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将军府博士谏权臣
书名:武林三国志 作者:文字侠 本章字数:14421字 发布时间:2024-03-08

上部 原侠

卷一 墨侠·梁祸

第八回 将军府博士谏权臣 光明楼狂生挫宦官

出府入府,望鼎而行。八扇书生,忽从天降,落于中间。陈徵问:“莫非又来为难?”彼曰:“两位既已去过她那里,前面的都不算了,须重新来一遍。”徵曰:“出题便是。”彼扇一张,直臂平摊:“先补缴进门钱。”徵右手握扇,冷笑一指:“你也贪财了。”彼曰:“代人收些。”徵左手摸金,倏然弹出一粒。书生拢扇蓦回,横挡一声,金即高升,落向身后,径投鼎中。徵第二粒就不试他了,直接平飞入鼎,遂请言题。书生背向而走,到了鼎后,扇敲一声,转过身来,未言徵已大步迎上:“可是再要我举之?”彼笑:“知你不行。”徵问:“你行么?”彼曰:“自也不行,故不刁难,只需你向我推进一步,便算赢了。”徵一跃而上:“甚好!”落地出掌,左臂真气已贯。对面双手横扇撑鼎迎拒,吃住这一击。鼎里方换新香,灰烬已厚,激起一阵,随即内力亦涌,比拼起来。

看灰落尽,真气满鼎,片刻无进退。诸香稍低,也早被波及,炷火忽盛忽弱,无风自变,仿佛有电。龙涎香乃鲸鱼内脂所制,干固之后气味如甘土,燃时能闻出一股甜来,此际倍添浓重。灰自又作,鼎里翻腾,鼎上氤氲,漫起丈高,却不散出。

蓦一阵风来,八扇生额先有汗,偶感寒意,正倾全力。一中年画师迈出客堂,左手提一枝巨笔,大步行至,与他并肩站立,中等身材高他半头,劝他罢手:“掌功非你所长,何苦强逞。”他道:“那么你来。”这一出声,力即稍泄。陈徵乘势催功,只因也已用至巅峰,需先一缓,旋补后劲,叠之方雄。书生震退,来者得以及时出手,寻隙补位,代他抵住。徵看对面,状貌非凡。布衣葛裤,色皆暗素,外罩赤坎肩,亦偏暗红。脸虽秀长,色如灰枣,顶梳圆髻,净面无须,眉目飞剑,容颜刚直,气度沉着。所提巨笔,不满二尺,杆虽粗细正常,也堪比枪、矛之壮,笔头甚大如拳,倒占了四五寸长,尖端涂彩,亦有寸许。

来者只为劝止,无意争胜,慢慢收劲。陈徵觉其退势有度,且历时如此之短,不可能功力不济,故知谦让,便也同步撤劲。因对方先退,自己稍迟,尚留余势,断了鼎内一支香,不巧正是狗字。画师动容:“休得无礼!”两步绕鼎而至,提笔径刺。徵且让过,口中道歉,画师转际笔换右手,回身弓步直取,低身又是一刺,力已倍前。徵不及再避,倒扇格笔,半圈卸力。笔经胁下,铛的一响,刺中鼎肚。徵视白毫,怎是金铁。画师收势,和颜沉声:“既非故意恶意,请让一边。”徵闪开时,看他身前走过,鼎前提笔对口,呵了几呵,毫便软了,左手抹掉一炷香上龙字,右手写下一个大红狗字。

香不稍斜,字迹苍劲。陈徵赞他:“佛笔丹青,八部天龙功。”彼转身面对:“我也久仰你狂生,止这几招,竟能看出门道。”徵朗笑几声:“之前从未见识,焉能看出。不过久闻其名,姑且一猜。”彼曰:“原来如此。”徵问:“你所学的莫非西域佛门武功?”彼曰:“佛门不假,却非西域。”徵问:“怎说?”彼曰:“我常受白马寺邀请,为其创作壁画,故从西国神祗诸像之中领悟出一套武学功法,且依其神明八部分类,亦有八部套路。”徵然:“嗯,虽是受外邦文化启发,毕竟自己创的,也还是我们华夏技艺。”彼曰:“闻你屡次参加霸王扛鼎大赛,能举五鼎。适才内功相拼,你我各知底细,敢问我若前往,能举多少?”徵曰:“你自己去一趟,不就明白了。”彼叹:“我受聘为大将军府里的画师,虽无官职,尚可到处闲走,但一时无暇离开中原,就请你帮我估计一下。”徵曰:“你还不曾全面施展,方才只是用了内力,虽说举鼎主考内功潜力,外形不过辅助,但若能配上自创的外门绝技,多少可得增益。愚估阁下足起四鼎,倘若那八部功法有专门的托举路数,兴许五鼎亦可勉强一试。”

佛笔丹青双手抱笔谢过,八扇书生迫不及待问来:“我能举几个?”陈徵曰:“逊他一些,最多四鼎。”书生不乐,丹青告辞:“正巧我又有白马寺的邀请了,故此失陪。”徵问:“先不忙走!两位,目下我这一题如何算?”书生曰:“既然他强,看他意思。”丹青遂曰:“你替我估计,就算你答过了。”言毕自去,行且复曰:“我刚替大将军画了佳人肖像,想他戏射已毕,不久就会见客,两位耐心等候便是。”出门声逝,右边向西拐没。

