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姑竟答应见龙惊雷一面，狐鹿二人震惊不已，龙惊雷则满脸喜色，神采飞扬犹似得了甜糖吃的小娃娃，极尽兴奋，抬脚便向小树飞奔而去，恨不得马上见到烟姑。
小树后却传来烟姑的声音，“且慢！”龙惊雷脚步一滞，不明所以，烟姑的声音淡漠中透着疏远，道：“香山脚下往东二十里，有一片小梅林，明日酉时，你去梅林小屋，我自会见你。”
原来是明日才见！龙惊雷一腔欣喜顿时化作云烟消散，大为失落，但转念一想，又满是期待，他走得依依不舍，又听烟姑叮嘱了一句：“不过酉时不能到，只准迟不准早。”狐鹿二人暗暗疑惑，不知这是什么规定。
今夜龙惊雷去往何处，无人知晓，然翌日一早，贝雪狮就四处寻找师父。香山比武败阵之后，师父不知所踪，他心下担忧，便独自去寻，不知不觉来到溪谷之畔。
溪谷中残雪未消，一株红梅疏影横斜，临溪而开，暗香飘远。梅花树下站着一女子，身姿绰约，鬓边簪着一枝红梅，花影娇艳，佳人妖娆。贝雪狮乍见之下，以为是花中仙女，神魂为之一荡。那女子听到动静，回眸一看，一张鹅蛋儿脸，肌肤如玉，飞扬的眉目自带神采英气，竟是凤霜天。
贝雪狮大惊之下立即收束心神，冷脸哼了一声：“妖女！”凤霜天晨起心情佳，闻香前来采梅花，手中还有三枝红梅，那是送给三位娘的；如今听了一声“妖女”，好不气恼，轻声骂了一句：“冤家路窄。”转身就走。
她先前投怀送抱，如今冷眼相向、避之不及，态度变化之大，让贝雪狮恼怒之余又带几分不甘，身形一闪，将人拦住。凤霜天转身折了一枝红梅，送了过去，笑道：“以花买路，请贝少侠借道。”贝雪狮道：“妖女，今日你须交代清楚，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凤霜天知他话中之意，咯咯笑了两声，一双眸子晶光璀璨，嘴上却只笑不语。贝雪狮怒极，探手入怀，掏出一件女子的贴身肚兜，道：“你休想不认，这便是证物！”
那是自己的肚兜，凤霜天双颊顿时一热，烧红起来，心头恼怒，口中骂道：“你拿着我的贴身肚兜，来要挟我，这就是名门正派的掌山弟子所为么？”贝雪狮当即被呛住，不由得尴尬起来，凤霜天趁机抢取肚兜，他右手急忙一缩，背在腰后。
凤霜天小嘴一努，坦白道：“鹿姐姐嫁令狐小圣，我凤霜天为与她旗鼓相当，这才向你投怀送抱，欲成好事，此事你知晓的。哼，我投怀送抱，你无动于衷，这样夫君不要也罢，是以就对你不理不睬了！我凤霜天本就是乘兴而往，兴尽便归，何必一定要与你双宿双栖？”
“乘兴而往，兴尽便归”这八字如轰雷一般，劈在贝雪狮脑门上，他只觉受了莫大的侮辱，怒火蹭一下自心头烧了上来，怒喝一声，“妖女无礼。”大掌一挥，向着凤霜天脸蛋拍了下去。
凤霜天却不避不闪，反而仰起脸迎了上去，一双眸子亮闪闪的，漾着倔强无畏。贝雪狮大掌落到脸边，却猛然停手，好奇她为何不躲。凤霜天灿然一笑，如花娇丽，说道：“你打不打啊？你若打，我就受你一掌，权当赔礼道歉；你若不舍得打，我可走了。”贝雪狮愤愤不甘，却收回了手掌，道：“好男不跟妖女斗。”
“多谢，告辞啦！”凤霜天往前蹦了两步，又回头说道，“你不将肚兜还给我，自己留着罢，日后阻你姻缘，哼。”贝雪狮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气得牙痒，但也不能与凤霜天过多纠缠，他又踏上了寻师之路，却不知，龙惊雷早就在梅林外侯着。
酉时正当时，天起阴风，飘下小雪。龙惊雷记着烟姑的交代，不敢早到，酉时了他才到梅林。一片白梅，疏疏落落，迎雪绽放，暗香化入寒气之中，又隐隐闻得似有酒香传来。
龙惊雷侯了两刻钟，才穿入梅林，来到小屋前，令狐峥与鹿骄嵘早已在此等候，他大吃一惊，暗道：“他二人怎也在此？”屋中烧着火炭，暖意融融，酒香浓郁，却不见烟姑身影。小屋正首摆了一扇屏风，其后隐约坐着一个白影，龙惊雷问道：“阿烟，是你么？”
“坐。”屏风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正是烟姑。烟姑答应相见，却隐在屏风之后，龙惊雷心头全是失落；令狐峥请他在东面落座，又斟了一杯热酒，才与鹿骄嵘在西面坐下，并没有离开之意。
