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黧暗(一)
书名:水升天 作者:墨久言 本章字数:5464字 发布时间:2024-03-09

夏日炎炎,暑气蒸腾,蝉声聒噪,全无一丝风色。野草林树静肃如凝,连影子也蜷缩在燠热的尘埃里。远处墨黑的铁桥,在炽烈的日光与氤氲水气中,宛如一帧蜃影。

在搭好的一处土埝旁,翊华、宝华仅穿短裤,挥汗如雨,握着斗子飞快淘着水。广会站在一旁,笑着吆喝道:“快了,快了,坑里的水,就快淘干了!”说着向前凑了两步,俯身看向坑中,大声又道:“这坑里的鱼真多!鲤鱼、黑鱼、大鲫鱼,冒头儿的这条大黄鳝足有五斤,头一眼那就是条大花蛇,换谁都得一激灵!”

坑里的水很快便被淘干,三人皆一脸欣喜,忙跳进坑中,飞快地往坑上捡着鱼。

青天白日之下,从铁桥方向,走来两名身穿黄色军装、身背卡宾枪的军人。

宝华将两条鲫鱼扔到坑上,直起身子,活动一下腰腿,抬头向西一瞅,脸色忽地一变,低声道:“有俩兵,朝我们这头来了。”

广会眼一垂,一摇头,低声道:“那有啥法?人惹不起,鱼也没处藏,只能由他去了!”

不大功夫,这两名军人走到近前,其中一名军人笑道:“淘上的鱼真是不少啊!”另一名军人将肩上的卡宾枪向后背了背,俯身拔起几根芦苇,先将四条最大的鲤鱼,用芦苇从鱼鳃处穿过,再将穿过鱼鳃的芦苇打个死结,放在了一旁。如法炮制,又将两条大黑鱼和十几条半斤左右的鲫鱼也用芦苇穿好。一旁未曾上手的那军人紧声道:“再拔几根芦子,多穿点儿,要不够谁吃的?”另一名军人听了,又拔下两根芦苇,穿了十几条稍稍小些的鲫鱼,呵呵笑道:“班长,差不多几十斤了,再多就不好带了,也得给他们留点儿。”

看着这两名军人提着鱼走远,宝华愤愤道:“从前日本兵、美国兵看守铁桥,都没抢过咱们的鱼,这帮国军咋比那些洋鬼子还坏?”

广会神色更是愤然,咬牙道:“日本鬼子在时,一些给日本人干事的中国人,就是比日本鬼子还坏!”

翊华沉声道:“没有那些汉奸,小日本儿根本就打不进来!”

宝华紧皱眉头,叹息道:“你说抗战胜利了,咋又变成了这个样子?票子一天比一天贬值,民众生活一天不如一天!”说着抬手朝前方一指,语气里满是鄙夷:“就连镇外的那些电线杆子都剩下不到一米高了!”

广会哂笑道:“据说那都是八路黑介砍的,白天立起来,黑介又给砍了,如今也就不再立了。那些管事的还说,电杆子就剩这么高也挺好,八路黑介把电线剪断了,咱白天接起线来反倒方便。”

宝华抬眼看看四下荒野,摇头道:“当今世道,已经乱到一定地步了!”

广会盘膝坐下,语气中满是无奈:“世道真是乱啊!那么大的盐场,生是不用那么多人了。里头还老有人闹事,一闹事就往外轰人。这一晃从盐场出来得有大半年了,就靠干点儿零工活着。镇公所倒是老找人出外工,可工钱总是欠着。再找还没法不去,不管咋说,也是个挣钱吃饭的指望。”

翊华道:“镇公所已欠我家十二斗棒子了。你说得真对,再找你出工还得去,这点儿指望不能没。”说着语气一顿,朝铁桥方向瞧了一眼,又道:“昨儿个面桃儿从前街、后街找了五十多人,去南塘庄那边干土方活儿,来回坐的火车。一天当中,枪响了三回,趴在土沟里,受了三回惊吓。这还不算,回来时,天已大黑,火车离着铁桥西边桥头老远,便被守桥的国军拦下,说是有长官视察铁桥防务,任何车次都不得通行。车上的几十号人下了车,是捯着铁道上的道木过得河。现在说着轻巧,当时过桥时,那真叫一个提心吊胆——两根道木之间,足有二尺多宽;桥面距河面,少说也有八丈高,一步找不准,人就得掉进河里。几个岁数小的,都吓嚎了。你们说,让那节火车开到桥东头,再让大伙儿下车,不过片刻的事,他们偏不让!”

