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薄雾(一)
书名:水升天 作者:墨久言 本章字数:5440字 发布时间:2024-03-07

       枝头浓绿,状若垂云。树下院墙上张贴一幅标语——“傅作义是华北人民的大救星”,白纸黑字,正笔颜书,在斑驳的青砖墙面上颇为醒目。

       李风清身着崭新的蓝绸长衫,眉头微蹙,轻撩前襟,快步走进姜子岚的办公房。稳坐在桌子后面的姜子岚,抬头瞧了一眼,冷冷道:“表叔,上着课呢,来这儿干啥?”

       李风清一脸委屈的神色,抱怨道:“子岚,记得在我得病前,我已是小学校的副校长兼教务长了,咋我病好了,又成教课的了,这算咋回事呢?”

       姜子岚上下看看李风清,问道:“表叔的病全好了?”

       李风清连忙晃晃脖子,抬抬腿,紧声道:“子岚,你看看,我就是得了那样的病,且病了那么久,一点儿病根儿也没落下!”

       姜子岚点点头,淡淡道:“好啊,表叔,这可是喜事儿。”说罢,端起茶碗,浅浅啜了一口茶,缓缓道:“当不当校长、副校长、教务长啥的,是你们教育局的事,表叔咋不去找找你的那位叶同窗?”

       李风清脸色一急,忙道:“子岚,我都知道了,你焉能不知?我是去了趟青芦,是想找叶颂宏,可他被当成汉奸抓起来了!”

       姜子岚静静一笑,稳稳道:“这不就是了。你那个副校长兼教务长的官职,是日本人非法占领秦沽时期,叶颂宏在全校大会上宣布的。如今他已被定为汉奸,汉奸宣布出的事,自然不被承认了。”

       李风清眉毛乱动,急切道:“多少人都是日本人在时当的官儿,他咋就我这个官儿不被承认了?”

       姜子岚两眼看向窗外的浓荫,淡淡道:“我说表叔啊,你得了七、八年的这场病,可真是得对了。不然的话……嘿嘿,以下的话,我是晚辈,不宜深说。”说着轻轻一推桌上的茶碗,冷冷又道:“表叔还是回去吧,可别耽误了给孩子们上课。”

       见姜子岚不再瞧向自己,李风清神色怏怏,退出镇长办公房,脚步沉沉地走出镇公所,回头瞥了眼院墙上墨迹未干的标语,低声自语道:“谁认得他是谁?他又救下了谁!”

       几树浓荫,青砖土路,不消片刻,李风清回到小学校,走进教室,站在讲桌之后,拿起教科书,向坐得整整齐齐的学生们说道:“打开书的第四十九页,跟老师一起朗读课文。”于是在一阵“沙沙”的翻书声后,李风清大声朗读:“鸡鸭鹅狗兔羊猫,什么地方最快乐?就属我们的学校!……”

       窗外光耀,室中明亮。随着李风清略显沙哑的声音,教室里响起缓慢的、参差不齐的童稚之声:“鸡鸭鹅狗兔羊猫,什么地方最快乐?就属我们的学校!……”

 


       天色晴朗,春风轻柔。地上的草绿了,树上的枝叶也绿了,大河里的水泛起青绿的柔波。就连远处那座昔日冰冷刺目的铁桥,今日看去,也仿佛温和柔静了许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方琳一头齐耳短发,一袭豆青色旗袍,脚下白色短袜黑色皮鞋,一条雪白丝巾一半搭在旗袍左襟。眼眸仍像当年那样清亮如水,嗓音也如当年一般清甜动听。

       流云静静,缥缈如丝。方琳面露优雅的微笑,带着一群身着春装的学生,轻步走在蓟水河边,领着学生们轻声唱着《送别》这首美妙动听的学堂乐歌。

       突然,铁桥方向传来密集的、使人心悸的枪声。歌声骤停,仿佛河水也瞬时一静。方琳转过身,朝铁桥方向望去,微微皱起眉头,轻声道:“日本人走了,来了美国人,为何还要打枪?……”话音未落,忽地身子一颤,胸前绽开一朵血花,如飘下一片海棠叶子,仰面倒在了绿草如茵的河岸,睁得大大的双眼,直直看着湛蓝的天空……

 


       秦天禄走在一条窄窄的小河边,猛一抬头,看见方琳站在河对岸的一口古井旁,正用古旧的辘轳打着水,连忙问道:“你在那儿干啥?”方琳只轻轻一笑,没有应答。秦天禄轻步往前走着,一路不觉,很快走到家门前,轻轻推门,房门无声地打开。秦天禄轻步走进房中,见方琳雪白的围巾与淡蓝色的手套都放在床上,不由心道:原来她早回家了……忽然,猛地觉醒——她,已然不在了!