“阿烟，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体己话。”龙惊雷大胆说出心中所愿，亦是婉言送客，狐鹿二人却一动不动。烟姑道：“五十年前，你我二人情窦初开，互生情愫，往后却不了了之，此生你我二人断不会再单独见面。今日，即便不是令狐夫妇，我亦会找旁人相陪。”
普天之下，只有令狐峥与鹿骄嵘知晓龙蝶二人的过往，因此他二人是陪伴烟姑的最佳人选，他二人若不来，烟姑亦会找旁人，虎跃与朱鹮衣便是第二人选。
龙惊雷当心一剑，只能暗自伤神，又听烟姑说道：“令狐小圣温的酒不错，你尝尝罢！”桌上摆着红泥小炉，煮的农家酒已沸腾，噗噗有声，香气浓郁。龙惊雷苦笑一声，道：“你虽答应与我一见，却隐在屏风之后，相隔甚远；屋中又有旁人相陪；这待客的酒亦出自他人之手。阿烟，你真的如此恨我么？”
屏风后的烟姑哈哈大笑，道：“我曾恨极了你，然光阴荏苒，五十年沧海桑田，那一份刻骨铭心的恨已随风消散，但……我依旧不愿宽宥你。”
龙惊雷目光落在热酒之上，忽然举杯一饮而尽，酒中的热气顿时蔓延周身，他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走过人间五十年，阅尽世间山河百态，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阿烟，你是我此生最挂念的人，年少如此，如今亦然。即便我娶妻生女，你依然在我心尖之上，五十年从未变过。”
屋外白梅掩映，小雪轻飘，一阵寒风吹来，点点白色从窗前一飘而过，不知是雪落还是梅落！“令狐小圣，你温的酒着实香烈，实在醉人。”屏风后的烟姑举杯饮热酒，问道：“小圣，若你有一个心爱的女子，你是会娶她为妻，携手共度一生、恩爱白头，还是另娶她人，将那女子放在心上，五十年不闻不问？”
此话一出，令狐峥与龙惊雷俱是一怔，这哪里是问令狐峥，这分明是问龙惊雷啊。鹿骄嵘暗暗发笑，暗赞烟姑此举实在高明，这是要借令狐峥的话来打龙惊雷的脸啊！令狐峥岂会不知烟姑的用意，但他不能以假话敷衍，略略沉思片刻，答道：“既是真心相爱，若非情势所逼，自当携手共度一生！”
此话话中有话，烟姑又问了一句：“何为情势所逼？”令狐峥答道：“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若男女之间的情爱，违背江湖侠义道德、有损家国大义，则令狐峥会挥剑斩情丝，舍小爱，全大义。如此，便不能与心爱女子携手一生。”他言之凿凿，铿锵有力，未了，又补了一句：“然，若有半分回环余地，亦当全力补救。”
屏风之后响起了响亮的鼓掌声，烟姑朗声赞了令狐峥一句：“好，说得好！”她身子微微一侧，隔着屏风面向龙惊雷，问道：“龙惊雷，我少年时与你的暧昧情分，是违背了江湖侠义大道，还是损害了家国大义，才叫你不得已舍弃了我、另娶他人？”
有令狐峥言语在前，如今烟姑顺势一问，龙惊雷只觉喉间似卡了一根尖锐的鱼刺，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烟姑点到为止，屋中便静悄悄的。鹿骄嵘身子微侧，凑近令狐峥，道：“对不住了，拆散你的大好姻缘！”
令狐峥知她话中之意，无非是白石山庄强扭姻缘一事，以至他与朱鹮衣婚约毁、情义断，说道：“我与鹮衣有缘无分，怨不得你。我与鹮衣击掌断情，前事不究，往后你也不必再提。”鹿骄嵘亲自给令狐峥斟了一杯热酒，道：“你倒洒脱，胜过龙前辈。”
龙惊雷自斟自饮，连喝三大杯，这才说道：“我少年时便倾心与你，后来入江湖拜师学艺，更是对你魂牵梦萦数年。我知道你亦心悦与我，我便一直等，等你向我表露心迹。阿烟，我曾多次午夜梦回，梦到你在梨花树下，赠我香囊，向我吐露相思之苦。你我往来的书信一封接一封，你始终不愿表露心迹，我……我一直惴惴不安，拿捏不定你的心思。后来被师父收入戴天山，遇见了花家大小姐，她温柔体贴，处处关怀我，我一时把持不住……可惜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哐……”屏风之后，烟姑将酒杯重重拍在桌上，热酒溅到她手背上，她又问向令狐峥，道：“令狐小圣，易地而处，换做是你，你当如何？你先开口，还是等姑娘先开口？”