陈徵转谓书生:“此间一题既过,客堂门口又是什么?”彼笑:“自非门闩那么简单了。”徵催:“快说。”彼伸扇言请:“到了再说。”刘陶遂先,狂生、书生稍后跟随。徵且行且问:“若不是你,还有谁来考我?”彼曰:“你猜呢?”徵问:“河洛仙音?”彼曰:“二位早识,她怎会来为难你。”徵问:“千子棋叟?”书生不语,径自东边一路去了。

廊高阶长,登程甫逾一半,近门之际,陈徵突然抄前当身,堂内左侧飞出数物,奔胸击到,本是刘陶受之,现由徵挡,衣襟充起气劲,无痛无伤,尽数弹落。其扇腹前蓦张,瞬间横过,都接在纸面上,又皆正面朝上,视之乃五枚碧玉棋子。两红三黑,车、马、砲、士、卒,各压了一个狂字。

目光骤抬,又来五子,势更峻疾,想必知已换人,故而出手再不留情。陈徵料难一扇尽接之,电光火石间反手一挥,所得五子飞起相迎,击此五子仅中其一,复左右动扇拨开三枚,剩一枚透进门户。相较方才五子并至,那时纵不起内力迎抗,最多有痛,并不会受伤,故虽假设刘陶中招,犹无危险,现此一枚,竟不敢再以身当之,侧面让过,一步闪进,门槛之外不忘留了外鞋。堂内宽广明亮,倒未十分奢华,想来官邸,又是客人到访最多处,气派布置,尚须合度,不宜逾制。

堂深处那端尽头,帷幕垂下,遮风微动,华屏隔道,前横一榻,宽且居中,乃大将军本座。堂上主客两边,席地设案,相对齐整,相邻紧凑,故座颇多。时无别人,唯左边斜刺里坐一瘦叟,老树般不动如山,身前案头,一张白玉棋枰,剩子廖廖,已入残局。旁边被吃的反更多些,适才飞作暗器,必出其中。眼前帽下容颜,皮肤尚好,固还不老,只是黄些,目亦广大明亮,怎奈肉薄,骨已嶙峋,两腮若削,颚如尖匕,唇上光滑,颏下稀须。

叟独弈思局,久不看他。陈徵问:“你是棋叟?亦属河洛四友?”叟动一子:“怎么,不像么?”徵曰:“观汝不过四十多岁,已自称叟。可也是因食俸禄,厚养优待,显得年轻?”叟动子吃子:“你眼光不错,没有少看。吾素来节俭,吃得没他们好,故汝所见,正合年貌。”徵打量他深衣宽袍,土黄间褐,杂色斑驳,虽还寻不见一处破损,明显陈旧,想是不同料子缝合拼接而成,信曰:“既然不老,由此称叟,岂非太早,徒惹倚老卖老之嫌。”叟臂渐止,提子不落,听他道完,方置局外一边:“四十岁可称老臣,我不过分。”徵问:“你也有官职?”叟曰:“除了棋师,更为大将军府将兵长史。”徵曰:“将兵长史?你也能带兵?”叟又动一子:“为何带不得?”徵笑:“棋盘上带得。”叟重落一子:“此艺本为韩信所创,学之者即其门生。今天下太平,不多用兵,有此兵棋推演,既令世人游戏为乐,亦居安思危,稍熟兵道,不至于都忘却了。”徵呵呵又笑:“韩信是大将军,卫青是大将军,都立过不世之勋。本朝先有大将军窦宪击破匈奴,到邓骘为大将军时,他也讨寇御虏,尚能统领后军为援,分些功劳。”话外之意,今之梁冀,其父梁商,皆虚占高位,毫无军功战绩可表。

千子棋叟曰:“两位要见大将军,你怎敢言此?”刘陶方除外鞋步入,正听这一句,看了陈徵一眼,他亦自知失口,忙改说词:“大将军秉均衡之重,如今也不只是武官,坐镇国家,纵不提兵,非其不能,实不必亲为之。却养尔等幕僚,分他辛苦,须有真才实学,不可只吃闲饭,故相提醒。”叟曰:“用兵岂止对外,太平之世也需对内镇抚。昔窦宪有耿夔为前驱破匈奴,邓骘以任尚为先锋御羌胡,皆当外事。今有大将军先父前大将军起用汉中李固平荆州,大将军自己亦使南阳朱公定冀州,前者罪灭,后者乃我榜样!”

二人斗口,久不请坐,陈徵问叟:“你这岂是待客之道?”彼曰:“进门前尚有一题,你未答而入,如今先要补过,否则就不能坐。”徵曰:“我还当那十子为难,正是一道难题。”棋叟冷问:“我说过是题目吗?”徵曰:“且说你的题目。”叟即掌指案前:“这里先借你一坐,你我对弈一局,输的站起,再无座位。”徵曰:“区区书生,只做学问,不谋军事,兵棋不会,略懂围棋。”叟曰:“围棋亦藏兵道,黑白两军,每子皆平底圆顶,一子一营帐,置之正如军营,包围了就吃掉,不是吗?”徵曰:“大道从简,一黑一白,就能阴阳变化无穷,不比你那名目繁多,颇是累赘。”叟曰:“既知我这兵棋名目丰富,自然也有许多变化。”徵曰:“黑白博弈,阴阳表里,争的是江山大局。你这红黑对峙,楚河汉界,不过小局,一役之胜负耳。”叟曰:“江山之争,自由君、相策谋。我乃幕僚小吏,你也只是草民书生,连将校、郡守都不是,何劳顾虑天下大局,但把小局做好,尚不失分内本职。比如我这将兵长史,必要替大将军参谋分忧。他如今只握兵权,不争天下,故好此棋,不懂围棋。你懂,你又争的什么?”徵曰:“我学围棋,也只求学究天道。此亦太学本分,两阵决机,非我所能。你既两者都会,当从我选,若不敢应我所长,自当认输。”叟曰:“你执意决胜围棋,奈何我无此棋具。”徵曰:“千子随身,岂止兵棋三十二枚。合着黑白共计,再多几百,号称千子,还差不多。”叟现笑容:“有子无枰,却又奈何?”徵视案头:“你当真就这一个棋盘?”叟曰:“纵无千子随身,也有几百在囊,外加一枰够重了,两个太沉,携带不便。”徵问:“可是欺我?”叟曰:“不欺,就一个枰!倘若欺你,当我输了。”徵曰:“既有此承诺,我姑且相信,就建议你一枰两用,反面也不要浪费,刻那纵横十九道。”叟曰:“汝言虽善,现无工匠,为之不及。”徵曰:“凭汝内功,自可为之。”叟曰:“恐还不足些。”徵上一步:“我来助你。”叟忙推掌示止,另一手翻过棋枰:“已然为之。”徵缓时望得真切,遂叹:“可惜可惜,你这一局,没有结局了。”停时持扇胸前一竖,问时前后稍作虚点:“你我之间,如何了局?”叟曰:“你既猜得反面,便算你赢了。”同侧内指:“两位请坐,我自去东道恢复局面。”