       秦天禄激灵灵地坐起,看着床头方琳的照片,这才知道,刚刚的一切,都是梦境。夜色在窗,四下悄静,秦天禄披衣而起,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朦胧的月色,轻声吟道:“未接语言犹怅望,风波狭路倍怜卿……”

 


       时值正午,艳阳当头,微风吹过,盐沟深绿色的水面泛起细微波纹,飘散出湿咸的水气。沟畔碱蒿丛丛,郁郁暗红,像被三秋霜色染过一般。

       翊华坐在盐沟上那座木桥的桥头,很快吃完三个满夹皮虾的发面玉米饽饽。此刻,送饭来的三妹翊珍怕是还没走出盐场。翊华站起身,朝北望了眼,数座未苫苇帘的盐坨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银光。翊华重又坐下,轻轻擦擦嘴——三个饽饽吃下,感觉肚里仍未投底,就算再有三个,也能轻松吃下。

       吴广会跑了过来,一脸急切,紧声对翊华道:“你三叔跟卖切糕的大花鞋抽签儿,把一整坨的切糕都赢下了,大伙儿正切着吃呢,你咋不去吃一块?”

       翊华一笑道:“刚吃了饭,就不去了。”

       吴广会忙道:“你不去,我可去了!”说罢,一路飞跑,向北去了。

       翊华静静坐了会儿,便站起身,来到供水处,喝下一瓢凉水,快步走到盐车的轨道上,继续奋力推起盐车。不多时,汗水又将身上的衣衫浸透……

 


       干完一天活计,晚晌收工,翊华走出盐场,路过小学校时,守贞迎面走来,喊住翊华。二人走到一处槐树下,守贞道:“一年没见了,你在干啥?”

       翊华道:“在盐场上工。”

       守贞问道:“这一年都是在盐场上工?”

       翊华道:“从小学校毕业后,上了半年私塾。私塾是我黛文大爹开的,没收学费。”

       守贞又问:“在盐场上工,可是在做了文书?”

       翊华笑道:“还做文书呢?我在铁轨上推运盐的小盐车。”

       守贞不解道:“听说你三叔在盐场里管事,为何没给你安排个好一些的差事?”

       翊华稍作沉吟,笑道:“我三叔挺好,对我很关照。至于文书、帮账那些好差事,我三叔说我还小,等过几年再说。”

       守贞眼底闪过关切,追问道:“你现在干的那种活儿是不是很累?”

       翊华笑道:“活计是挺累,却也练出了气力。当下六十二斤半重的盐车车轮,我单手就能举起。”

       夕阳西下,天边晚霞如火,朵朵云絮被染成绚烂的橘红,缓缓飘向远方。

       守贞眼中虽闪过一丝赞许,轻柔的语气里却带着更多惋惜:“我哥总是念叨你,说你要是能继续上学,将来一定有所作为。”

       翊华轻轻摇头,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我能有啥作为?我是长子,弟弟妹妹多,只想帮着我爸挣钱养家。”

       守贞轻声道:“真是可惜了!”

       翊华道:“这些日子,我虽没见着守谦,却遇见了宝华,他说守谦的功课,在青芦中学也是名列前茅。”

       守贞道:“当年你们四个同学,只有我哥和宝华上了中学。”接着又问:“会文呢?我也老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翊华道:“会文和我一起上了半年私塾,也一起在盐场推盐车,只是会文身体不太好,干了没多久就病了,一直歇在家里。”

       守贞道:“转过年,我也要去青芦上中学了。”说着举目看向西天的晚霞,语气轻快道:“天边的云彩真好看!”