一阵微风吹过,风中带着几分凉意。忽然,远处传来异样的轰鸣声。

广会连忙起身,当先道:“你们听,这是啥在响?”

宝华侧耳听了听,急声道:“像是火车的声音。”

三人举目往远处的铁道上看去,见东西两面皆无往来的火车。

广会凝神道:“像是从车站东边那个靠近二道湾沟大坑里传出的声响。”

说话间,轰鸣之声渐渐增大。宝华忽地抬手朝东边一指,一脸惊愕,大声喊道:“你俩快看,二道湾沟里咋起了这么高的浪头!”

翊华、广会顺着宝华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一起惊叫出声——只见二道湾沟中涌起足有六尺高的大浪,由东向西,汹涌而来,且大浪虽高出岸堤,却只在河道中奔流,并未溢出堤外。异样的轰响之声,便从奔涌的大浪中阵阵传来。三人惊惧异常,目不错睛,盯着这骇人的大浪奔涌向西,一直涌入蓟水河中,才消失不见。

三人面面相觑,脸上满是惊愕,一时竟忘记了地上尚有不住跳动的鱼虾。

翊华忽道:“我知道这是咋回事了!”

宝华和广会几乎同时问出:“这是咋回事?”

翊华沉声道:“这是东大港的那条大黑蛇走了!”说着语气一顿,又加重语气道:“传说中的那条大黑蛇真有,我爷年轻时看过。我爷一辈子不说瞎话!”

广会不解道:“据说那条大黑蛇在秦沽上千年了,咋说走就走了?”

宝华抬头看看天,神色凝重,沉吟道:“这也许是天数,是天数有变!”

广会点头道:“还是在青芦上过中学的人有学问!”


老地东拴好驴车,与小儿子一起,将一个个口袋从车上搬下,在路边摆好,又将口袋一袋袋打开,露出里面的红皮山芋。

四磕巴赶着大车驶了过来,瞟了眼老地东面前的一袋袋山芋,存心问道:“老……老地东,你……你来我……我们秦……秦沽不买粪,蹲……蹲在道边儿干……干啥呢?”

老地东斜眼一瞥四磕巴,冷冷道:“谁说我不买粪?不买粪我来你们秦沽做啥?”

四磕巴鞭子一甩,说道:“傻……傻糊子那个瘸……瘸冤家,顶不……不是个东……东西,谁……谁跟他勾……勾扯连裆,也……也学不好!”

见四磕巴赶车走远,老地东低声道:“听人说,你更不是啥好东西!”

东方日已高升,集上陆陆续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赶集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张三青、白条儿、马鸡六儿皆身着黑色警察制服,说笑着走了过来。进入集市,马鸡六儿朝两边扫了几眼,对二人道:“这二七集,咋卖东西的一回比一回少了?”

白条儿跟着瞧上两眼:“一入冬,天儿一冷,哪还有啥新鲜物件儿?”

张三青笑道:“你俩小子贼眼满世介踅摸,又想拿点儿啥呀?”

马鸡六儿顺嘴搭音道:“走着看,稀罕啥就拿啥。”

白条儿脸一扬,语气里满是得意:“咱的天下,咱的地面儿,不管是啥,都跟自家的没啥两样!”

三人边走边说,来到一个卖鸡毛掸子的摊位前。一旁的老地东一见三人,连忙拉住小儿子,一起蹲在了地上。

白条儿从摊位上拿起一把掸子,捋了捋上面的毛,随手挥动了两下,嘿嘿笑道:“这掸子真是不错。”

卖掸子的人憨厚一笑,连忙应道:“我这掸子,使的都是鸡脖子、鸡膀子和鸡尾巴上的毛,你老就使去吧,肯定好使。”

白条儿又从摊位上抓起了几把,递给马鸡六儿:“你拿着,我去看看山芋咋样。”说着走到老地东的摊位前。张三青、马鸡六儿也都跟着凑了过去。

卖掸子的人一怔过后,忙满脸陪笑,冲着白条儿道:“这位老总,你老还没给钱呢。”

听了这话,白条儿缓缓回过身,脸色不变,静静说道:“你说啥呢?你是头回来吧!”