令狐峥暗道：“怪哉，怎又扯到我身上来？”他也如实回答：“既是两情相悦，谁先开口表露心迹，皆是无妨。但女子害羞，男子先开口也是应当。”
烟姑颇是欣慰，赞道：“你能有此想法，必能与鹿教主白头偕老，不必等到年老志衰，才感叹将复何及。”这话虽是对令狐峥所说，实是说于龙惊雷听的。
龙惊雷面上没了半分神采，满是愧疚懊悔，道：“阿烟，千错万错都是我年少无知，白白丢了你我的情意姻缘，当真是悔之晚矣。如今你我皆过七旬，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何不忘却前尘，日后毗邻而居，弥补半生遗憾，可好？”最后半句，最后一句，几近乞求。
令狐峥自这话中听出了满满的悔意，何况烟姑？烟姑却转身问向鹿骄嵘，“鹿姑娘，若有个男子负了你，而后又向你诚心忏悔、乞求原谅，你可愿与他冰释前嫌，再续前缘？”
鹿骄嵘似乎意料到烟姑会问自己，她不紧不慢，饮了一杯热酒，答道：“我若是个唯唯诺诺又贤惠大度的女子，见到情郎回心转意，必定满心欢喜地去迎接，从此恩恩爱爱过日子。可惜啊，我不是那般女子，我偏偏是个高傲又狠绝的女子，他若负我，我必快刀斩情丝，从此恩断义绝。”
烟姑哈哈一笑，道：“巧了，我也是这般的女子。”她借鹿骄嵘的话答复了龙惊雷，便仰头满饮一杯热酒，只觉浑身舒畅。鹿骄嵘又补了一句，“我虽傲气，却会审时低头，做不成恩爱夫妻，若有利可图，我依旧会与他并肩作战，没了情爱亦可谈名与利。若各为阵营，他日交手时，该打打该杀杀，绝不手软。”
令狐峥瞥了鹿骄嵘一眼，心想：这倒像足了她的脾性！龙惊雷被这话惊得无以复加，怔怔地看着对面的狐鹿二人，又慢慢将目光移向屏风，盯着其后的身影，哀叹一声，说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你我蹉跎至此，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阿烟，我鬓华虽改然心无改，你我何必再执着于过往！”
烟姑道：“悟已往之不谏，我不执着于过往，只是不愿与你再有瓜葛。龙惊雷，你说造化弄人。哪来的造化弄人，事事都是人为罢了。”
“你少年时心里有我，却不愿先我说出口，是你自己心气高傲、忸怩所为；你遇到花家大小姐，沉迷于温柔乡，移情别恋，娶她为妻，无人逼你，是你自己权衡利益之下的所为；五十年漫漫长岁，你今日才来找我吐露心声，亦是人为。这一切皆是你自己所为，与造化无关。”
龙惊雷浑身一颤，面上没了半点血色，烟姑这一番话语叫他无可反驳，良久才叹道：“阿烟，我待你的情意，苍天可鉴。”烟姑冷笑一声，言语柔和平淡，“你这份情意迟了整整五十年，五十年人世沧桑，时过境迁，深情早已薄如轻烟，风不吹也自散，你何必再自欺欺人！”
烟姑缓缓起身，背对屏风，道：“上穷碧落下黄泉，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此后生生世世，若入轮回，不论是人是畜，你我永不相见！”
真如轰雷闪电当头劈落，哐当一声，龙惊雷手中的酒杯豁然掉下，热酒撒了一桌子，他痴痴怔怔如木头一般，却见得屏风后的白影飘然离去。轰的一声，屏风倒下，桌上只一酒壶、一杯，还有一枝梅花。
龙惊雷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阿烟那样骄傲的性子，又怎会原谅我？我以为五十年光阴如水，会冲去她身上几分傲气。”他起身离去，身子踉跄，步履轻浮，一身精气神所剩无几，行入小梅林中，又传来了龙惊雷的声音，“她是玉蝴蝶，不是寻常女子。”
狐鹿二人站在屋檐之下，望着红梅白雪淹没龙惊雷的身影。鹿骄嵘问道：“令狐小圣，可觉遗憾？”令狐峥道：“我早就料到会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