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薄雾(一)
书名:水升天 作者:墨久言 本章字数:5414字 发布时间:2024-03-07

       

       李风清走进姜子岚的办公房,坐在桌子后面的姜子岚抬头看了一眼,冷冷说道:“表叔,上着课呢,来这儿干啥?”

       李风清一脸委屈的神色,抱怨道:“子岚,记得在我得病前,我已是小学校的副校长兼教务长了,咋我病好了,又成教课的了?”

       姜子岚上下看看李风清,道:“表叔的病全好了?”

       李风清连忙晃晃脖子,抬抬腿,道:“子岚,你看看,我就是得了那样的病,一点儿病根儿也没落下。”

       姜子岚点点头,道:“好啊,表叔,这可是喜事儿。”随即又道:“当不当校长、副校长、教务长啥的,是你们教育局的事儿,表叔咋不去找找你的那位叶同窗?”

       李风清道:“子岚,我都知道了,你哪能不知?我去了一趟青芦,找过叶颂宏,他被当成汉奸抓起来了。”

       姜子岚笑道:“这不就是了。你那个副校长兼教务长的官职,是叶颂宏在全校大会上宣布的。如今他是汉奸,汉奸宣布出的事儿,自然不被承认了。”

       李风清急道:“多少人都是日本人在时当的官儿,他咋就我这个官儿不被承认了?”

       姜子岚两眼看向窗外,淡淡道:“我说表叔啊,你得了七、八年的这场病,可真是得对了。不然的话……嘿嘿,以下的话,我是晚辈,不宜深说。表叔还是回去吧,可别耽误了给孩子们上课。”

       见姜子岚不再看向自己,李风清神色怏怏,退出镇长办公房,走出镇公所,回到小学校,走进教室,站在讲桌之后,拿起教科书,向坐得整整齐齐的学生们说道:“打开书的第四十九页,跟着老师一起朗读课文。”于是,在一阵“沙沙”的翻书声中,李风清大声朗读:“鸡鸭鹅狗兔羊猫,什么地方最快乐?就属我们的学校!……”

       随后,教室里响起缓慢的、参差不齐的童稚之声:“鸡鸭鹅狗兔羊猫,什么地方最快乐?就属我们的学校!……”

 

       


       天色晴朗,春风轻柔,地上的草绿了,树上的枝叶也绿了,大河里的水,也泛起青绿的柔波,就连远处昔日那座冰冷刺目的铁桥,今日看去,也仿佛温和柔静了许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方琳一头齐耳短发,一袭豆青色旗袍,脚下白色短袜黑色皮鞋,一条雪白丝巾一半搭在旗袍的左前襟。一双眼睛,仍像当年一样清亮如水。此刻,带着一群身着春装的学生,轻步走在蓟水河边,领着学生们一起轻声唱着《送别》这首美妙动人的学堂乐歌。

       突然,铁桥方向传来密集的、使人心悸的枪声。方琳转过身,向铁桥方向看去,微微皱起眉头,轻声道:“日本人走了,来了美国人,咋还是打枪?……”话音未落,忽地身子一颤,胸前绽开一朵血花,仰面倒在了绿草如茵的河岸,睁得大大的双眼,直直看着湛蓝的天空……

 

       


       秦天禄走在一条窄窄的小河边,猛一抬头,看见方琳站在河对岸的一口古井旁,正用古旧的辘轳打着水,连忙问道:“你在那儿干啥?”方琳只是轻轻一笑。秦天禄轻步往前走着,走到家门前,轻轻推门,房门无声地打开,秦天禄轻步走进房中,见方琳雪白的围巾与淡蓝色的手套都放在床上,于是心道:原来她早回家了……忽然,猛地觉醒:她,已然不在了!