       翊华道:“老人们常说,七月八月看巧云,千奇万变无处寻。”

       守贞道:“一些事,用心找,还是能够找着的。”

       便在此时,吴广会跑了过来,喊道:“翊华,跟谁说话呢?”没等翊华应声,便脚步不停地跑了过去。

       守贞脸一红,忙道:“天不早了,我先回去了。等哪天我哥回来,几个同学凑齐了,到我家玩儿。”说罢,微微一笑,向南走了。走出老远,仍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二人刚刚说话的那棵树下。

 


       翊华在街上大步走着,快到李宝山家门前,见会文站在街边,正向这边张望,连忙走了过去,会文也迎上几步,二人站在街边,会文道:“我等你半天了,明天我去青芦一家商铺学买卖,签了三年契约,家里要是没有大事就不能回来。过年过节,商铺更得开门做买卖,里面的人更不能歇。咱俩再要见面,怕是要在三年后了。”

       翊华忙道:“是青芦哪家商铺?到时我到那里看你。”

       会文紧声道:“你这活计,一天下来多累呀。要是歇上一天,又得耽误一天的工钱。”

       翊华道:“没事,不咋累。我收了工,去看你,来回才四十里,半夜咋也到家了。”

       会文叹息一声,眼中满是期盼:“等将来,咱俩要是能在一个地方上工挣钱,那得多好!”

 


       解放前夕,会文学徒的那家店铺倒闭,会文回到了秦沽。解放后,翊华、会文都在秦沽运输站工作。翊华在搬运队做装卸工,会文在后勤部门当保管员。

      “文革”期间,造反派多次审讯会文,逼其承认在做保管员期间贪污公款私拿公物。一日,会文找到翊华,满脸愁苦,小声说:“他们天天逼我,我实在受不了,就写了一份交代书,承认我曾贪污了五百公款。你替我看看,这样写行不行。”说着取出一张纸,递给翊华。翊华接过这张纸,看也不看便说:“咱俩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我还不知你的为人?你能做出那种事?”会文垂泪道:“他们逼我,威胁我,我真受不了!”翊华沉声道:“你承认五百,那帮小子就会再逼你承认五千,到时后果无法想象。”说着将这张纸扔进炉子烧了,沉声又说:“没做过的事,到何时都不能承认!”会文忧心忡忡道:“我还担心一件事,我怕他们给我戴上大尖帽子游街。你知道,我是要脸的人,要是那样,我就不活了。”翊华忙道:“不论到何时,你可得往开处想!”

       第二天早上,翊华早早到了单位,隔着办公室窗子朝里一看,心里猛地一沉,见屋内床铺上摆满了新糊的尖帽子,又见最外面一个,上面赫然写着:贪污分子张会文。刹时翊华脑袋轰响,急彻心肺。

       便在此时,已是秦沽运输站造反派大头儿的吴广会走进单位大门。翊华连忙迎了上去,又见左右无人,悄声对吴广会道:“广会,我想和你说两句心里话。”吴广会道:“啥话你说。”翊华道:“他们新糊了这么多大尖帽子,帽子上写了名字的那些人,咱们都是打小就在一起干活儿,谁也没有离谁,谁是啥人心里都清楚。糊尖帽子那些人,他们在一旁喊号儿不怕事大。广会你就不同了,你是大头儿,万一出了啥事,他们没责任,上面找的可是你!我私下跟你说的这些话,你好好想想。”听了这番话,吴广会后退一步,眉头微蹙,两眼盯住翊华,片刻过后,轻轻点头道:“你去吧,我知道了。”

       又过了一会儿,站里的人到齐了,一个年纪轻轻、名叫贾向真的造反派头目神情激愤,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集合人,把新糊的尖帽子给这些坏分子戴上,即刻开始游街!今天游街,要增加路线,到新增的这些坏分子居住的街道都游一次!”吴广会听到喊声,阴沉着脸,大步走到办公室门前,大声喝道:“扯你妈的啥蛋!快把新糊的尖帽子烧了,游街的还是原先那些人!”

 


       陈洪刚要出门,见门外站着一个衣衫破碎、佝偻弓腰、蓬头垢面的男人,忙道:“干啥的?”

