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绍武手里提着二斤八大件,从祥茂商铺走出,出了横街,上了主街,看着张虎与方妮儿远去的背影,眼中满是羡艳之色。走到李宝山家的门前,见大利迎面走来,连忙迎了过去,说道:“大利,下工了?”
大利道:“今儿个上夜班儿。”
姜绍武笑道:“大利,听说你成亲了。不过,还没看见你媳妇长得啥样。”
大利脸上一红,道:“刚成亲没几天,我媳妇还没出门儿呢,你上哪看去?”
姜绍武道:“听说你爸从唐山回来了?”
大利道:“回秦沽有些日子了。到处打仗,兵荒马乱的,唐山的那个买卖黄了。”
姜绍武道:“你爸当了那么多年的大掌柜,回秦沽也不能闲着,没找个啥差事干干?”
大利道:“前两天我爸找了焕之大舅,想在小学校找了差事。”
姜绍武道:“要是那样就太好了,正好五姑父和我在一起教学。”
大利道:“我爸虽说当过掌柜的,其实就上过几年私塾,没啥学问,教不了洋学,在小学校只能干个不教学的差事。”
姜绍武道:“不教学更好,不教学更松快。”
大利道:“你哥有信儿吗?”
姜绍武一脸兴奋之色,道:“我哥来信了,他当上了少校营长,还娶了师长的闺女。我哥和我嫂子的合影我看了,我嫂子那叫一个漂亮,长得就像从前北洋画报上的一个名叫姚念媛的明星!”
大利道:“我哪看过北洋画报?更不知姚念媛是谁。不过,你哥出息了,将来能当大官儿。”
姜绍武道:“记得我哥小时说过,长大后,要是当了大官儿,就要惩治那些后……”说到这里,姜绍武连忙止住话语,随即问道:“看你急急慌慌的,这是干啥去?咱俩说闲话儿,可别误了你的正事儿。”
大利道:“我去拾掇房子。我赁了一处房子,过两天,我和我媳妇就搬出另过了。”
姜绍武笑道:“祝贺你翻开新的篇章,迈入新的生活。”
大利腼腆一笑,没有说话。
二十年后的一天,姜绍武一身破衣,鼻青脸肿,低头在街上走着。到了李宝山家的门前,被一身蓝色工装、手提二斤桃酥、迎面走来的大利喊住。姜绍武抬头见是大利,连忙摇摇头,刚要走开,却听大利说道:“绍武,你不用担心,没啥事。”说着走到姜绍武的近前,又道:“绍武,你爱说话儿,今儿个咱俩就在街上说会儿话。”姜绍武低声道:“都到了这般光景,还说啥话!”大利一指姜绍武挂在胸前、上书“流氓坏分子”的木牌和脖子上的两只破烂的女鞋,说道:“游完街了,这些东西咋还挂着?”说着,就要动手摘下。姜绍武脸色大变,连忙向后闪身,说道:“这可不能摘!”大利道:“游完街了,为啥不能摘?”姜绍武道:“刚刚游街时,我一边敲锣,一边高喊:‘流氓坏分子姜绍武游街了!’谁知喊了几句,一走神儿,就喊出了‘流氓坏分子姜绍武游行了’。随即便招来一顿拳脚。游街结束后,其他人都摘了牌子,但命令我戴着回家,不许摘下。”大利道:“绍武你可得想开点儿,不论啥事,忍忍就过去了。”姜绍武道:“大利,你放心,我不会寻啥短见。每回游完街,挨完打,我回到家,自个儿煮上一碗棒子面旮瘩汤,吃下去,就觉得身上那叫一个舒服!”说话间,眼中流下泪来,低声道:“说我啥,都不冤。唯独这流氓二字……唉!我这话只能跟你说,我活到现在,还不知女人那东西生得啥样儿!”
大鸡形接连两个空翻,跃过了木桥,而后又侧身连打了几个把式,随即凌空跃起,两腿向前平伸,双手同时在两个脚面上轻轻一拍,这才稳稳地落在大媳妇的面前。
大媳妇哼了一声,喝道:“又往哪作死去了?”
大鸡形笑道:“先在秦沽城内闲游了一番,又到陈家的豆腐店里,与老板娘做了一番说谈,随即又在鲁天儿饭馆里喝下二两小酒儿,顺便指点了一下正在那里喝酒的邱黑子与陈洪那两个土把式的武艺,而后又在窑子胡同对面的那个东顺儿茶馆儿,与装神弄鬼儿的狐三一起喝了壶茉莉香珠儿,又在茶馆里听了一段时天芳说的三侠剑,这才乘兴而归,要在自家的炕上,使出飞天玉虎蒋伯芳的那一路亮银盘龙棍,好好显露出某家威震李家园子的一番身手!”
二媳妇道:“你咋没在窑子胡同的炕上使出一趟风魔棍,大露一回嘴脸?”