二人尚立,只见他一时间稍显匆忙,迅速收拾完毕,从西边换到东边就座,再自案上摆开旧局,既快且准,不曾错了一子。期间陈徵亦觉堂后来人,噤声心忖:“他用暗器,果然耳力高我一些。”复等少许,步声渐传,始见梁冀在十几个赤衣府卫掀帘簇拥之下从容踏进堂来。卫皆带刀无甲,随即沿墙散开,就此侍立环视。冀犹深处,帷下不前,止于屏风后。俄而看都站定了,他才慢慢转出。主客之间,两个主角遥相对揖,客深主浅,互礼道贺。冀方绕榻前,请师生二人西边就座,自己居中,坐了高位。

寒暄未久,八扇书生捧一个小酒坛,口小塞壮,堵得甚牢,领进三个丫鬟,各奉一只漆杯。当下分头伺候,一婢先接坛来斟梁冀,他听着响儿道其名:“此是三阴蜈蚣酒,我早尝过,再请先生,聊作滋补。”刘陶问:“想必蜈蚣为主,不知还有何物?”冀右手起杯啜了一口,左掌指曰:“蛇血、蛇胆,全蝎一只,共为三阴。”再饮时陶看自己面前酒液倒下,药味冲起,复视陈徵那边,正问面前书生:“怎不一次斟好,一并端来?”彼曰:“即开即饮,不给药味散了,珍惜药力。故非大将军失礼先用,实宜如此,你也快喝。”言前早又摁紧木塞,原来女婢少劲,此坛须由他弄。所斟亦不满杯,陶知珍贵,与徵一起称谢饮了。又见糖、果、糕点次第摆上,都吃少许,方言正题,先禀来意。

期间书生回至榻边侍立,梁冀遣他下去。彼扇侧张,一来遮脸蔽声,二来挡些体味,俯身轻谓:“吾非狂生之敌,须防他行刺,只留齐长史一人,恐不足应付。”梁冀本就多心,却说对方多疑,命他帷后墙头边站了。书生见还近着,就退而转没,悄然静待。与此同时,东边座中棋叟拈起一子。他案上无酒,只有少量美食,自此再也不吃一口,貌似思局,却也不再落子松手,只求暗器随时骤发,旨在监视防备。

丫鬟三者去一,剩下两个为梁冀擦拭汗额,兼顾领口周围一圈内外。酒少已尽,药气消散,汗味飘来。刘陶暗忖:“他方玩罢,就肯相见,倒也趁早,我自忍些。”婢去冀曰:“天子垂询,怎不正式?为何既无诏书,又无亲笔手谕?”陶示金块:“朝后补议,不多繁琐,赐物为证,献于将军,以表亲近。”冀曰:“让我瞧瞧。”陶遂出座,一路上前。东边棋叟捏子愈紧,目不离他。陶到时双手递金,冀先不接,看了又看,复审对面衣服,终曰:“不像汝物,必是宫里的。”就此深信,忙起身躬谢,亦双手接定。陶不想他竟如此恭敬,待他坐了,方背身而回,一路浊气暗吐,仍归座中。

梁冀年近六旬,戏射既久,彼时亦备饮食,怎奈戏而忘焉,吃得不多,现气稍不足,汗犹小出,就自掏锦帕擦了几擦,复觉饥饿,忙请饮食,一时只顾享用,不谈要事。刘陶偶言,他也只是应付,须等到满足了,便才说些正经:“天子铸钱,自有主张,我等何必多虑之。”陶曰:“天子斟酌利弊,尚未彻定,闻大将军精于财货之道,特遣我来请教。”冀曰:“必是你先担心,令天子迟疑。”陶双手高揖:“诚忧物产不加,铸钱空费资材,物价若涨,百姓愈苦。亦念大将军必有高见,不敢不问。”冀曰:“铸钱是为眼前,不铸是为长远,然今东方有叛,水灾又久,国用不足,权宜与否,吾亦实难计较。”言罢又吃,陶等他吃罢复曰:“只论公事,既难定夺,不妨兼以私事论之。”冀问:“汝此言何意?”陶再高揖:“我在朝堂之上常直言政见,事有纷繁,难免左右失顾,不得周全,恐已冒犯,早想尊前致歉,苦于地位悬殊,身又贫穷,难得入府拜见。今借天子之遣,兼凭真金之赐,幸得与将军畅谈良久,如此接近,足慰平生。故我此行,非惟公务,亦窃为大将军损益计,以报前失,聊作弥补。”冀心稍动,忙摇手当面而笑:“哪里哪里,你太客气了,也想得太多了。朝堂之上我何尝怪你,实不曾有丝毫之虑。况且你乃议郎,有事自当直陈,今使何计利我,只管赐教,吾乐听之。”

