条儿道:“一入冬,天儿一冷,还有啥东西?”
张三青笑道:“你俩小子贼眼满世介踅摸儿,又想拿点儿啥呀?”
马鸡六儿道:“走着看,稀罕啥就拿啥。”
白条儿道:“咱的天下,咱的地面儿,不管是啥,都跟自家的一样。”
三人边走边说,来到一个卖鸡毛掸子的摊位前。一旁的老地东看见三人,连忙一拉小儿子,一起蹲在了地上。
白条儿从摊位上拿起一把掸子,先是捋了捋上面的毛,随后挥动了两下,笑道:“这掸子真是不错。”
卖掸子的人憨厚一笑,道:“我这掸子,使的都是鸡脖子、鸡膀子和鸡尾巴上的毛。你老就使去吧,肯定好使。”
白条儿又从摊儿上拿起了几把,递给马鸡六儿,道:“你拿着,我去看看山芋咋样。”说着走到老地东的摊位前。张三青、马鸡六儿也都跟着走了过去。
卖掸子的人先是一愣,随即满脸陪笑,冲着白条儿说道:“这位老总儿,你老还没给钱呢。”
听了这话,白条儿回过身,双眉一立,倆眼一瞪,喝道:“你说啥呢?你是头回来吧!”
卖掸子的人支吾道:“你老还没给钱呢,我真是头回来。”
白条儿两步窜到掸子摊位前,将三把掸子倒着拿在手中,一脚将余下的掸子踢飞,抡起掸子,对着卖掸子的人劈头盖脸就是十几下,打得卖掸子的人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连连哀嚎。
白条儿打完后,扔下手里的掸子,对卖掸子的人笑道:“头回知道了疼吧!不先疼上一回,你往后就不知道啥是舒坦!”说罢,又回到老地东的面前,问道:“山芋咋卖呀?”
老地东忙道:“不……不要钱,你老随便拿。”
马鸡六儿道:“算了,挺沉的,谁扛着?到前面路四那儿取点儿熏猫儿肉,到大花鞋那儿切几块切糕,再敛点儿花生绽、牛舌头啥的就行了。”
张三青对老地东道:“警务所认得不?”
老地东忙道:“认得,认得。”
张三青道:“等集散了,送两袋子山芋到警务所。”
老地东忙道:“你老放心,我拣好的给你老送去。”
解放后,老地东的成分被定为下中农。入社后,仍是经常到秦沽为集体买粪。常随老地东一起来秦沽的这个小儿子,解放前夕在盐场做了搬运工,解放后转到秦沽运输站工作。因此即便就是不来秦沽买粪,农闲时也来秦沽,在儿子家里小住。公元一九六七年的一天,老地东又来秦沽看儿子。那天不是星期天,儿子家里无人,老地东一人觉得憋闷,便上街闲逛,在当年姜树荣亲手打造的这座大宅前的空地上,正好看到一众英姿飒爽的红卫兵小将正在批斗一帮本次革命运动的斗争对象。批斗场面紧张有序,火爆激昂。因老地东在当下的这场革命运动及刚刚结束的四清运动中,都能积极地参与其中,因此对这种革命场面并不感到陌生。在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后,老地东指着一名反剪双手、脖子挂砖的人,对身旁的一人说道:“这人我看着像个反革命。”那人笑道:“老同志还真是有些眼力,他叫王猫儿,就住我家对门儿。解放前当过盐警的头儿,真就是个历史反革命。”老地东洋洋自得,意犹未尽,又一指一名一身破衣、只有一条胳膊的人,说道:“我看这人像个地主。”那人竖起大指,赞道:“老同志太有眼力了!说明阶级斗争这根弦儿在老同志的心中绷得很紧!他姓秦,真是个地主。”老地东得到夸奖,精神振奋,不由问道:“他这个地主趁多少地呀?”那人道:“大概有个五六十亩。”老地东一时得意忘形,大声道:“趁五六十亩地还算地主?在我们江村,有趁一百亩地的人家,还都是下中农!”