卖掸子的人支吾道:“你老还没给钱呢,我真是头回来。”

白条儿两步窜到掸子摊位前,猛地抄起三把掸子倒攥在手里,飞起一脚将余下掸子踢得乱飞,抡起掸子,照着卖掸子的人劈头盖脸就是十几下,打得那人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连连哀嚎。

白条儿打够了,随手把掸子往地上一扔,对卖掸子的人笑道:“头回知道了疼吧!不先疼上一回,你往后就不知道啥是舒坦!”说罢,又回到老地东面前,扬声问道:“山芋咋卖呀?”

老地东一脸惊惧,忙道:“不……不要钱,你老随便拿。”

马鸡六儿瞥了眼地上的山芋,摆手道:“算了,挺沉的,谁扛着?到前面路四肉摊儿取几块熏卯肉,到大花鞋那儿切几块切糕,再敛点儿花生绽、牛舌头啥的就行了。”

张三青对老地东道:“警务所认得不?”

老地东躬身道:“认得,认得。”

张三青道:“等集散了,送两袋子山芋到警务所。”

老地东忙陪笑道:“你老放心,到时我拣好的给你老送去。”


解放后,老地东的家庭成分被定为下中农。入社后,仍是常到秦沽,帮集体采购粪肥。先前常随一同来秦沽的小儿子,解放前夕在秦沽火车站里做了搬运工,解放后转到秦沽运输站工作。也正因如此,老地东就是不来秦沽买粪,农闲时也来秦沽,在儿子家里小住。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的一天,老地东又来秦沽看儿子。那天不是星期天,儿子家里无人,老地东一人待着憋闷,便上街闲逛,走到当年姜树荣亲手打造的这座大宅前的空地上,正好撞见一众英姿飒爽的红卫兵小将,正在批斗一帮本次革命运动中的斗争对象。批斗场面紧张有序,火爆激昂,煞是好看。老地东在当下的这场革命运动,以及刚刚结束的四清运动中,都能积极地参与,很是热衷,因此对这种革命场面并不感到陌生。

在津津有味地看上一会儿后,老地东指着一名反剪双手、脖子挂砖的人,对身旁一人说道:“这人我看着像个反革命!”那人闻言一笑,接话道:“老同志还真是有些眼力,他叫王猫儿,就住我家对门儿。解放前当过盐警的头目,真就是个历史反革命。”

老地东洋洋自得,意犹未尽,又一指一名身着破衣、只生一条胳膊的人,扬声道:“我看他像个地主!”那人当即竖起大指,赞道:“老同志太有眼力了!说明阶级斗争这根弦儿在老同志的心中绷得很紧!他姓秦,真是个地主。”

老地东得到夸奖,精神振奋,忍不住追问道:“他这个地主趁多少地呀?”那人答道:“大概有个五六十亩。”老地东一时得意忘形,大声道:“就趁五六十亩地还算地主?在我们江村,有趁百八十亩地的人家,还都是下中农!”

老地东如此大放厥词,自然引起斗争警惕性极高的小将们的警觉。主持这场斗争大会的负责人,正是早先秦沽运输站里的造反派头目贾向真。他在本次革命运动的浪潮中展现出非凡的组织能力,此时早已走出运输站,成为秦沽革命运动中的风云人物。且因他参加工作时间较短,并不认识老地东。

面对突发情况,贾向真当即主持召开前委扩大会议,经过短暂而又深入地讨论,与会者一致认为:眼前这个鬼鬼祟祟、散布反动言论的人,是一个处心积虑、蓄意破坏本次革命行动的阶级敌人,于是本着对革命高度负责的精神,当机立断,采取强有力措施,将老地东五花大绑,绑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由于革命小将们对斗争形势的复杂程度估量不足,准备工作不够充分,那些用来给斗争对象压脖子的青砖、红砖都已告罄。