言讫又吃,刘陶不等他了,先问:“将军府中库钱多乎?”梁冀口满词迟:“自是多的。”陶曰:“物价若高,钱币贬值。将军钱多,自然损的也多。”冀本口音不准,言辞混浊,这时更加含糊:“我也知这道理。”吞毕则笑:“只是我金、钱虽多,各类宝物、奇货更多,综其价值,已千倍万倍于钱。物价若涨,这些也涨,远远益多于损。”陶问:“囤积居奇,莫非正好贵卖,大赚一番?”冀笑愈浓:“不是,不是……”咽毕继续:“金钱已非我至虑,稀世珍宝方是我的至爱,如今好不容易攒下许多,怎可为那蝇头小利拱手让人。”陶曰:“既是只求收藏,不欲卖钱,自无此虑。然而买时贵了,也是损害。”冀方吃一饼,又拿梨嚼之漱口,汁水吞下,渣都吐落空盘,原来老胃消化不良,也受不得寒凉,只求口味,这时清了口腔,稍得口齿清晰:“实不相瞒,那些损失我也不甚在乎。只为些许小利,何必费心与天子争执。”

刘陶一怔,暂无可说,拿饼吃些,助起思量。梁冀剥橘时看他一阵,亦有所思,忽曰:“你休再多心,朝堂上的事,我实不曾有丝毫怪罪。但念你今日到访,几番言利于我,替我着想,甚为感谢。只是你在乎的这些,我早不在乎了,故要我上表明奏,或与天子面论,实在没那胃口。不过这事聊胜于无,你若肯代我转达我的意见,我亦乐见其成。”陶喜出望外,当即拱手应声:“自当奔走效劳!”听此冀也得意,赞他汉室宗亲,每每勤于国事,连连劝他饮食。陶怕夜长梦多,为免尊意反悔,就虚应几阵,俄顷又望门外天色,相机起身告辞。冀问:“时候还早,何故如此急耶?”陶曰:“恐诏书发之既久,不易收回,我欲早见天子,早些进言。”冀不留客,想了一想,命人取来一小坛“九酿之春”相赠:“此乃谯郡美酒,汝在颍川,地当毗邻,可曾尝过?”陶就算尝过这时也该称没有,须增他颜面,何况确实只闻名酒之名、未知其中滋味。冀欢不减,起身目送:“曹中常送我许多,一时喝不完,就与你尝个新鲜,酬你今日好意,咱们后会有期。”陶忙深谢之,冀曰:“适才射箭动了一身汗,我为迎接你们,来不及洗澡就出来了,眼下恕不远送。”

二人出府,刘陶回头一瞥大门,稍远欲谓陈徵,却是对方先问:“既已得了他的意见,事当成乎?”答曰:“成矣!”徵方道贺,陶叹:“甚悬!”迩来一直紧张,此际如脱大难,骤然放松间应这一声酒坛失落。徵出手兜底,替他接住。陶僵起笑容:“我无酒量,就转赠你吧。”徵坚持要还,见他屡屡推辞,遂曰:“老师先尝,剩下的赐我带回。”陶已彻底浑身松劲,额上冒汗,自觉微渴,就开封仰吞。徵笑:“老师平日少饮,眼下大功告成,正是一番畅饮庆祝。”陶曰:“庆幸而已。”复吞一口,酒水溅面。徵曰:“看来那闻人袭的见解倒还管用。”陶曰:“看来你还没看明白,大将军久居富贵,不屑小利,并不吃他那一套。好在他的说法替我打了前奏,令我不得不随机应变寻找突破,虽未成就本意,却使大将军误以为我在讨好他,反成全了我。”言罢递酒,陈徵接过,陪着返回太学,路上想他所言,饮时兼思前事。

街出中东门,未过护城渠,北面来一瘦者,模样亦小,姿貌平庸。陈徵虽多识宦官,多因嘴争,多是小的,这个官大,未着官服,便衣寻常,故不认得是左悺。他左手按剑,右掌上竟也托着一个相似小坛。徵目既佳,看彼红底黑字“九酝之春”,一字之差,莫非半字笔误,不知哪个错的,或者都对。

于是上前请教,行时左掌托起“九酿之春”四字迎他,近时两小坛八字相对二尺。对方早望见陈徵过来,早已止步相候,早也笑起,不用他问,先自开口:“想必你是太学里的,”右手酒坛顿了一顿,“欲知其中区别。”徵左手托酒,右持折扇,多礼不便,稍作颔首微笑:“怎知我是太学生?”左悺曰:“一凭风度猜测,再看酒名断定。”徵曰:“既然断定,说说道理。”悺曰:“此酒原产沛国谯县,曹庄是其正宗。曹中常自家乡运来,贡献于天子,我等也沐些圣泽,得些恩赐。”

他有内功,与正常人攀谈,恐受轻贱,故作雄音,为之日久,声已自然,不甚尖锐。陈徵还不知其身分,就先听着。刘陶更不能分辨,也到了一旁。左悺继续:“你这一坛,必是天子赐于太学,或许中间胡老太常也得过,经他之手转送诸生。”徵不敢说是梁冀所赠,姑且默认:“你的呢?”悺曰:“我这坛是曹中常直接送的,想必与你们那些批次不同,因此字迹有异。”