       秦天禄激灵灵地坐起,看着床头方琳的照片,这才知道,刚刚的一切,都是梦境。于是披衣而起,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朦胧的月色,轻声吟道:“未接语言犹怅望,风波狭路倍怜卿……”

 

       


       时值正午,艳阳当头,微风吹过,盐沟中深绿色的水,飘散出湿咸的水气。

       翊华坐在盐场南侧盐沟上第一座木桥的桥头,很快吃完三妹翊珍送来的三个中间满夹皮虾的玉米发面饽饽,感觉肚里尚未投底儿,觉得就是再有几个,也能轻松吃下。

       吴广会跑了过来,对翊华道:“你三叔跟卖切糕的大花鞋抽签儿,把一整坨的切糕都给赢了,大伙儿正切着吃呢,你咋不去吃一块?”

       翊华道:“刚吃了饭,就不去了。”

       吴广会道:“你不去,我可去了。”说罢,向北边儿跑去。

       翊华站起身,来到供水处,喝下一瓢凉水,随后走到盐车的轨道上,继续推着盐车。不一会儿,汗水又将身上的衣衫湿透……

 

       


       干完一天活儿,翊华走出盐场,经过小学校时,守贞迎面走来,喊住翊华,说道:“一年没见了,你在干啥?”

       翊华道:“我在盐场上工,在铁轨上推运盐的小盐车。”

       守贞道:“这一年都是在盐场上工?”

       翊华道:“从小学校毕业后,又上了半年私塾。私塾是我黛文大爹开的,没收学费。”

       守贞道:“我哥总是念叨你,说你要是能继续上学,将来一定有所作为。”

       翊华笑道:“我能有啥作为?家里人口多,我是长子,只想帮着我爸挣钱养家。”

       守贞轻声道:“真是可惜了。”

       翊华道:“这些日子,我虽然没有见到守谦,却见到了宝华,他说守谦的功课,在青芦中学也是名列前茅。”

       守贞道:“当年你们四个同学,只有我哥和宝华上了中学。会文呢?我也老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翊华道:“会文也和我一起上了半年私塾,也一起在盐场推盐车,只是会文身体不太好,干了没多久就病了,后来就歇在家里。”

       守贞道:“转过年,我也要去青芦上中学了。”

       便在此时,吴广会跑了过来,喊道:“翊华,和谁说话呢?”没等翊华说话,就一路跑了过去。

       守贞脸上一红,道:“天不早了,我先回去了。等哪天我哥回来,几个同学凑齐了,到我家玩儿。”说罢,向南走了,走出老远,仍回头看了一眼。

       翊华在街上大步走着,快到李宝山家的门前,见会文站在路边,正向这边张望,连忙走了过去,会文也迎上几步,说道:“我等你半天了,明天我去青芦的一家商铺学买卖,签了三年的契约,家里要是没有大事儿就不能回来。过年过节,商铺更得开门儿,里面的人更不能歇。要见面,怕是要在三年后了。”

       翊华忙道:“是青芦哪家商铺?到时我到那里看你。”

       会文道:“你这活儿,一天下来多累呀。要是歇上一天,又得耽误一天的工钱。”

       翊华道:“没事儿,不累。我收了工,去看你,来回才四十里,半夜咋也到家了。”

       会文道:“等将来,咱俩要是能在一个地方干活儿挣钱,那得多好!”

 

       


       解放前夕,会文学徒的那家店铺倒闭,会文回到了秦沽。解放后,翊华、会文都在秦沽运输站工作。翊华在搬运队,会文在后勤当保管员。“文革”期间,造反派多次审讯会文,逼其承认在做保管员期间贪污公款私拿公物。一日,会文找到翊华,小声说:“他们天天逼我,我实在受不了,就写了一份交代书,承认我曾贪污了五百块钱的公款。你替我看看,这样写行不行。”说着取出一张纸,递给翊华。翊华接过这张纸,看也不看便说:“咱俩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我还不知你的为人?你哪能做出那种事?”会文垂泪道:“他们逼我,威胁我,我真受不了!”翊华道:“你承认五百,那帮小子就会再逼你承认五千,到时后果不堪设想。”说着将这张纸扔进炉子烧了,又说:“没做过的事,到何时都不能承认。”会文道:“我还担心一件事,我怕他们给我戴上大尖帽子游街。你知道,我是要脸的人,要是那样,我就不活了。”翊华忙道:“你可得往开处想!”