老地东如此大放厥词,自然引起斗争警惕性极高的小将们的警觉。小将们当即召开了前委扩大会议,经过认真讨论,一致认为眼前这个鬼鬼祟祟、散布反动言论的人,是一个蓄意破坏本次革命行动的阶级敌人,于是果断采取了有力措施,将老地东五花大绑,绑在了路边的电线杆上。由于革命小将们对斗争形势的复杂程度估量不足,准备工作不够充分。此刻,那些用来给斗争对象压脖子的青砖已然告罄。在此紧要关头,一员小将,活学活用,因地制宜,从墙边儿取来一口小号瓷缸,当做临时的革命武器,扣在了老地东的脑袋上。缸虽小,但重量却远大于那几块青砖,老地东的脖腔如何能够承受?因此缸一上头,老地东便大叫一声,脖子不自觉地一低,这口活学活用的瓷缸就掉在柏油路上,摔成了几半儿。一众男女小将见这个阶级敌人竟是如此地老奸巨猾,竟敢如此地负隅顽抗,登时群情激愤,义愤填膺,尽皆挥起革命之拳,踢出正义之腿,对老地东罪恶的皮肉一顿招呼,一名女子小将更是在老地东的脸上连掐几把,老地东连连呼疼,大声告饶。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秦沽运输站的陆云明刚好从这里路过,一眼认出老地东,连忙就近找到一处电话,将老地东的遭遇告知了其子小江。小江连忙找到吴广会,一起赶到了现场,和小将们说明了情况。小将们核实了老地东下中农的成分后,这才让其离开了斗争现场。经此一劫,实是触及到了老地东的灵魂,使其再也不敢信口开河,乱说乱动。后来,秦沽运输站有个名叫老庆的工人,将老地东的这番遭遇编成了一段小曲儿,一时在秦沽运输站广为传诵:
老地东,本姓江,四清运动他平趟。
来秦沽,遭了殃,热闹不看说痒痒腔。
红卫兵,一大帮,互相研究来磋商。
绳子绑,上了桩,人家压砖他顶缸,
压得脖子抬不起腔,“啪嚓”一声摔了缸。
红卫兵,不留情,底下踢,上头拧,
“哎呀,哎呀”直喊疼,正好碰见陆云明。
陆云明,打电话,告诉小江救他爸,
回家越想越后怕。
“花俊亭的戏班子又来秦沽了,昨儿个是最后一场,我去看了,是一出叫《宝龙山》的戏,文戏武戏都很好。其中一个武生,唱念做打,很是出色。特别是他的武把子,极有功夫。有人说,若是那个离奇失踪的冯大来子还在,要是再与戏班子发生冲突,他绝不是这名武生的对手。由那武生,又使我想起我爷年轻时的往事……”张桓坐在梅漪的坟前,轻声地说着。
岸枝如铁,冬云如丝。一侧的芦荻早已枯黄,已被收割殆尽。向西望去,一片阔野,隐约可见远处灰蒙蒙的村庄。
“我爷和我二爷在关东辛辛苦苦干了八年,挣下几百两银子返回秦沽,当走到直隶安平地界,我爷突感肚子不适,便将身上所带银子交与我二爷,自己到路旁一个树林里方便。就在我爷方便之时,忽听我二爷在树林外大喊:‘哥,我将银子换成金子了!’我爷大急,当即大喊道:‘金子是假的!快逮住他!’唉,你说,一母所生的亲兄弟,头脑见识竟有如此大的差别!我二爷听到我爷的呼喊,一把将近前一人死死抓住。等我爷系好裤子,从树林里跑出,另一人拿着银子,顺着一条小路,早已跑得没了踪影。我爷揪住那名骗子的衣襟,大声喝问。那骗子一副无赖嘴脸,只是说,银子已然送走,就这一条命,你们看着办吧。我爷和我二爷人地两生,不敢对他动粗。但眼瞅着八年的血汗钱就被这样骗去,自是心有不甘,便死死揪住他并不放手,虽是急火攻心,却也全无办法……”
四野幽静,全无风色。远处的村庄,升起缕缕炊烟,直上青空。
“便在此时,大道上走来一人。此人剑眉星目,身材挺拔,身背一口单刀。这人到得近前,停下脚步,脸色一沉,对我爷说道:‘你二人如此强壮,为何这般欺凌弱小?’我爷连忙将被骗之事与这人说了。这人听罢,勃然大怒,从背后拔出单刀,指向那个骗子,大声喝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竟敢做出如此害人之事!快说,银子骗去了何地?就是骗到了天边,今日我也定要追回!’你说,这是何等侠义之人!如今这世道,这样的侠士,还往何处去寻?那骗子慑于森森利刃,便招出了另一名骗子的去处。原来,他俩就是三里外一个村庄的村民,时常在路上干这种拿假金子换银子的勾当。这侠士问明后,便与我爷、我二爷一同押着那骗子,到了那个村前……”
不远处,几棵枯黄的芦荻,在旷野中极静的直立,宛如丹青妙手灵心巧卉出的画幅,散出疏白的神韵。
“那侠士抡起刀背,在那骗子的后背就是几下,直打得那骗子扑倒在地,大声哭嚎。那侠士喝道:‘起来,冲着村里大声喊,让你的同伙儿把银子送出来。’那骗子挣扎起身,向村里大声呼喊。那侠士又对我爷说道:‘在空旷之地,我一刀在手,数十人近身不得。但若是进村,街巷狭小,若在打斗之时,有人往脚下乱扔桌椅板凳,便不好应对。’便在此时,从村中走出一名老者,那骗子连忙高喊:‘表叔,你老快去让二柳子把银子送出来,我该让人打死了!’那老者转身进村,低声说了一句:‘你们如此害人,打死也不屈!’看来,穷山恶水,野村贼窝,也有好人!不大一会儿,从村里走出一人,身上背着两个沉甸甸的包裹,又有百十人站在了村口。我爷心想当有一场恶战,但那百十人,只是观望,却无一人敢上前一步……后来我爷和我说,庄户人与城里人相比,比城里人更坏,也比城里人更怂……”
一曲唢呐之音,哀婉苍凉,从远处的村庄传出,散入无尽的荒野……
“我爷和我二爷向那侠士跪倒磕头,并将一百两银子送他,他一两未取。我爷问他姓名,他也未说,只说他是津城一个戏班子里的武生,去锦州会友。”
说到此处,张桓左侧脸颊轻轻一跳,轻声道:“唉,这些年,我总是想起这段往事。原来从我爷那时起,便与唱戏之人,结下了缘分……”
滔滔寒水,奔涌向南,仿佛要流上南天……
张桓面对干黄的坟土,轻声道:“与你相识那年,我看了一出新戏……唉!那新戏的戏文,其实便是我亲手所写……”
邱黑子走到近前,抬手向河东一指,道:“盐坨又着了。”
张桓缓缓站起身,举目向河东望去,只见一炷黑烟直冲而上,散入湛蓝的天际,仿佛与古时的狼烟相仿。
邱黑子道:“八成儿又是那些闹事的工人偷摸儿点的。这帮傻货,这是在烧自个儿的饭碗!”
张桓轻声道:“这是他们点燃的心火,是他们的心火在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