二人纵还不知眼前就是个大宦官,闻其交往,也难免暗生介蒂。刘陶打算明天面圣,见陈徵执意问酒,自欲先返,就嘱他两句,便往南去。这厢徵问:“酒亦有所不同乎?”悺曰:“并无不同,皆是九酝九酿。啊,所谓九之一字,乃阳极之数,数之至也。此酒岂止酝酿九遍,因是曹家秘方,我也不知其中具体,想来十几遍总是有的,兴许二三十遍也不一定。”徵曰:“九字之意,我也知道。”悺笑:“抱歉,忘了你是太学生。”徵问:“既无不同,名目之别,又为哪般?”悺曰:“酝酿酝酿,酝在酿先。酵母酵母,酵为酒母。发那酵母时,如果尚在发中,酒之精华都还蕴于母体,彼时为酝。待都发酵得够了,尚是粗酒,欲致精良,还需反复深酿。故做粗酒时为‘酝’,造良酒时为‘酿’。酝为酿之初,酿为酝之深。”徵曰:“照这么说,”托坛随语意来回稍指,“你的是初酝,还只是粗酒,我的是精酿,方是良酒,你的不如我的了?”悺曰:“曹夫人岂敢慢待天子,自无两样,不过叫法不同。想来下人们随手贴的,一时异名而已。这酒也唤作‘九酝春酒’或‘九酿春酒’,还有把两个酒字都省去的,其实都是一样的酒。不一样的是产处不同,须是曹家的方为正宗,别家的都差些。谯县的也还算地道,出了县就不怎么样了。沛国之外,水质不济,纵传工艺,必为仿冒。”徵叹:“原来是同物而异名。”

左悺曰:“如有不同,也是差在酝酿之期。既名春酒,必要春内饮之,不可延入夏季,正月间须造起了。今方过年,你我这些俱非新酒,却是经年的陈酒,遍历四季,有过冬藏,品质更高。你若依旧不信,我这坛你也品尝品尝。”陈徵笑辞:“多谢好意,却不必了。”悺手一挺:“无妨,尝些便是了。万一真有区别,也盼你如实告我。”徵曰:“别无器皿,恐脏了你的酒。”悺曰:“你若好酒量,就先一口喝尽自己的,我再倒给你些。”徵曰:“如此你喝不到我的了,却是我白占你的便宜。不如……一起先喝我的。”悺笑:“客气什么,我自信都是一样的,就等你喝出两样来。”徵感他连番美言,“砰”一记闷声拔了坛塞。

左悺含笑看他一仰而尽,自亦启坛,单手递来。陈徵落坛接之,纵横对口莫触,浓稠横流,一股降入。徵道够了,他也倒够了,二人并收。徵饮一口,舌动唇齿之间,品其滋味,复都饮毕,满口醇香甜美之中忽得微苦,便述此状。悺曰:“这酒正是先甜后苦,宛若人生,年轻人不能始终喝得惯。”徵觉丝丝苦增,渐如酒中掺茶,遂谓:“之前并非这样。”悺曰:“前番你喝得太快,还来不及品出所有真味,就都先到胃里去了。须驻口慢品,方得苦多,然后甜苦交作,互相滋生变化,苦与甜一起推陈出新,层次分明,口味丰富,意境无穷。”徵谢他指教:“我也有点岁数了,倒还喝得惯些。”有人看不惯了,远远的接连两声喝至:“左回天,你怎与他友善!还给他喝酒!!”

二人俱闻,话音都熟。既知左悺,南望徐璜一身暴发户般的贵态,惊间陈徵侧身一退,顺势弃落酒坛,背靠城墙,宽了眼界,两个宦官又一起入目。悺亦一怔,左手弃塞按剑,右手举坛虚敬:“你是太学哪位?”稍作打量:“莫非狂生?”对面一声扇开,现出五个狂字,彼此先后曰:“原来是你!”“久仰了!”

对视中左悺一口喝尽:“浪费我的好酒!”陈徵即应:“也枉费了你的指教。”悺背向起手一抛,空坛入渠:“这个不枉,我向来乐于教人,只为锻练口才。”徐璜快步至曰:“今日相请大公公要紧,不要与他争吵。”抬头一哼:“狂生!”就拔佩刀三寸,复又按回作声,乘响疾曰:“我侄儿在太学里受的屈辱迟早要你十倍偿还!”对面拢扇一拱:“随时领教!”璜揽左悺:“我们走!”

狂生踏着最后一字抢出先走,沿城南去。二人目光盯他一阵,远了背影,心气方平。那坛亦随波南漂,望之既渺,徐璜先问:“大公公只送你酒,没跟你出来么?”左悺曰:“他不想破费,也不肯白吃我的。”璜曰:“难得我们几个都休息,错过了今日,要等初十以后了。凭你‘左回天’之名,务必再去劝劝。”悺曰:“且等‘单飞剑’,齐了人头,再行拜访,就说我等平摊费用,一并请他,量他也不好推辞了。”璜曰:“单超你也约了?”悺颔:“便是怕请不动大公公,多邀些人,多些面子。”璜问:“为何不请‘具独坐’?”悺曰:“他比大公公还费面子,如要请他出来,还得是大公公带着我们一起去拜访他。”

故仅三人会于此门,皆由左悺口信邀约。徐璜既至,来者单超,都换了寻常服饰,犹各显特色。悺庸璜富,单超不群,五剑随腰,帽顶黄穗垂及背心,盔缨般兼了文武风度。一路沿渠北行,城墙忽而西折,半里望去,见了上东门。

