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渭城大街比往日更热闹，在大街最开阔的地方围满了人，不时响起拍掌和惊呼的声音。
郑长仙重新将木葫芦绑在腰间，喝过两口酒他显得更精神，手执葵扇大声嚷道：“十文钱打三拳，只要长风小哥后退一步，我们赔五十文钱。哪位英雄好汉想上来一展身手？”人群只是一阵嚷嚷，众人左右相望，不断怂恿旁边的人上场，自己却安心等着看热闹。
郑长仙眯着眼睛扫过围观众人，发现今晚的驱邪法师有不少新面孔。他轻轻摇头笑着说：“不会吧，在场这么多英雄好汉都不敢挑战？”
来往渭城的驱邪法师并不少，这些人很容易辨认，要么是武夫装扮，要么穿着各式道服。这些人常常将武器带在身上，或者背着剑匣刀鞘。驱邪法师大多心高气傲，在繁华闹市中他们紧绷的神经松下来，话不投机就开打是常有的事情，尤其是喝了酒之后，仿佛打架也算是一项有趣的娱乐。后来有人发明了名叫“木人桩”的打架游戏，用拳头捶打对方的胸口，看谁最先倒下。这游戏有两种玩法，一是同时出手，一是轮流攻守。
长风玩的是第三种，任对方打自己三拳，只要他后退一步就算输，整个渭城的驱邪法师也只有他这样玩。一开始有不少人感到被轻蔑，纷纷上场挑战，但没有一个人能赢过长风。后来上场的人越来越少，一般只有路过的武夫和法师才敢上去挑战。
长风跟郑长仙是酒友，两人兴致高昂之下就会玩这个游戏，郑长仙负责收钱和游说，若是输了钱由郑长仙来赔，要是赢了钱就平分。两年来这个游戏他们玩了十几次，长风一次都没有输过。
这一晚已经有五个人挑战失败，郑长仙心想已经差不多了，准备再游说片刻就收场。这时候，一位微醉的大汉拨开众人，嚷着粗嗓门叫道：“我来挑战！”
眼见这大汉出场，众人发出一阵喝彩，心想这下子有好戏看了。
郑长仙感到头皮发麻。眼前的大汉比长风还高两个头，四肢粗壮，他裸露着上身，目光可见的每一寸皮肤都包裹着精壮的肌肉，看不到一丝赘肉。大汉的后背还留着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大汉的拳头看起来比长风的头还要大，指骨处已经磨起厚茧，只怕一拳下去可以打死一头壮牛。有人笑着叫郑长仙干脆认输赔钱，别拿长风的命开玩笑。
郑长仙酒醒了一半，连连摇头，“好，我们赔钱。”
“老伯，我接受挑战。”
郑长仙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转头望向身后的长风，“长风，你刚刚说什么？”
“不用赔钱，我接受挑战。”长风语气平静，看起来很清醒。
“你确定？”郑长仙背着汉子，拼命向长风眨眼，示意他不要胡闹，要是被这家伙打上一拳，肯定会没命。
“放心，没事的，相信风爷。”长风咧开嘴巴轻笑，向那大汉招招手。
“让开！”大汉粗声粗气地嚷了一句，用手轻轻一拨，郑长仙被推开了好几步，要不是围观众人扶住他，只怕他已经摔倒。郑长仙心里暗暗叫苦，对方随意一拨就显露出这么大的力气，要是认真打上一拳谁还受得了。
大汉望向眼前的瘦削男子，摇了摇头，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人敢玩“木人桩”的游戏。这男子留着淡黄色的头发，发丝自然卷曲，懒洋洋地搭在双肩上。只是这长发看起来好久没有打理，显得很凌乱。男子脸上留着细软的胡须，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三十岁的中年人。这人穿着无袖短衣，看得出手臂的肌肉结实有力，似乎有些武技底子。此人的衣服和长裤沾着泥尘，像是很久没有洗过。不管怎样看，这都是渭城随处可见的流浪人。
“请赐教。”长风吸进一口气，气沉丹田，双脚前后分开，身体重心下降，挺起胸膛，准备迎接对方的第一拳。
“哟，有点样子。”大汉笑着嚷了一句，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小伙子，当心了。”
大汉走到长风面前，抬手打出一拳。噗的一声，拳头打在长风的胸口，围观众人安静下来，瞪直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大汉看似随意地出手，长风看似随意地顶住他的拳头，他们两人的脸上都浮现出几分惊愕。大汉是不相信长风还顶得住，长风是不相信大汉只有那么一点力气。
长风眨了一下眼睛，很快明白过来：“这一拳不算，再来三拳。不用留手，用尽全力。”
大汉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拳头，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幕。刚刚确实没有用全力，他只是试探性使出三成的力量，他觉得以长风的身板，要承受自己三成力量也很勉强。没想到这一拳下去，对方却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
大汉后退了一步，神情终于变得认真。周围一片安静，能清楚听见远处狗吠的声音。大汉深吸一口气，将力量集中手臂，四指紧握发出清脆的响声。又是一拳挥出，噗的一声，大汉的气势随着这声音的响起而消亡。长风几乎没有动过，依然稳稳地保持着挺立的姿势。
“再来。”长风平静说道。