大鸡形连连摇头,说道:“不划算的买卖,我大鸡形如何能做?”
三媳妇道:“到窑子睡娘们儿,花钱卖舒坦,咋就不划算了?”
大鸡形忿忿说道:“窑子里的鸨子、茶壶,哪有好人?她们欺我良善,每次都收我双份儿的钱。我心中一恼,便对天盟誓,今生不再去嫖!”说话间,眼中闪出自得之色,又道:“其时多收我钱,也不无道理,谁让咱家棍法通神,一个顶仨!不然,如何能迎战你们这些虎狼之师?”
三媳妇靠近一步,悄声道:“你与豆腐店的那个就快脱毛落配的老板娘都说了些啥?”
二媳妇道:“拧着身子倒飞毛儿,磨叽裤裆一嘴屎。他俩能说出啥好话?”
大媳妇道:“狗咬耗子球,兔子舔猫蛋儿。照我看,他俩叫不到一块儿。”
大鸡形脸露得意之色,说道:“我给她说了近半个时辰的戏!从王二姐思夫,到杨二舍化缘,再到马寡妇开店,我是一出戏一出戏地给她说,说到兴头儿上,我还给她唱上两句儿。她听得可是两眼放光,有的时候,她那小身条儿,跟着我嘴里的戏,就像是要上出身段儿;她那白嫩的小手儿,随着我嘴里的唱词儿,有几回还翘出了戏台上的兰花指。还别说,这个卖豆腐的小娘们儿,和当年来秦沽唱戏的一个戏班子里的白嫩旦角儿还真是有点儿像。”
大媳妇道:“你那样挑逗那个小娘们儿,她那野驴一样的花脸儿男人回来,还不来个当头一把抓,薅毛儿进裤裆,让你好好舔舔自个儿的黑球?”
二媳妇道:“照我看,那个小娘们儿的鬼脸儿男人,要是看见他挑逗自家媳妇上了身段儿,还不把他就地拔大葱,褪成脱毛鸡!”
三媳妇道:“我看那个连五麻子都绕着走的野男人,就会像小日本儿砍棒子一样,“咔嚓”一刀,然后扔进马驴子的汤锅,煮成驴大件儿。”
大鸡形笑道:“哪有你们说的那么暴躁?那个土把式回来后,见我正唱着一口儿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就站在一旁听了几句,随后就抓起我买下的二斤豆腐,很温和地丢在了我的脸上。你们说,他这不是自找吃亏吗?那二斤豆腐,我还没付钱呢!”说着抹了一把脸,笑道:“他虽是有些小小的无礼,但我大鸡形是何等身份,岂能与他一般见识?于是我留下二斤豆腐的钱,就像刚刚这样,擦了一把脸,稳步走出了豆腐店。”
大媳妇道:“他把豆腐摔到你的脸上,除了他俩,还有谁看见了?”
大鸡形笑道:“傻糊子呀!他看了个满搂儿,顺便将扔到店外的几块碎豆腐拾进了粪箕子,当屎卖钱去了。”随即又道:“到了家,他把那几块碎豆腐从粪箕子里捡出来炖着吃了,也是保不准的事儿。”
解放后,按照《土地法大纲》中关于“没收地主土地,废除封建剥削的土地制度,实行耕者有其田。”的相关规定,大鸡形全无悬念地被定为地主,李家园子的土地被依法没收。按照新社会婚姻法一夫一妻制的条款,还必须从三名媳妇中选留一名。无奈之下,大鸡形忍痛做出决定,留下大媳妇,另两名媳妇则送金放还。分别时,四人执手相看泪眼,场面凄楚感人。大鸡形如此作为,并不喜新厌旧,一时还颇受众人的好评。但好景不长,一次大鸡形前往鲁天儿的饭馆喝酒,独自喝下半斤酒、在饭馆儿中连翻了二十个跟头后,忽然想起几年前小日本儿强令砍玉米时,自己冲着前来传令的面桃儿等人背影说的那句话,觉得那是一句巧言妙语,使人回味无穷,于是大声说了出来,只是一不留神,将其中的八路换成了自己当下的成分。如此一来,终是应了大媳妇那句嘴给身子惹祸的谶言。
大鸡形与人民为敌后,被判刑入狱,在狱中能洗心革面,认真改造。但就在刑期将满、释放出狱的前几天,大鸡形在一众管教面前说道:“我给大伙儿拿个大顶。”说罢,不但双手拄地,脑袋朝下,拿了个大顶,继而“蝎子倒爬城”,用手当脚,倒着身子,在地上走了起来。众管教一致认为,大鸡形此举乃是不服管教、对抗改造的行为。于是上报,给其加刑半年。半年转眼过去,就在将要出狱的前几天,大鸡形又是在管教面前展示了一次其独特的禀赋。这次属于屡教不改,从重惩处,被加刑一年。一年刑期将满,大鸡形又在管教面前翻了几个跟头。这次管教察觉出大鸡形的行为有异,于是找其谈心。大鸡形面对管教耐心诚肯的问询,当即流下了泪水,说道:“我都这个岁数了,出去了又没啥干,不挣钱,是家里人的负担。