这一带墙势不正,内是永和里东北角,西去遥远处,街南又有高庙,当着大将军府北边延伸尽头,难免形势复杂,故临城墙这边也是规划不齐,纵横方整之外,零零落落、大大小小,又散出些各样宅邸。曹腾看中的就是冷落偏僻,复近城门,一旦有事,容易逃难。且平时当着城楼视下,更得附近大将军府和永寿府的角楼望警,再加上城内原有的治安亭和宅区值更楼,无论盗情火情还是刺客光临,都能顾全周到。他在顺帝时最得宠,被许宫外成家立室,所娶同乡吴氏,尚长一岁,本亦宫女。年轻时二人“结对食”,待年纪稍大,顺帝念腾功高,放出他相好,御赐婚姻,又特准两人多蓄宦奴,其中既有仆从,更不乏便衣护卫。今此宅内,院大房也不少,车马俱备,只是平日无事不乘,攒着畜生脚力,却莫敢放松驯养,好在要紧关头用得利索。

前后两门俱窄,分不清哪扇正的,不能同时都见,原因非惟相距遥远,更有屋群居中,同样一目难尽。围墙早已陈旧,外面丝毫看不出官宦气派,门楣泯然众户,若非旧友常客,甚难寻找。左悺一路领至后门,叩而稍等,出一丫鬟,竟认得他,最熟单超,唯独不识徐璜,当下都礼了,引入院中一程,已近主屋,传出一阵唠叨。闻是曹腾声音,悺连忙停住,臂向两旁横起,亦止二人,同唤那婢留步,问她何事。彼曰:“老爷不欲新年操劳,奈何夫人偏要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还亲自动手换洗,片刻不歇。”悺问:“似此要你等何用?”婢曰:“老夫人不许我们动她物事,连老爷的衣服也从来都是她洗的。”

三人听罢,徐璜笑起:“吴氏久在宫中,想必积习难改,忙碌的命。左回天,如今只有你能劝她回天改命,别人恐都不行。”左悺亦笑:“此乃大公公家务,各自有命,非我凡口寸舌能改。且等他们平息了,再好进去。”单超曰:“无妨,我每年都来,只见得这时争吵,平日都太平无事。”

登过短阶,横穿廊道,步入客堂。环顾倒不寒酸,正常的富贵,该有的都有,配合地位,弗辱身分。只是不用除鞋,原来曹腾始终记着逃命最要紧,故省此节,地仿农家,进出方便,虽亦铺布,难免尘染,下置草垫,又硬又冷,只供踩踏,不宜就坐,遂靠墙多设高炕,冬有毛毯,夏换竹席。三人并不打算久留,拜过两位主人,受请坐炕垂足,稍作歇息,推辞不必生火。因这一番,吴氏终于消停,本要张罗饮食,不料去而复回,手中湿淋淋捏着一团信件,方欲言时目光扫过,看徐璜面生,忙愣不吭声,然也不走。下人们端着果品,放也不是,去也不是。

三客两炕,单超独座。左悺蓦拽徐璜同起,笑谓:“你第一次来,随我到处走走,多看些许。”不容分说,即向男主面稍示意,牵璜就走。他也会意,故亦不起抗力,随之掀帘共出。曹腾视门落幕,方谓其妻:“已无外人,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她手一伸:“儿子来信了!怎不告我?”腾呼:“有信?噢,我也还没看呢,忘在衣里了。”自亦伸手讨取,吴氏上前便予:“亏是帛书,纸的早洗烂啦!”腾应声接过,展开甚长,言多密集,之前都看过,就把它遮面,装模作样。她方缓势头,命下人摆上果品,随口问来:“还要什么?”腾稍移出目光:“都是冷的,再添些热茶。”她看一眼单超:“那两个都走了,麻烦什么。”腾又藏脸:“还要来的。”她道:“来了再弄,眼前就一碗,没你的。”腾自喃喃:“我的不用。”她问:“你不渴呀?”腾答:“我吃水果。”她忽提声:“才多少字,看个没完!”腾又喃喃:“我多看几遍。”

吴氏终去,曹腾放落书信,瞅着眼前果盘,拿起一个松软皮嫩的黄苹果,时俗称“林檎”,上层雅名“萘”,顺手指单超。对方牙尚健,就选翠梨连皮吃。须臾她返,客前摆茶,回头见腾又摸信观看,作起声来:“嵩儿每年送我们许多好物,你还嫌他不够孝顺呐!还拖着不肯过继呀!”腾被叱一愣,旋曰:“你懂什么,日久方见人心。”她道:“别的就不说,光每年好酒,一车接一车,新酒送完又送陈酒,月月不缺。再这么拖下去,家乡那边还当我们过着穷日子,要图这些!”腾置信一边:“我不拖着,他怎会源源不断送来,我又怎能趁天子和大将军都喜欢,多多转送他们。”她斥:“你不心疼,只顾白送,他怎想来!”腾曰:“他若还那般吝啬,如何做得大生意。”她道:“官场上的生意,只怕都是无底洞。”腾好言说道:“不全是为了宫廷事嘛,也兼顾他的生意,权借贵人之力传播口碑,一旦胜过那杜康酒,往后京畿的买卖也有得他做了。若能列为贡品,更是树我曹家一面旗帜。名目我已想好,古井之贡。”

