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一定不愿意,在她死后还骗穆丘痕。
蹲在晋阳公主的灵枢前思索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去亲自会会这个疯批痴心人。
捧着一只白蜡,背着华胥筝的药箱,夜小四只身一人踏入了允弦阁。
安静的院落,没有一个侍候的下人,看样子,都被穆丘痕潜走了。
十一月的天气,京城尚未落雪,却也是夜风寒凉。
允弦阁正殿的廊檐下,赫然停着一口还未涂漆的棺木。
就在这棺木的旁边,一身丧服的穆丘痕散着头发,提着一盏白色的灯笼,如同鬼魂一样,坐在廊下。
夜小四缓缓走近,轻轻把药箱放在一旁,将蜡烛妥善地立于一旁的窗下。
回过身来,这才发现,穆丘痕脚边,还立着一块黑牌子。
这个造型,看起来很像一块灵位的木牌。
但是上面还没有刻字。
“左仆射,天冷了,该回房歇息了……”
看着眼前,夜小四弯腰拾起了那块木牌,穆丘痕没有说话。
“你在等人吗?”
夜小四随手将木牌放到了廊下的一个小案几上,在穆丘痕身边坐下。
穆丘痕茫然地侧过头,曾经帅气的脸上,遍布着青紫的伤痕,看着让人心惊。
“我在等栩儿。”
看进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夜小四连忙错开目光,自己的眼中也险些落下泪来。
鼻子一酸,苦笑一声。
夜小四翻开药箱,取出一块干净的湿帕子和一瓶专治跌打的药粉,凑近穆丘痕面前。
捏着帕子角,擦拭着穆丘痕脸上的血污,苦涩一笑:
“你这幅德行,也不怕吓到了栩儿。”
“啊……”
穆丘痕一惊,连忙抚上自己的脸。
触手一片血污,连忙抢过了夜小四手里的湿帕子,胡乱地在自己脸上抹着:
“我说栩儿怎么不来,原来是嫌我丑了。”
夜小四苦笑着看着面前疯疯癫癫的穆丘痕,摇了摇头:
“穆丘痕,你醒醒,晋阳她……一定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夜小四叹息一声,又从药箱里取了另一只帕子,拉着穆丘痕的胳膊,将他按在廊下,帮他清理着脸上的血迹。
穆丘痕沉默着,许久转头看着夜小四,笑了起来:
“不会的,栩儿最守信。她说等她到了京城,就来找我,让我在这里等她。她说,要陪我去城外的十里亭,一起吹着风,看流云。让我带上她最爱的桃花酒,陪她一起,看着一树的桃花。就像那年,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样,满头,满身都是桃花。她说她想进宫看看,看看她小时骑过的石狮子,还有她住的那个院子,院子里的柿子树上结的柿子最甜了。夜小四,她不会食言的。她不来,一定是太黑了,她找不到路了,我点着灯笼,她一定能看得到,一定……一定能来的……一定……哦,还有她给我的信。给我信……”
喃喃自语,说到书信,穆丘痕突然站起身,一把扔掉了灯笼,开始在自己身上找书信。
“书信……我的信呢,信呢?信在哪……”
焦急地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急得突然就哭了出来。
“栩儿的信呢?信在哪?在哪……在哪……栩儿……”
白色的纸灯笼在他脚边慢慢地开始燃烧。
夜小四眼圈一红,抬手按上了穆丘痕的肩膀,眼泪滑落:
“丘痕!”
“栩儿……栩儿……”
穆丘痕仰起头,像一个孩子一样,突然开始嚎啕大哭。
夜小四按着他的肩膀,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看着眼前的男人,却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咬着嘴唇,只能任着他崩溃大哭。
他曾经以为,晋阳公主这次回来,便是他们这段缘分的续章。
然而,却是永久的别离。
那年桃花树下落红如雨,落入他眼中的花雨,如今都化做了什么呢?
或许是压抑了太久,穆丘痕哭着哭着,渐渐地心绪平息下来。
脸上依旧挂着湿漉漉的泪痕,看向了夜小四:
“夜小四,你来干什么?”
夜小四放下手中攥着的帕子。
来干什么?
来劝这个男人振作起来,来告诉他,日后的朝堂还要他来稳固。
可是这种话,对着一个全心全意爱着晋阳的人,怎么说出口呢?
