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失重(三)
对绘画孜孜不倦的精进败给了落袋为安的现实,跳出艺术的框架,传统求职中他的就业面过于狭窄,优势变得无用武之地,在一个个设计院招聘启事前徘徊,虽然抑郁症淡出了他的生活,但心间莫名的恐慌,曾经那段漫长的煎熬时光再次笼罩心头,他想请老同学帮忙又拉不下脸来,应聘了几个与绘画相关的工作,结果都不甚理想。
一次次碰壁挫败了他的信心,在家人面前还不得不小心翼翼,迫使自己强提精神。
“那边吃的好吗?是不是很辛苦啊?”
饭头上陈母关切地问,老人眼中透着慈爱的光。
“还好。”
钟奕铭底气不足地低头念道。
“爸爸,你什么时候能当主播?”
钟乐然扬起小脸充满期盼地问。
“没那么快。”
钟奕铭低着头含糊地应道。
“妈妈,你叫小婉阿姨让爸爸露个脸嘛!”
钟乐然撒娇地央求说。
“你当爸爸是去玩呢!”
雅兰稀松平常脱口而出的话无形中替丈夫解了围。
“奕铭,适应得了那种快节奏吗?”
陈父探询地问。
“还好。”
钟奕铭低低地应道。
“然然,难为你爸爸这个慢性子的人。”
岳父不合时宜的玩笑话令钟奕铭脸突地一红。
“爸爸你看走眼了!他对自己上心的事或人下手可一点也不慢!”
妻子的话不禁让钟奕铭脊背一阵发凉。
“我……不太想……”
他困难地将舌尖那个“干”字抵在唇齿。
“你又不是什么天之骄子!有能者能屈能伸,再不济就开网约车去!”
妻子冷冷地接口道。
被批得灰头土脸,岳父母相帮他说话,钟奕铭只想有个地洞能钻下去。
“奕铭教出的学生,他们的成绩以及排名有目共睹,以他的专业能力和教学水平到哪家美术培训学校都是抢手货。铭兰画室有后来的规模你敢说和奕铭无关吗?”
“现在不是你们过去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时代,他的那点小名气是我花了真金白银在大大小小平台、专栏和各类相关渠道推广的结果。”
陈雅兰淡然地回道。
“兰兰,奕铭不如你能干,但你不能把他的功劳一笔抹杀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夫妻是一个整体,现在经历暂时的低谷,这个时候你更应该和奕铭同心协力共度难关才对嘛!”
“平心而论,奕铭做的可以了。”
“以他的性格,去和格格不入的人和事打交道,够难为他的。”
“奕铭一心都扑在你和孩子身上。”
陈雅兰侧过脸看丈夫,她的目光里渗满了仇怨。
钟奕铭心里有愧,他无言地垂下头。
“天佑提早出生不是奕铭能预知的,谁叫那天你把他灌醉了?”
“爸,妈,其实雅兰说的没错,都是工作,开网约车也没什么。”
已无后路可退,丢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与其在此浪费时间和精力,不如退而求其次做网约车司机,节省家——公司——娘家三点一线的路上时间,妻子把车钥匙给了他。钟奕铭在叫车平台注册过,以前上下班赚点路费,申请专车司机提交材料时发现需要人车两证,了解到可以在网上申办,相关手续并不复杂,加考证下来一般一到二个月,通过考试不难,翻翻网上的攻略多做题库就够了,但他不确定能否坚持下来,再则车子挂在妻子名下,他担心将车辆性质变更会让对方有所察觉,无奈他只得接顺风车,为了尽可能地多接单,他同步注册了多个叫车软件。
按时到达接客点却被对方放鸽子,打开app上的订单已被对方取消,翻开留言看到客人想提早出发,因为距离近他昨天没有及时查看和对方确认;客人的定位错了,不得不绕道对面,经过天桥时踩到白线被扣分和罚金;6个多小时来回长途,快要开出省界了才说不愿分摊过路费,为了不影响回程,他只得哑巴吃黄连照单全收。跑过几趟单程的郊区线路,回程一路跑空。早出晚归,避免被家人瞧出端疑,下午六点前后只接岳母家附近的单子。忙死累活的几周下来除去油费和路费等,到手的仅仅是赚了个基本生活费。
近几天始终是阴雨绵绵的天气,今早出门淅淅沥沥下了一点小雨,上空笼罩着一层暗灰的阴郁,雨后转阴,路面湿湿的,在对面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袋面包,将车停在医院附近的小区路道边。咬了几口干干的面包,面包屑硬硬地卡在喉咙口,拿起手边的保温杯喝了口热茶润润嗓子,开了小半扇车窗,随手点上一支烟。
缭绕的烟雾缓缓飘散,稀稀拉拉的雨丝落在露出车窗的头发和手臂上。
——雅兰姐和然然来了我这里。
——现在吗?
