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严轸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被子，一翻身顿时下了一跳，被子里还有一个人！他凑近一看，却是王婷，见是和衣而睡，再看自己也是和着衣，一颗心方才跳得慢些，想还是不吵醒她为妙，轻轻一跃，自她身上越过，赤足落地，倒不曾发得声响，黑暗里摸到一双鞋，却怎么也穿不上，放到眼前仔细瞧来，竟是一双小呦呦的绣鞋，还闻得出一股淡淡的香气，才知拿错了，小心翼翼地将绣鞋放好，再去摸来，才摸出自己的一双大鞋，穿上后蹑手蹑脚地去开门，却拉不开，怕是过于小心，使力轻了，稍加用力，还是拉不开。
无清风，无明月，星光黯然。
“门已经上锁了，从外面上的锁。”严轸听见王婷的声音，又下了一大跳，道：“你……你醒了。”王婷打一声哈欠，责备道：“都是让你给吵醒的。”随即又道：“其实我根本没睡着。”严轸见窗户兀自开着，倒去了些惧意，问道：“你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你这里，”王婷振振有辞道，“这本来就是我的房间嘛。”严轸倒也无话可说，只好道：“那你把门开了，我回自己房去。”王婷又打了个哈欠，得意道：“是我让店家锁的门，深更半夜的，店家还睡着呢。”严轸无奈，便要去跳窗。王婷料到他会这样，抢先一步挡在窗前。两人几乎同时到位，王婷趁势向他怀里一挤，严轸手足无措，竟伸手将她抱住，只听她娇声道：“严大爷，殿下赐给你的东西，你敢不要么？”严轸当然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道：“主公赐给我的东西我不敢不要，主公赐给我的人我却可以不要。”王婷身子一颤，道：“难道我比东西还不如？”严轸道：“人怎么可以和东西相提并论。”这一句封住了王婷的嘴巴，不过是暂时的。王婷想得片刻，又道：“那你把我当东西好了。”严轸一怔，道：“主公把你当人看，我怎能将你看溅了。”王婷落下两颗泪珠，道：“殿下把我当人看倒好了。”“胡说，”严轸道，“主公虽然脾气暴躁，对部下却没什么不好。”王婷道：“只怕不是你的心里话。”严轸道：“至少对你们姐妹俩是百般恩宠。”王婷哽咽了一声，严轸后退一步，依旧抱着她，看她道：“你哭了？”王婷没有回答，挣开他的怀抱，背过身去，关上窗，屋子里连一丝惨淡的星光也没有了。
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严轸感到空气在微微颤动，夹杂着阵阵暗香扑鼻而来，忽然察觉到她在解衣，慌忙道：“你做什么！”王婷轻轻道：“严大爷，请你把灯点了。”语气出奇的平静。
严轸只觉眼前一亮，王婷已经点亮了油灯。灯光昏暗，但比惨淡的星光多了份暖意。王婷就在灯旁，上身半裸，背朝严轸。严轸的目光被她的后背紧紧地粘住了，不是因为肤色的雪白，窗外刚刚飘落下来的几朵雪花比她的肤色更白，而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血印，就好像一张鱼网罩在她身上。
“这是谁干的？”
“殿下。”
“胡说。”
“你不相信？”夹杂着哭泣声。
严轸心一软，问道：“主公他为什么这样对你？”王婷有了诉苦的地方，顿时泪如雨下，语如崩洪：“表面上殿下对我们姐妹两个都是一般的恩宠，其实不然。我姐姐她比我更会讨殿下好，察言观色我从小就不如她，殿下的心思她能猜个八九分，可我除了一张脸蛋能与她媲美，其它什么都不如她好，她现在连殿下的家传绝技‘鱼眼银针’都学到手了。”重泣了几声“殿下每逢喜事高兴事都找我姐姐寻乐，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就来找我消遣，我就是他发泄的工具。他用宝剑在我背上不住地拍打，抽出这一条条血印。如果我忍痛不吭声，他就打得更重。如果我大声叫唤，他发泄够了，大笑几声，也就不打了。