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目光落在言兮身上,忽而道:“你会作画么?”
“回皇上,臣女不会。”
皇上没说话,只别过脸去,半晌后,抬手指向对首的琴案,案上置着一张古琴。
“弹首曲子给朕听。”
言兮应诺,在琴案上施施然坐下,问道:“皇上要听什么?”
“随便罢。”
琴身虽古朴,却纹理清晰,隐泛异光,略一勾拨,琴音泠泠,清越非常,似有绝世出尘之意。
言兮微一思量,轻舒皓腕,清幽的音符便从指下倾泻而出,绕着殿中高梁,弥散不去。
恍恍惚惚间,金碧辉煌的寝殿成了高山流水的世外之地。
皇上怔了半刻的神,方从榻上缓缓起身,走至窗前,将窗扇推开半边,冬日稀薄的阳光落下,在他日渐苍老的面颊敷上一层金粉。
他闭上眼,忆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在王府后的小庭院中,有琴声,有茶香,有温煦的日光。
时光悄无声息地走着,他就躺在竹塌上安然入睡。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确实以为是寻常,何曾想过,而今连夜里睡个囫囵觉都成了奢望。
言兮一连弹奏了几曲,隐隐觉得身后有异样,别过脸去瞧,便见皇上立在窗台边,双目怔怔然地看着她。
更准确地说,是在看自己身上另一个人的影子。
心中蓦地一动,手上音符便错了好几个,言兮顺势停下音律。
皇上没说什么,只是步至画架前:“朕昨夜梦入仙境。”他伸出手指,轻描画中景致,“便是这画中所在。”
“皇上若要解梦,可招师父前来参解梦兆。”言兮道。
可皇上像未听到她说的话,只是喃喃自语道:“她的画曾经有那么多,可现在,只剩这一幅了。”
她?她是谁?
虽则心中有惑,言兮却不敢开口询问,只是颔首默然。
皇上侧过身来望了她半晌,忽而道:“你在怪朕?”
言兮心头一凛,却依旧面容平淡:“臣女不敢。”
“可你看朕的眼神,和她一样。”
言兮默了默,从琴案上起身,敛衽跪下:“请皇上赐罪。”
她与仲陵的关系并非什么秘密,何况是在手眼通天的九五之尊面前,任何隐瞒只会是徒劳,而无论是仲陵抑或太师的缘故,以她的身份都不可能对皇上毫无芥蒂,毫无想法。
与其欲盖弥彰地遮掩,倒不如就此坦荡荡地承认,还能求得一个痛快。
“起来吧。”皇上神色一如既往的威严,语气却带了丝和蔼:“朕没说要怪罪。”
言兮静了片刻,叩首谢恩后,默立在一旁。
“你知道,朕为何要召见你吗?”
言兮微摇了摇头:“臣女不知。”
皇上抬眸望向她,旋即又移开眼去:“你和她很像,聪明,通透,却也执拗。”
“皇上昨夜未能安睡,可是因忆及故人?”
“是,也不是。”皇上斜在榻上,忽而笑了一声:“是她不想朕安生,所以来闹朕,搅得朕睡不着,她还在恨朕。”
言兮看着皇上,只看到夹着一丝自嘲的追忆,心中越发惊诧:这世上有谁敢去忌恨责备鼎鼎一国天子,又或者说,有谁死后能让这位薄情寡恩的帝王眷念不忘。
言兮轻声道:“她当年与皇上可是有未曾解开的心结?”
皇上愣了会,神色起了明显的变化。
“她曾经想要朕放她自由,朕没有答应,将她囚禁在冷宫至死。”
言兮一怔,良久后才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皇上与她在梦中难道不曾敞露心扉和解吗?”
“她恨朕,她从来不到朕的梦里来。”
说到这,皇上的目色深处是一片惘然:“朕已经很久没看到她了。”
言兮试探性地问道:“若因怨念作祟,不如便让师父在宫中做一场法事,超度芳魂。”
皇上神情变得阴鸷起来:“她搅得朕心烦意乱,朕凭什么让她安息。”
他一扬手,旁边的内侍会意,将画架上的画卷起,抱到熏炉旁,揭开顶盖,将画卷投入其中。
熏炉之中腾起一簇明火,继而是一阵呛人的烟雾,与殿中氤氲的龙涎香格格不入。
言兮惊诧道:“皇上——”
皇上未言,只缓缓从榻上起身,走至熏炉边,看着画被一点点焚成灰烬,心中似有什么也在一点点失去。
言兮望着皇上的背影,轻声道:“皇上何必如此。”
皇上慢慢回过身,微佝偻着身子,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几岁,眸色愈发涣散。
“你走吧。”他叹息着道。
言兮行了一礼,退至殿门,甫一转身,便听到一声琴响。
她顿了顿脚步,从眼角余光望去,见皇上佝身轻抚古琴,不时弹拨一下。
琴音低沉,如呜咽一般。
黄公公送言兮至丹墀下,道:“皇上从昨夜里至今早便头疼未止,眼下听了姑娘的曲子,倒是好了许多,咱家在这谢过姑娘了。”
言兮道:“皇上的头风因何而起,太医怎么说?”
“皇上的头风是老毛病,太医门都说是忧思惊惧引起的,静养着便好。”
言兮问道:“皇上经常如此吗?”默了默,又道:“像今日这般。”
“并不经常。”黄公公说着往内殿中瞧了一眼,小声道:“不过每回病发了,就会把常妃娘娘的遗物拿出来瞧一瞧,可越瞧就越生气,不是撕了就是烧了。”说到这,无奈地叹了口气。
言兮道:“我看皇上对常妃娘娘并非只有传闻中的那般厌弃。”
“这咱家也不知道了,咱家也是后来跟的皇上。听从前照顾皇上的邓炜公公说,当初皇上还是王爷时,常会去常妃娘娘那小憩,两人在一处只是闲聊,皇上还会淘些古字画给常妃娘娘。”黄公公摇了摇头,道:“这些年,常妃娘娘留下的东西越来越少,皇上几乎没再去动,这一回大抵是因前日重斥了太子的缘故。”
言兮沉吟着问道:“皇上对太子,到底是何想法?”
黄公公摊手道:“这如何能知,皇上心思深沉似海,岂是我们能探知的?姑娘多思无益,皇上不会想让人知道他怎么想的。”
言兮微微颔首,拜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