在此紧要关头,一员小将,活学活用,因地制宜,从墙边取来一口小号瓷缸,当做临时革命武器,带着对阶级敌人的满腔仇恨,一下子就扣在了老地东的脑袋上。缸虽小,但重量却远大于那几块青砖,老地东的脖腔如何能够承受?因此缸一上头,老地东便大叫一声,脖子不情愿地猛一低,这口活学活用的瓷缸就掉在柏油路上,摔成了几瓣。一众男女小将见这个阶级敌人竟是如此的老奸巨猾,竟敢如此地怙恶不悛、负隅顽抗,登时群情激愤、义愤填膺,尽皆挥起革命之拳、踢出正义之腿,对着老地东罪恶的皮肉一顿招呼。一员女子小将更是另辟战场,在老地东脸上用力连掐了几把。时至今日,老地东方才深刻领悟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句口号的真谛,不由连连呼疼,大声告饶。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秦沽运输站的陆云明刚好从这里路过,一眼认出老地东,连忙就近找到一处电话,将老地东当下的实况告知了其子小江。小江连忙找到吴广会,一起赶到了现场,向以贾向真为首的小将们说明了情况。小将们核实了老地东下中农的成分后,这才让其离开了斗争现场。经此一斗,实是触及到了老地东的灵魂,从此再也不敢信口开河、乱说乱动。后来,秦沽运输站有个名叫老庆的人,将老地东这番遭遇编成了一段小曲,一时在秦沽运输站广为传唱:

老地东,本姓江,四清运动他平蹚。

来秦沽,遭了殃,热闹不看说痒痒腔。

红卫兵,一大帮,互相研究来磋商。

绳子绑,上了桩,人家压砖他顶缸,

压得脖子抬不起腔,“啪嚓”一声摔了缸。

红卫兵,不留情,底下踢,上头拧,

“哎呀,哎呀”直喊疼,正好碰见陆云明。

陆云明,打电话,告诉小江救他爸,

回家越想越后怕。



傻糊子提着二斤豆腐,刚出兰花豆腐店,一眼瞧见快到近前的树良,忙“哎呀”一声,一瘸一颠,连抢几步,凑到树良身前,急声道:“四表叔!我咋听说,昨儿个花俊亭的小轿车子刚上大石桥,你就来了两句《人面桃花》,登时就让花俊亭下了车,还请你入戏班子跟她走。你说,平常介咱瞧她一眼都不易,这要是入了她那戏班子,早晚儿锅瓢儿地都在一块儿晃悠,那得是个啥成色!这么好的事,四表叔咋就没跟她走?”

树良一笑道:“往哪走?那活儿我能干得了?”

正说间,大鸡形风风火火跑了过来。傻糊子一抬眼,连忙喊道:“老鸡子,你折跟头打把势的,这上哪去?”

大鸡形身形一顿,紧声道:“贾八豁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他送了黛文先生十个鸡蛋,求着起了名,叫啥贾向真,还说这名字上坎下巽、五行相生,将来准有出息。”说话间,一直瞧向树良,话音一落,忙道:“你咋还在这儿?我当你早跟花俊亭跑了!”

树良笑道:“你老鸡子都没飞,我往哪跑?”

傻糊子嘿嘿一笑,扬声道:“贾八豁一个锥鞋的臭皮匠,整天豁着一张嘴,生得更像根秃了皮的秤杆子,还缝过砍下的脑袋,两截的腰,招惹了一身的阴魂,就他这路号的人,他儿子能有多大出息?再者说来,他媳妇多少年不开怀,咋就一下子生了大儿子,这里头莫非有啥事?”

大鸡形笑道:“你瞎吼乱闹的,贾八豁要是听见了,还不一锤子打瘸你另根腿!”

傻糊子上下瞧了大鸡形两眼,嘿嘿问道:“我说老鸡子,贾八豁他媳妇生孩子,你寻死觅活地跑的是啥?”

大鸡形叹息一声,摇头道:“你说,贾八豁这是啥命!刚生下孩子三天,今儿个早上他媳妇稀里糊涂就没了。他媳妇跟我二媳妇不是一个庄儿的嘛,我得张罗着把丧事办了。”

傻糊子点点头,沉声道:“这叫命中本无儿,一命换一命!” 说着抬眼望了望天,哈哈笑道:“你说,我那丑婆娘咋就不给我换来个大胖小子!”

树良瞧了眼他俩,笑道:“我昨儿黑介做梦,咋梦见你俩都被说书的说死过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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