听毕她啐:“做你个清秋大头梦!都送的白眼狼,不来感谢,反暗中派人搜罗酒方,要抢你家生意嘞!”曹腾不然:“诶,大将军赚钱的产业太多了,怎会在乎这个。他搜酒方,只为自家酿来,自己随时享用。”吴氏又啐:“亏你也是官场老手,今个说话这般幼稚。那些人的心思向来够黑够狠,怎当得好人想!你没见信上怎么说的,那孙子已几番暗示咱儿子献出酒方。”腾脸一斜:“什么孙子?”她道:“就是你家太守啊!”腾一怔几愣:“哦?嗯,不是孙子是孙祉,大将军妻舅,福禄祉寿嘛!也不是我家太守!”她头一顿:“你家乡的太守!”腾曰:“也是你家乡!不是太守,是沛国相!”她道:“都一样。”腾曰:“你纵虑他,须有证据,不能乱猜。”她道:“不去别地做,却来咱们那里,安的甚心!”腾曰:“颍川孙氏,邻着咱们。”她道:“那还跑来做甚,自己家乡做了。”腾曰:“三互法,凡长吏以上,亲戚之间须异地为官,也不可互相监临。”她道:“如今那‘孙子’监着我们,早晚仗势侵夺。”腾曰:“尚有刺史监督。”她道:“你也只是自居清流,外郡不多交往。就一个豫州刺史,到时也未必向着咱们,怎比得他们姻亲之谊。纵不明抢,暗里无休,嵩儿不好过了。”腾曰:“我自在京坐镇,他那里若这点事情也应付不来,怎配继承我的事业,还妄想做我养子,趁早罢了过继的念头。”她白一眼便走:“看你到时怎么应付!”腾唤:“慢着,且与客人削个果皮。”她回头又啐一口:“削什么削,我削你头还差不多!”几步复还,过来拿走书信。腾问做甚,人去声回:“许你看了,我不要看!”腾喊:“你早看了,知得详细!”那声远了:“只看得要紧处,剩下的……”后面叨叨都听不见了。

未久,帘起身现,只见左悺。曹腾言坐,复问:“他呢?”对方不动,却说:“可以走了。”腾稍苦笑:“他要走啊?也罢,我这里今天不太平。”悺曰:“故是再来邀请,都去逛街,他正等着。”腾沉默一阵,终于答应:“各吃各的,不可白请,我便相从。”二人即诺,单超离炕。腾亦落炕,呼妻换衣。吴氏不出,超来扶他整衣慢行。腾敛毕谓之:“就这身也好,可不显眼。”吴氏应声忽现:“又要出门呐!”腾转首视之:“我今年还没怎么出门!噢,早朝的不算,”又顿一下,“宫里的都不算。”她道:“那就好好看看,与我带回些好货。”腾曰:“看我记性。”她先到门口,望那日头:“必是要在外面吃了,哪里吃的就顺便与我捎些。”腾曰:“这个好记,必然不忘。”她道:“忘了就别回来了。”

曹腾率行出屋,徐璜迎面接着,侧身让他当先。单超次之,左悺最后,头稍回转,右边眼角余光依旧瞥着几人背影,眸忽左动,一瞬而过,那边寻得屋间一窗,内是吴氏暗暗点头。原来二人早年就在宫里熟识,联络有方,默契得很。今日午前拜访,曹腾不肯出门,悺辞时请他留步,此后托送客丫鬟捎了一句话。

这厢既妥,前方聊侃。且行且叙之中,徐璜犹赞吴氏贤惠,只是性直。曹腾曰:“宫里时还很好,如今多些主见了。”璜曰:“宫里憋屈,出来方好。”腾嗯一声,璜又恭维:“大公公不离不弃,足为世风表率。”腾自谦虚,璜更继续:“听说你俩同乡,早就相好。年轻时她先入宫,你追随而至,不惜做了内官,舍身为情,终得正果。”腾笑他胡说,单超却问:“早有传闻,莫非真的?”左悺赶上,三人俱望腾。他述往事:“实情虽有,大相径庭。邓后之前,宫中内官不都去势,也有许多正常人。及她垂帘听政,虽是女身,自小勤学,深持道德,坚守礼节,恐有丝毫差错,惹起世俗嫌疑,复被旁人觊觎,攻讦其政,就慢慢都用了我们这样的,遂成今制。彼时我尚年少,只听召募之人偏面之词,以为还有正常的。他曾说了,若具学识,多为任事,不必受刑。正巧兄弟四人我读书最多,家族也盼将来宫里有人脉,故而推出我来。”到此一叹:“这是我这辈子干的最蠢的一件事,哪里值得称道。且问诸位,世间真有甘愿为情而自残者吗?”

气氛顿沉,步履亦慢。久无应者,左悺解围:“自古殉情者有,为情自残者亦有,却不见有这般残法。只因两情相悦,终要生儿育女,这等自残岂非自相矛盾?”得了赞同,惟见曹腾脸色尚未尽平,便又思计,俄而复曰:“如今都是受刑身残的宦官,谁又是无故自愿的。世人皆鄙夷我等,却不知我们多不得已,多有苦衷。今日俱是我等不好,逼出大公公难堪事来,怎可只令他一人不快,姑且都说一说,为何做得宦官。”目光扫过:“既是我的提议,我自先说,倒也简单,便是家中我最能干,恐是遭了妒忌,一致推我进宫,好为家族多谋利益。”徐璜不敢落后,跟着道来:“我更简单,也是欲兴家业,要出一人为宦官,却是公平拈阄,奈何我运气最差,不幸中了。”于是都望单超,他道:“我周护家族生意,与盗贼混战时被伤了要害,久则妻去无子,只剩一女,族人索性推荐我入宫。”