       第二天早上,翊华早早到了单位,隔着办公室的窗子一看,登时大惊,见屋内的床铺上,摆满了新糊的尖帽子,最外面的一个,上面赫然写着:贪污分子张会文。便在此时,已是秦沽运输站造反派大头儿的吴广会走进单位的大门。翊华连忙迎了上去,又见左右无人,悄声对吴广会道:“广会,我想和你说两句心里话。”吴广会道:“啥话你说。”翊华道:“他们新糊了这么多的大尖帽子,帽子上写了名字的那些人,咱们都是从小就在一起干活儿,谁也没有离谁,谁是啥人心里都知道。糊尖帽子的那些人,他们在一旁喊号儿的不怕事儿大。广会你就不同了,你是大头儿,万一出了啥事儿,他们没责任,上面找的可是你!我私下和你说的这些话,你好好想想。”听了这番话,吴广会后退一步,两眼盯住翊华,片刻过后,轻轻点头道:“你去吧,我知道了。”

       又过了一会儿,站里的人到齐了,有人大声喊道:“集合人,把新糊的尖帽子给这些坏分子戴上,开始游街。今天游街,要增加路线,到新增的这些坏分子居住的街道都游一次。”吴广会听到喊声,大步走到办公室门前,大声喝道:“扯你妈的啥蛋!快把新糊的尖帽子烧了,游街的还是原先那些人!”

 

       


       陈洪刚要出门,见门外站着一个衣衫破碎、佝偻弯腰、蓬头垢面的男人,忙道:“干啥的?”

       这人低着头,把手中的破碗往前一伸,说道:“大爷给口饭吃。”

       陈洪回身向里面喊道:“兰花,拿倆馒头出来,有要饭的。”

       兰花听到喊声,拿着两个馒头走到门口,将馒头放入这人的碗里,说道:“拿去吃吧。”

       这人忙道:“谢谢大爷,谢谢大奶奶。”说罢,抬头看了二人一眼,猛地愣住,手一抖,手中的破碗连同馒头掉在了地上,而后回身猛跑,刚到街心,便被驶来的一辆马车撞出老远,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四磕巴停下马车,大声道:“大……大伙都……都看见了,是……是他撞……撞上我……我的大车,这……这个要……要饭的不……不长眼,死……死了活……活了的,都不……不关我……我的事。”

       见街上众人渐渐围拢上来,四磕巴大声喊道:“陈……陈老板,这……这个要……要饭的是……是在你……你家要饭后,才……才撞上我……我的大车,你……你得管管这……这事儿。”说罢,连忙跳上车辕,赶车走了。

       陈洪、兰花走到这人身前,见其仰面躺在地上,口鼻不住往外喷血。陈洪仔细看着这人,猛地脸色一变,对兰花低声道:“他是浪三儿,那天他没死。”

       兰花先是一愣,随即满脸通红,转身跑回店中。

       陈洪回身看了一眼兰花,随即俯身对浪三儿说道:“你咋样了?”见浪三儿仍是一动不动,陈洪挥手在浪三儿脸上拍了几下,大声道:“你醒醒。”

       浪三儿慢慢睁开眼,嘴里喷出一口血后,含糊不清地说道:“她是那个戏子,你……你是楚洪?”

       陈洪忙道:“我是。你咋要饭了?我二哥呢?”

       浪三儿缓缓说道:“你的脸咋变成这样了?没想到你俩跑到这儿了。”

       陈洪又是问道:“我二哥呢?”

       浪三儿嘴里又喷出一口血,闭上眼,再缓缓睁开,声音更是微弱:“你俩跑了不久,你二哥就跟人走了,听说又去当兵了。我也被监狱除名……”说到这里,头一歪,便不再言语。

       街上有人道:“四磕巴赶车撞了人,他就这样跑了。陈老板,这事儿你别管,去找四磕巴,就算是个没主儿要饭的,也不能便宜了他。”

       陈洪道:“算了。这人死了,这人从前我认得,还是我来料理他的后事吧。”随即又对街上众人道:“要是官下过问下来,大伙儿给我做个证。”

 

       