在这儿,我先说有口饭吃。”管教这才知道其内心的真实想法。于是联系秦沽政府劳动部门,在大鸡形出狱后,给其安置了工作。大鸡形先前的二媳妇、三媳妇后来也都嫁了人。到了大鸡形晚年,三家人有时聚在一起,大鸡形与从前的媳妇,还是像当年那样说笑。大鸡形晚年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是新社会把我从剥削阶级改造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社会主义的新人。
五麻子顶着青亮的头皮,站在大梨树下,手提雪亮的单刀,围着吊在树上、不断挣扎嘶叫的黑毛大狗转了三圈,然后大笑三声,手起一刀,捅入这条黑狗的脖颈。黑狗一声嘶嚎,一番剧烈挣扎后,便不再动弹。
傻盼子挑着一挑水,晃晃荡荡走进院子,走进堂屋,将一桶水倒入水缸,刚要将另一桶水也倒入缸内,就听五麻子在院中喊道:“盼子,把剩下的这桶水提出来。”听到五叔的招唤,傻盼子一只手提着盛满水的水桶来到了院中。
五麻子笑道:“盼子,在五叔看来,你是咱秦沽最有学问、也是最为灵通的人。现下你看看,你手里的这桶水,最是应该用在哪里?”
傻盼子先是抬眼低头,看天看地,而后浑浊的双眼,在院中不住地察看,最终目光停在了这只吊挂梨树、已被剥去黑皮、一身污血的黑狗上面。此一刻,浑浊的目光,瞬时变得清亮。
五麻子一声不响,面带微笑,看着傻盼子的一举一动。
傻盼子抬起晶亮的衣袖,在鼻下一抹,而后提着盛满清水的水桶,一步一步走到大梨树下,清亮的双眼,紧紧盯住面前这只一身污血的黑狗,随后猛地一声惊叫,将手中的一桶水,兜头浇在了这只黑狗的身上。
五麻子仰天大笑,大声道:“盼子,我的大侄儿,你真是咱秦沽最灵通的人!”
野外刮着干冷的风,阴背处依然积存着厚厚的雪。
树宝让翊华将二百个桃核和二百个杏核在园子中埋下,又在园子外面水沟的冰面上凿出的凌眼,从中打出冻水,浇灌在埋下桃核、杏核的地方。
翊华问道:“爸,这四百个桃核、杏核种下后,到了明年春天,能长出多少棵桃树、杏树?”
树宝道:“种下的桃核杏核,大致能活五成。”
翊华又是问道:“为啥冬天种下,还要打上冻水?”
树宝道:“打上冻水,是为了将桃核、杏核四下的土冻住,好把桃核、杏核冻裂。只有冬天在土里冻裂的桃核、杏核,明年春天才能长出树苗儿。
翊华道:“这样就能长出二百棵桃树、杏树。桃三杏四梨五年,三四年后,就能结出桃杏。十年后,这些桃杏树长成了,就会有很大的出产。”说罢,走进一侧的窝棚,从中取出一个破旧的麻袋,走到沟中的凌眼前,用水将麻袋浸湿,放在了一旁。
树宝问道:“你这是干啥?”
翊华道:“今儿个天冷,一宿过后,凿开的凌眼,就会结出一层厚冰。明天早上,虽有很多的鱼聚在下面,但一凿冰,那些鱼就会吓跑。为此,我想出一招:麻袋沾湿后,很快就会冻硬,把冻硬的麻袋盖在凌眼上,再往上面盖上雪,明天早上,凌眼就不会冻住了。”
树宝道:“这是为啥?”
翊华道:“我也说不清,但一经试过,很是管用。”
解放后,树宝随着这三亩园子一同入了社。五十年代后期,秦沽建设规划,这片园子及周边的田地,被划做汽车配件厂的场址,已经成材的二百余棵品种优良的桃树、杏树皆被砍伐,这让树宝心疼不已。六十年代初,年满六十周岁的树宝,从那个名叫满天一片红的公社中退休。但那个公社不具备国营或集体企业的性质,因此没有退休金。到了七十年代初,已经七十岁的树宝,在秦沽一家工厂干临时工时,被转为了国家正式职工,成为了秦沽就业史上的一个奇迹。又过了几年,树宝在唐山大地震中砸伤。伤愈后,办理了退休手续。退休那天,树宝身穿一身崭新的涤卡裤褂儿,胸前带着大红花,手里拿着印着光荣退休四个红字的搪瓷茶缸,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光。转过月,高高兴兴地从厂里领取了二十五元的退休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