“我来,陪你难过啊。”
穆丘痕突然笑了,弯起唇角,摇了摇头,看着夜小四说道:
“我不难过。”
夜小四看着穆丘痕,叹息一声,站起身,进入殿内。
不多时便提着一壶,加了华胥筝配的药沫的清茶,拿着两只茶碗放在了二人身边的矮几上。
微微发苦的茶香,在二人面前缓缓晕开,挑染着浓稠的夜色。
夜小四托着下巴,垂着眼眸,思索着该怎么劝他。
纵然心中有万千想法,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所有的语言堵在这里,哪怕是说出口,也是显得更加苍白无比。
穆丘痕也安静地靠在一边,夜小四不说话,他也并不说话。
夜小四垂眸,侧过头去,看着幽沉的夜色,觉得还是走心吧。
叹了口气,转过头来,轻轻滴说:
“本想带几瓶好酒过来,又怕烈酒伤身。你这房中有清茶,我们兄弟二人,共饮一杯吧?”
穆丘痕听完,缓缓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好。你想喝,我就陪你。”
说完,闭上眼睛,穆丘痕将头疲惫地靠在了廊柱上。
夜小四沉默着,在面前小几上拎着茶壶,浅浅地斟了两盅茶。
将其中一盅递给了穆丘痕,思索着,缓缓开口:
“第一次在京城见到左仆射,其实我很惊讶。京中最年轻才俊的高官,老狐狸尚书令座下,最聪敏伶俐的玉面小狐狸。连我这个无双国士,都自叹弗如。”
穆丘痕扯了扯嘴角,接过茶盅抿了一口,侧头看向了院中的桃花树,摇了摇头:
“都是假的。我不过就是一个,想要靠近那柱桃花树的放牛娃罢了。”
一抬腿,猛地将二人面前的小几踹翻。
稀里哗啦,茶壶摔在地上,瞬间碎裂成无数瓷片。
滚烫的茶汤,也泼洒在了他自己的衣摆上。
穆丘痕闭上眼,将手里的茶盅扔进了院子里,闭上眼,摇了摇头:
“这茶太苦了,别喝了。”
夜小四不敢说话,看着碎裂在地的茶壶,还有一地的茶汤,叹息一声,真是可惜了华胥筝的好药。
看着夜小四一脸惋惜的表情,穆丘痕缓了缓神,叹了口气:
“抱歉,王爷。我……我,我这就去换身衣裳。”
穆丘痕慌张地站起身,向着殿内走去。
夜小四攥着手里的茶盅,迎着清冷的夜风,看向了廊前那只巨大的棺材。
又看了看那立在一旁,尚未刻字的灵牌,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心里渐渐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王爷久等了。”
夜小四的思绪被穆丘痕打断,循着声音看去。
穆丘痕在殿内洗净了脸,将散着的长发也束了冠。
那一身白色的丧服换下,换成了一身黑衣。
这一身打扮,看起来倒恢复了他往日的才俊神韵,只是,这脸颊却是憔悴许多。
来到廊前,依旧是在刚才的位置坐了下来。
夜小四握着茶盅,苦笑着赞叹着说道:
“左仆射这一身打扮,倒是精神许多。”
穆丘痕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苍白的灯笼映衬之下,脸色有些惨白。
看着夜小四,穆丘痕抱拳一礼:
“王爷远在边地,前方战事吃紧,这么急着回来,真叫我愧疚万分。”
夜小四摇了摇头,抬手示意穆丘痕,说道:
“左仆射京城一战,着实出乎意料。但也幸而有左仆射提前料到了京城守卫有变,让起义军免于陷入夹击困境,倒是大功一件。”
“呵呵……”
穆丘痕低头,苦涩一笑:
“睿亲王不必在我这里报喜不报忧,我穆丘痕又不是三岁小儿。是我害死了栩儿,我知道。”
说完,穆丘痕低下头,双手背到了身后。
夜小四看着穆丘痕,赶紧纠正他:
“不是你的错,是那支箭。蔷薇楼的杀手,我一定会……”
穆丘痕睁开眼,认真地看着夜小四,郑重地说道:
“江湖的事,那就交给睿亲王了。我……”
低头轻笑,穆丘痕叹了口气说道:
“我,我身在朝堂,怕是无能为力了。”
夜小四看着穆丘痕,点了点头,一力应承:
“江湖上的事,自有江湖的解决方式,左仆射不必担心。”
“好。”
穆丘痕垂眸,松了口气。
“我今日来府上,在引风正殿看到了陈国公放在正堂的一架屏风。是一幅老虎图,那成年大虎威风凛凛,却是眼神慈和。那幼虎年幼身弱,却是眼神犀利。”
夜小四拢了拢衣袖,状似无意地继续说道:
“像极了你们父子二人。”
穆丘痕赫然抬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夜小四看着穆丘痕,言语犀利地点道:
“舐犊之情,一步一顾。猛兽尚且有情,更何况,是失而复得的父子亲情。”
穆丘痕闻言,浑身颤抖,似乎是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许久急急喘了几口气,摇了摇头:
“我不懂,你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