人群爆出一阵喝彩，大汉的神色显得更加惊讶。这一次虽然他还是没有用尽全力，但已经用上八成力量，他生怕下手太猛会打死长风。没想到这种程度的击打之下，长风依然不为所动。
“好，我打上最后一拳，要是这一拳再打不动，我就认输！小伙子，你可要当心了！”大汉擦去额头的汗水大声说出这句话，似乎要给自己打气。他看着长风的眼神跟初时完全不一样，有几分疑惑，有几分惊恐。他想不通这个身形单薄的年轻人怎会有如此强韧的肉身。大汉自己也是灭妖师，身上的伤疤就是跟妖族对战的时候留下的。他清楚知道，凡人的身体远远比不上妖族，而他所见过最强的妖族也比不过眼前的年轻人。
大汉轻闭眼睛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终于将心情平复下来，他缓缓睁眼，调整好自己的姿势，将自己的精神集中于一点。随即大汉一声暴喝，在一瞬间将自己的力量全部爆发出来，他用尽全力挥出的一拳甚至擦出风声。
众人听见啪的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大汉脸色发白，冷汗从脸庞流下，打在长风身上的拳头正在发抖。围观众人看见大汉一拳打下去之后，长风身子只微微晃动了一下。
有人大声叫起来：“快看，地上石板裂开了！”众人这才明白，刚刚那一声脆响原来不是骨头打断的声音，而是厚厚的石板被长风踩裂了。说得更准确一些，那是大汉的拳力透过长风的身体传到地上去。大汉这一拳竟然能把石板打裂，可见力量何其刚猛。长风的身体承受了这样的巨力，却依然毫发无损，一脸平静。
大汉收回拳头，忍不住揉着打痛的地方。长风的身体强硬如铁，刚才那一击他感觉不是打在人的身上，而是打在一块铁板上，那反弹之力差点震伤他的手骨，就算是直接打在石板上伤势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大汉心想，这个年轻人能够把硬气功练到这种程度当真了不起。跟常见的胸口碎大石的表演者不同，这年轻人全身上下的肌肉筋骨都硬如钢铁，要不然只要随便哪个环节的功夫不到位，都不可能受他一拳而不倒地。
大汉深深望了长风一眼，眼神既惊异又钦佩，“小伙子功夫了得，我认输！”此话一出，人群又爆发出更响亮的喝彩声。
大汉掏出十文钱交给郑长仙手上，从人群中钻了出去。郑长仙接过钱，擦去额头的汗水，咚咚的心跳终于平静下来。刚刚大汉打的那几拳好像打在他的胸口，他差点吓晕过去。若是长风出了什么事，他真不知道该怎样跟三京交待。当这块心头大石落下，郑长仙竟有死里逃生的感觉。
郑长仙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准备遣散众人。经过刚才那位大汉的挑战，郑长仙不相信还有人敢来挑战，不如早点去买酒再喝个痛快。
“接下来由我挑战。”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人群一片哗然。
郑长仙揉了一下眼睛，打量起刚刚说话的人。那是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年轻男子，他比长风高半个头，身形匀称而健壮，此人脸庞瘦长，一双狭长的眼睛时刻像是盯着别人，让人感觉不舒服。男子腰背挺拔，散发出几分不易近人的傲气。他身穿黑色的皮甲战衣，皮甲没有一丝破损，看着像是第一次使用。看这人的装扮，像是富贵人家的护卫头领，又像是驱邪法师中的精英。
这个人的身形明显比不过刚才的大汉，但是他散发出来的气势明显更强，尤其在大汉挑战失败后他又发出挑战，显然他自信自己的实力胜于壮汉。
“这……”郑长仙面露难色，不敢帮长风接下挑战，他不安地望向长风。长风正盯着那个人，眼睛中有锋利的光闪出，郑长仙第一次看见长风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心里的不安变得更强烈。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这一场就算我们认输了。”郑长仙正要赔钱给对方，那个人却把一锭金子抛给郑长仙。郑长仙拿着金子，惊得眼睛发直，双手发抖。
“木人桩太无聊。你跟我打上一场，不论输赢，这锭金子都归你们。”来人轻轻扬了一下下巴，带着不容长风拒绝的口吻。他解下腰间的长剑，又解下背上的长弓和箭袋，将这些武器放到随从手中。男子走入场中，稍稍活动起四肢关节，而他的眼睛时刻盯着长风。
帮忙拿着武器的随从大喊道：“不想受伤的人赶紧退后！”人群马上哗哗后退，腾出来的地方足够当一个小擂台。
挑战者静静盯着长风，那目光很奇怪，好像猛兽盯着猎物。长风并不躲避对方的眼神，跟那样的一双冷冰冰的眼睛不一样，长风的眼神显得更复杂，似有追忆，似有迷惘，还有几分警惕。那种感觉就像多年以后在街上遇到孩童时常在一起打架的人，不算是敌人，也不是朋友。此刻对方正盯着自己，让人疑惑着他是想叙旧，还是打算“寻仇”。
长风认得这个人，他相信对方也一定认出了自己。长风猜不透对方的心思，以这个人过往的行事作风，他大可以躲在暗处进行偷袭。难道他想要当众羞辱自己？
长风眯着眼睛，流露出郑长仙没有见过的眼神，那是郑长仙第一次在长风眼睛里看见刚硬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