       张桓在祖宗牌位前点燃三炷檀香,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四个头,站起身,走回书房,坐在书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用泛黄绢帕包成的小小包裹,轻轻放在桌上,缓缓打开,露出十余块湖绿色的残玉。张桓左侧脸颊接连跳动了两下,又缓缓地将这些残玉,拼成一个残缺的手镯形状。

       站在门外的邱黑子看了一眼桌上的残玉,脸上的黑肉似也微微地一跳,深紫色的嘴唇动了两动,说道:“表兄,锔不上了。就是横街名世玉器店周老板那样的手艺,也锔不上了。”

       张桓将这些残玉重又用泛黄的绢帕包起,轻轻放回抽屉,轻声道:“就是再残缺,也能锔上。”

       邱黑子直着倆眼,问道:“莫非还有手艺比周老板高的玉匠?”

       张桓轻声道:“用心锔,放在心里,啥都能锔上。”

 

       


       随着镁光灯耀眼白光的一闪,猫在照相机后的老柏直起身来,打开电灯,朝相机前方坐在一起的张虎、方妮儿笑道:“真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看着就让人心中生出喜庆!”

       方妮儿脸色一红,连忙起身,站在了一旁。

       老柏看着二人,又是说道:“真是好岁数啊!就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了!”随即笑道:“合影照得了,每人再来两张单人儿的。这相片儿,年轻时不照,啥时候照?”

 

       


       张虎、方妮儿出了照相馆,走在街上。两名黑衣保镖,不远不近,跟在二人身后。到了马驴子的汤锅前,张虎抬手一指,说道:“那年,就在这儿,咱俩第一回见面。你说这时光,真是不好形容。有时想起那天,仿佛就像昨天。有时想起,又像过了半辈子。”

       方妮儿神色一黯,轻声道:“那天,是我老姑领着我。一转眼,我老姑没了都快两年了。”

       姜绍武从对面走来,与张虎打了声招呼,便走进了祥茂商铺。临进门时,回头向方妮儿脚下瞄了一眼。

       张虎看向姜绍武的背影,说道:“这个不正常的色(shai三声)货,最爱追着比他岁数大的女人说话,还爱看女人的脚。”

       方妮儿道:“不能背后说人这样的话。”

       张虎道:“不说就不说。往后,你说啥就是啥。”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听人说,凡是男人女人在一起照了相,两人的魂儿,就缠在了一起。两人的肉身,就必须要行男女之事。不然的话,很不吉利,两人就不会长久,势必南辕北辙,劳燕分飞。”

       方妮儿惊道:“谁说的?你咋不早说?”

       张虎笑道:“起先我忘了,刚刚突然想起。老人儿都这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听老一辈人的话,保准儿没错儿。”

       方妮儿脸上一红,忙道:“这可不行。没有拜天地,没有坐在水筲上拿弓箭挑盖头,就不能做那事儿。”

       张虎笑道:“都啥年月了,你咋还一脑袋封建残余思想?当今天下,年轻人就应无拘无束,自由奔放。”说话间,两人出了横街,上了主街。张虎低声道:“现在就去我家,我爸带着我三妈去了青芦朋友家,我爷和邱黑子去了大河边儿,我奶奶就知坐在屋里翻黄历,我二妈回了娘家。”随即又道:“就是我二妈在家也没事儿,那是个好人,即便看见啥了,也不会对人乱说。”

       方妮儿道:“你又是二妈、三妈的,等我们将来,你会不会也学你爸,娶上二房、三房?”

       张虎忙道:“我张虎对天起誓,今生只娶方妮儿一人。若违此誓,就让我……”

       突然,一只黑色大猫立在前方的胡同口儿,一双猫眼闪着莹莹的绿光,冲着二人,发出凄厉的一声嘶叫。

       事出突然,猫声凄厉,方妮儿不由打了一个激灵。

       张虎却是笑道:“姜子岚他家的这只黑猫就是有点儿灵性!”随即又是笑道:“猫都叫春,何况人乎?”

       李顺儿从对面的胡同中窜出,俯身拾起一块砖头,向这只黑猫猛地掷去。

       这黑猫又是嘶声一叫,闪身进了胡同,瞬时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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