       这人低着头,把手中破碗往前一伸,低声道:“大爷给口饭吃。”

       陈洪回身朝里面喊道:“兰花,拿倆馒头出来,有要饭的。”

       兰花听到喊声,拿着两个馒头走到门口,将馒头放入这人碗里,随口说道:“拿去吃吧。”

       这人忙道:“谢谢大爷,谢谢大奶奶。”说罢,抬头看了二人一眼,突地愣住,手上猛一抖,手中破碗连同馒头一并掉在地上。这人一惊过后,回身猛跑,刚到街心,便被快速驶来的一辆马车撞出老远,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四磕巴停下马车,瞪起两眼,大声喊道:“大……大伙儿都……都瞧见了,是……是他撞上我……我的大车,这……这要……要饭花子不……不长眼,死……死了活……活了的,都不……不关我……我的事。”

       见街上众人渐渐围拢上来,四磕巴又喊道:“陈……陈老板,这……这个要饭花子是……是在你……你家要饭后,才……才撞上我……我的大车,你……你得管管这……这事。”说罢,连忙跳上车辕,赶车走了。

       陈洪、兰花走到这人身前,见其仰面躺在地上,口鼻不住往外喷血。陈洪仔细看着这人,脸色骤然一变,拉住兰花走开几步,低声道:“他是浪三儿,那天他没死!”

       兰花先是一怔,当即满脸通红,转身跑回店里。

       陈洪抢上几步,来到浪三儿身前,俯身对浪三儿道:“你咋样了?”见浪三儿仍一动不动,陈洪挥手在浪三儿脸上拍了几下,大声道:“你醒醒!”

       浪三儿慢慢睁开眼,嘴里喷出一口血后,含糊不清地道:“她是那个戏子,你……你是楚洪?”

       陈洪忙道:“我是。你咋要饭了?我二哥呢?”

       浪三儿缓缓道:“你的脸咋变成这样了?没想到你俩跑到这儿了。”

       陈洪紧声追问道:“我二哥呢?他咋样了?”

       浪三儿嘴里又喷出一口血,闭上眼,再缓缓睁开,声音更是微弱:“你俩跑了不久,你二哥就跟人走了,听说又去当兵了。我和许胖子也被监狱除名……”说到这里,头一歪,便不再言语。

       街上有人道:“四磕巴赶车撞了人,他就这样跑了?陈老板,这事你别管,去找四磕巴。就算是个没主儿要饭的,也不能便宜了他!”

       陈洪忙道:“算了。这人死了,早先我就认得他,还是我来料理他的后事吧。”说着语气一顿,又对街上众人道:“要是官下过问下来,大伙儿给我做个证。”

 


       修缮一新的房屋,飘散着新鲜砖木的清冽气息。供桌及方砖地上纤尘不染,列祖列宗的牌位分列供桌之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崭新而有序,仿佛只沉淀下经年累月的膜拜与虔诚。

       张桓在祖宗牌位前点燃三炷檀香,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缓缓站起身,目光仍落在牌位上片刻,才慢步走回书房。张桓坐在书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用泛黄绢帕包成的小小包裹,轻轻放在桌上,缓缓打开,露出十余块湖绿色的残玉。

       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桌角投下斑驳光影。书房内同样纤尘不染,光洁如新。

       近于安详的静谧里,气息似也凝住。张桓左侧脸颊接连跳动了两下,缓缓地将这些残玉,拼成一个残缺的手镯形状。

       站在门外的邱黑子瞥了眼桌上的残玉,脸上的黑肉似也微微一跳,深紫色的嘴唇动了两动,低声道:“表兄,锔不上了。就是横街名世玉器店周老板那样的手艺,也锔不上了。”

       屋里一静,窗上闪过摇曳的树影,蝉鸣也歇了半拍。张桓将这些残玉重又用泛黄的绢帕包起,轻轻放回抽屉,稍作沉吟,面色平静道:“就是再残缺,也能锔上。”

       邱黑子直着倆眼,憨憨问道:“莫非还有手艺比周老板高明的玉匠?”

       张桓眼神忽地清澈,轻声道:“用心锔,放在心里,啥都能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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