于是每逢他打我时，我就故意放声大叫，如此自然少受不少苦。但后来，他渐渐发觉我是在做作，变本加厉非要打得血印发紫方肯罢休……”捂面痛苦起来。严轸慢慢地走上前，张臂搂住她，心想：“幸亏主公没把你姐姐赐给我。”柔声道：“你说你就一张脸蛋漂亮，其实你一定有比你姐姐可爱的地方，只是在主公面前不得用罢了。如果嫁在一个普通人家，或许，不，一定，你一定比你姐姐更讨人喜欢。咳，可是你走错了地方，学了一些本不该你这样的女子学的东西，只是没你姐姐学得好，所以受了那么多苦。嘿嘿，”抬首仰天“我说你走错了地方，难道我就走对了？我严轸自幼父母双亡，学了一身功夫，只为出人头地，可惜怀才不遇，所以才投靠孙皓。后来发现他无德且暴躁，但若离他而去，不仅不能达到目的，而且要背上不忠不义的骂名，所以将错就错，只要对主公继承吴国皇位有利，我就不择手段。旧日的兄弟，一个被我亲手杀了，一个虽非我所杀，却是因我而死！”仰天长笑“严轸啊严轸，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现在眼前有一个人与你同命相连，你也该满足了。严轸，你是什么东西，还妄想要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来不成！哈哈哈哈……”正面抱住她“我们，我们才是天生的一对！”王婷泪花闪烁，早就想到他先前对她的冷漠多半出于此，但现在听了他的吼声，心里觉得甜甜的，道：“严大爷，你那两个兄弟都是我用匕首杀的。”
“你还叫我严大爷？”看着她。
“严大哥。”
王婷房间的灯灭了，掌柜房间的灯却亮了。
“他妈的，深更半夜吵什么吵！”他憋了一天的闷气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理由和对像。严轸和王婷都听到了他的喊叫，却哪有空去理会。幸亏这家客栈除了他俩，一天不曾有人来投宿，否则严轸刚才这样大喊大叫，怕要惹些麻烦，哪还容他俩现在这般快活。
次日清早，天阴沉沉的，悲雪飘零。
“你走吧。”严轸系上了最后一粒扣子。
“你说什么？”王婷还坐在被窝里。
“你跟着我只有受苦的份，回去或许还要受主公的折磨，不如找个好人家，从今往后做个好人。”严轸坐在床头道。
“那你呢？”
“我得回去。”
“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行！”
“那我们一块远走高飞。”
“我一定要回去，我不回去就是不忠。你是女子，主公又对你这般残忍，不回去不是你的错。”
“你回去，我也回去。”
“你胸口还疼吗？腿还好吧。”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
“我说你死了，主公不会怀疑的。以后要好好做人。”
“你……”
“我给你买早饭去，最后一次。”
严轸买回早点，一进门，饭洒一地，只见王婷的胸口插着一柄匕首，衣襟红染，滴血床畔，双目紧闭，面无血色。他指探其鼻，但见出气，不见进气，按胸搭脉，皆无动静。她死了，他悲怆，但还算冷静，没有向店家伸张，含泪抱着她的尸体，破窗而出。
掌柜一文钱也没得到。不过说也巧，严轸和王婷离开这家客栈后立即就有人接二连三地来投宿。接二连三地来，立刻接二连三地走。那掌柜，满脸堆笑，满脸惨白。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死过人的客栈，它的命运往往只有一个：门可罗雀，然后是彻底倒闭。
郊外密林，当然不是江陵城外的那个密林：土坑、美尸、流泪的人。流着泪的严轸将匕首轻轻地拔出，放在她冰冷的手里，双手握着她那僵硬的手，重重地刺入自己的肩窝，拔出，放回她身旁，鲜血和泪水一滴一滴落到她的俏脸上。他的血没有流尽，他的泪已然流尽，从此他只会流血，再也不会流泪，双手平推，尘起尘落，不见斯人，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