——1个多小时前,大概12点左右,来了没一会儿就走了。
——你跟她说我不干了吗?
——她们来的时候我还没下播。
——哦。
——钟老师,你的位置我一直给你留着。
只要你愿意,我保准带你直播界出道。
——承蒙你看得起。
——口才可以练得,缺的是底蕴和人文内涵,之前我也是笨嘴拙舌的老说错话。
——小婉,谢谢你的好意。
——钟老师,你想回来的话,随时随地都可以。
翻到与小婉的聊天页面。
冰凉的雨点打在手背,烟头被逐渐下大的雨丝打湿熄灭,按上车窗的同时抛出抽了一半的烟,回身靠着背椅慢慢调大座位的倾斜度。
——“爸爸你现在不要回来。”(语音)
——“怎么了?”(语音)
——“我们在自己家里……妈妈在里面房间理衣服……她刚才说了你好多的不好,你要是现在回来正好在她的气头上。”(语音)
——“我哪里惹你妈妈不高兴了?”(钟奕铭试探地问)
——“你是不是跟她说谎了?”(女儿的语音里透着一丝局促不安)
——“应该……没有吧!”
划掉女儿的微信,钟奕铭轻合上眼睛。
车内的电话铃突地响起,恍惚着睁开眼。
他左右摆摆脖子,起身点下车载屏幕接听键。
“在哪儿?”
妻子冰凉的话语。
“健身房。”
念出预设的台词。
车内暖气开大了,嘴唇有点发干,吐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声带带着丝丝颤音。
“画室附近那家吗?”
“是啊,去年年中续的费,过个年长了一层膘,经都有些抽紧了。”
“一上午和下午都在那吗?”
“啊。”
他顿了顿补充道:
“今天我休息。”
“你续了多久?”
“三年,老会员有优惠。”
“借口麻烦你找个像样点的!你不是在小婉成衣店上班吗?信息这么闭塞!不知道那家倒闭了吗?上上周大门口聚了好多去退款的。”
“……”
钟奕铭直愣愣地看向挡风玻璃下方黑色塑料机架上的手机。
“干嘛骗我?”
谎言被瞬间戳破,他揉了揉眼,吞吐着说道:
“我……没在小婉那干了,这段时间我在外面兼职做顺风车司机。”
“你一没运营车辆证,二没运营驾驶资格证,顺风车一天的接单数是有限的,你现在开的就是黑车,新闻没看吗?一旦被交警查实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我晓得,所以我大都避开了主路段。”
“你晓得什么?交警就堵你在主路段?你也太天真了吧!查到了不仅扣你的车,还要罚你的款,1到2万是常事。”
那么多?
钟奕铭瞪大了双眼。
罚金数远远超过他这几十天的收入。
但凡查到一次多日辛苦白费。
他懊丧地垂下头将手指插入发间。
“我在楼下的房产中介挂牌了。”
“你想把房子卖了?”
钟奕铭发憷地问。
“想也没用,沿街,总价不低,不是学期房,出手没那么容易。”
“不至于吧!这些年我们也赚了不少呀!怎么到卖房子的地步?”
“我是想租出去,中心城区,周边的办公楼宇林立,我打听过,同样的地段和面积月租金要一万,我们是精装修,房型也好,我直接报到12000。”
“我们有那么缺钱吗?我不想陌生人住咱们的房子。”
钟奕铭深感不惑地说。
“是我投资失误。”
“损失了多少?”
钟奕铭追问。
“全部。”
陈雅兰干涩地吐出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