各道经历,情绪皆低,都随曹腾慢行,似无目的。西出永和里,沿德宫街南至奉常街十字路口。腾问何往,众唯其首,不先出声。再问,徐璜接曰:“城内仅一处金市人气旺些,若去城外,方有更多选择。”腾先视右边:“西市平日常去,早见得厌了。今为佳节,”复向南指,“不如到南市看看百姓们过得怎样。”左悺曰:“达官显贵多居深宅大院,必是家中团聚的多。我们今晚吃在外头,欲顾民情,正该前往南郭。”遂不转向,一行到底,看遍三府门面,也看惯了整座南宫东墙,出城过渠,已在文阳街上。

西入南市,人流渐稠。四个宦官俱着便服,没有刻意避让他们的,穿梭往来,几度擦肩蹭身。单超谨慎,紧挨曹腾,以备不测。左悺在右,徐璜在后,也看紧些了。吃的穿的,玩的用的,行经多处,悺忽落后,几步方又与璜并列。对方轻问:“可有情况?”悺稍侧倾,笑脸贴近:“被他跟踪了。”璜回觑一眼:“今天你引来的。”悺曰:“之前你惹来的。”

右手到一店前,曹腾进去看衣服。单超、左悺陪入,徐璜把门,左边一望,不见了狂生,移目横过街道,斜对面他正摊前看货。悺出谓璜已禀曹腾,复曰:“他虽犯我同类,只凭口舌而已。你却动手,如今被粘上了,往后恐不消停,连累我等。”璜曰:“便是看不惯他。”悺曰:“彼之所讥非限一派,不全是我们的人,要你出头干吗。”言时光影投来,远远的稍晃二目,是那书生拣起一枚铜镜自照,反看他俩。璜正问道:“你这些话可是大公公埋怨我的?”悺曰:“都这么说你。”

徐璜再要开口,里面二人出来,这厢二人缄默。单超扶曹腾当先,离店续行。俄而一程,腾不转身忽问:“他还跟着?”背听璜应:“还在。”几步腾曰:“随他去。”复几步超曰:“不如寻个吃处,坐下慢慢计议。”腾然:“也好。”璜曰:“且寻大处,须高贵的,防他也来。”左悺曰:“他虽布衣,未必贫穷。”璜曰:“他这身素缣,便是朝廷常赐太学的衣料。他若富裕,怎还终日穿此。”悺曰:“恐他这身未必尽是朝廷所赐,你曾与他交过手,怎没见他袖上纹理有些特别。”璜又回视,口中喃喃:“有么,你倒比我眼尖。”悺谦:“尚不及你。”璜曰:“哪里话来,谁都晓得我只是蛮力大你。”

三人俱习内功,目力远过常人,但于十丈之外还不能看清衣上浅丝淡绣,何况对方前臂低垂,间或人流移动遮挡。左悺纵胜徐璜,更胜在心细,也只是中东门外敬酒时稍加注意,眼下记得。单超陪着曹腾只向前看,此刻回头劝来:“两位勿言高低,前方自有高贵处。”

顺他所指,右边一片飞檐之间现了圆顶,雪白的大理石,醒目的异域风情,宛若晴空皎月,瓦上露脸。愈近愈显,到了楼前,见得全貌,尽由石砌,皆整块大块堆叠,纵横界线齐正。壁上水印般图案,蓝蓝的淡雅清晰,花样繁多,并不凌乱。一块石上一样,相邻若干组合局部,又都连为一体,大中小三般格局,层层境界,浑然混成,都教看得明白。

曹腾上前摸了一把,微叹:“上好的石工术。”仰头所见“正大光明”与别处黑匾金字、丹字不同:这一块底色隐隐透着靛蓝,仿佛夜幕降临。草书连笔奔放,色调平滑渐变,在红黄之间,浅于丹赤、亮于金黄,如一排火焰夜空燃烧,亦被真实阳光照得颇具动感。观赏一阵,隐隐都觉有些不对劲,思之未彻,言之未及。

终是左悺口快,稍起一指先问:“这四个字,也能用在这里?”徐璜遂笑:“对呀,这里又不是官府衙门。”单超曰:“分明异族开的,想必用词欠妥。”即听:“有何不妥!”是那狂生摇扇大步而至,复一阵哈哈大笑,压了他们势头:“唯利是图之辈,自觉不妥!今此四字所道,岂止为官者之德,做生意就不需要‘正大光明’了么?”见都哑然,再以言逼:“你们到底进不进去?若还觉不妥,就往别处,让我先进!”璜现怒色,超劝曹腾:“不如让他一回,我等去别处好了。”腾曰:“他若依旧跟着,便去别处也一样跟得,不如就这里歇脚。”超应:“便不让他。”遂扶腾进,悺、璜并随,狂生尾随。

徐璜门内一停,隔槛回身叱他:“你想干什么!前面是曹常侍大公公,你跟这么近,有何企图!”陈徵止步,拢扇击手,轻轻的打些节奏,悠悠的说点理由:“我早知这一家的名气,早就想来了,可惜平时没空,今方来得。你们自比高贵,看不起我布衣之身,不喜与我同在。好!那我去别处逛逛,等你们吃完再来。你们快吃,休要耽误了我。”璜骂:“放屁!我们想吃多久就吃多久,焉用你催!”徵笑:“也是,我放的屁,几位慢慢吃,我不来催。”徐璜激怒,就差动手,一脚方跨,被返来的左悺扳住肩头,劝他快入:“里面暖和。”璜视狂生背影,目虽不舍,终从悺去,胸中久不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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