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的光照暖洋洋,带着季节特有的缱绻与慵懒,斜洒于巍峨连绵的宫群殿宇上。
承钧宫挤满了文武百官,每人送进空气中的呼吸汇织成一片令人神思懈怠的温热,浮在殿内,弥久不散。
卫孾最后一字落定,整间殿宇内立时传来一阵细小的骚动,众人收回各自神游的心绪,眼睛通通发亮睁圆,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中央的三公子,继而看向高台之上的王上卫枢。
卫枢一向整肃不乱的表情也随之受惊大动,瞬间坐直身形,手里握着的茶杯晃动着溢出几滴水花来,溅在玄色缎袍的前襟上。
他沉眉盯着卫孾看过一会,见朝臣纷纷注目而来,稍稍稳住心神,沉声清了清嗓子,才惊疑追问:
“卫孾,你所奏新勘三处矿脉一事,可当真?”
卫孾躬身再次确认,“回父王,儿臣不敢夸大。”
“好!”
卫枢拔身而起,连手中的茶盏都顾不得放回案上,捏在五指指尖之中跨向步阶,大步迈下高台走到卫孾眼前,目光炬炬,盈满赞赏与惊喜之色看着他的儿子。
“卫孾,你可是为我大嬴的新年开了好头啊!”
满堂大臣立刻拎起衣袍挪到案侧,俯身高声应和道:
“恭贺大嬴,恭贺王上!”
殿中低迷的气压一扫而光,众人朗朗的贺词荡到殿顶,同某处宫殿恰逢其时爆响的爆竹声一同震出鼓舞人心的回音来。
按例,廿八之日已为年假休朝,百官入宫只作年尾述职,非重大国事不再奏报新的议呈。当下卫孾所奏铁脉一事不仅重大,亦牵扯出他提到的革新政令,是不必搁置于年后开朝再议的。
卫枢心神俱喜却也未忽略掉卫孾的谏表,待群臣高昂的情绪慢慢趋于平静,在殿外依旧喧嚣热闹的爆竹烟火声中款步折返回到自己的案前,再回首扫视殿中官员时,眉间喜色减弱半成,眼中已是深虑过后的睿利。
他扶住榻边的扶手缓缓坐下,看过眼下左右两端同他一样平静下来的何仲衍与卫子歌,又看过几处方位,声音不再有多余的亢奋。
“今日众卿的述职吾已听过,岁暮劳顿,各自回去休息吧。”
朝臣闻言忙起身,依照官职高低自动成序慢慢向殿外退去。
卫孾站在原地,眉间闪过一抹不忿,侧过眼角向卫子歌看去,卫子歌准备用来表达宽慰的小动作还未做出,上端仍倚在矮榻上未动的卫枢挥挥小臂,扫过近处几人。
“你们三个留下。”
略一顿,又提声叫住孔晖,“孔晖,事关南阳、曲水,你也留下替子湛听听。”
卫子歌搓搓指腹,目光扫过那个一言未发的丞相,嘴边悄然流淌过一抹浅笑,起身向卫枢谏言:
“父王,儿臣以为,既事关两城,不如令耿大人一同议政。阿孾他处理政务的经验尚浅,日后还需耿大人在旁多加辅佐才是。”
卫枢尚未表态,卫子歌立刻移目看向何仲衍,姿态谦逊恭敬,出声请教:“相伯以为小侄的想法如何?”
卫枢眼中光芒微动,心中暗自品味卫子歌的意图,随即攒出内敛沉稳的笑,也一同将视线投到何仲衍那侧,等他回答。
何仲衍轻咳着平复一番喉咙里的干痒,缓慢摆摆手,“大公子折煞老臣了,三公子辖地的人,该王上与三公子做主才是。”
卫孾不知卫子歌语出何意,未敢擅自应对,悄悄瞟向他打算用目光与王兄沟通,还未等来卫子歌的答案,倒是卫枢沉沉低笑几声,从台阶上重新走下来,角落里的姜内参忙瘸着腿脚赶到卫枢身旁搀扶他的胳膊。
卫枢侧目看了眼姜内参跛动的双腿,有丝疑惑,“方才未发现,你这腿怎么了?”
姜内参小心扶住卫枢,老迈的脸上露出羞惭来,低声回道:“回王上,老奴不小心自己摔了一跤,只还有些肿胀,没什么大碍。”
卫枢又关切问过姜内参两三句,两人这才踱步走到卫子歌几人身前,卫枢小臂轻轻向何仲衍那处一送,目光示意姜内参。
姜内参常伴卫枢身侧,不必多加阐释便明白卫枢之意,忙端手移开,换作何仲衍的胳膊扶住。
“群臣已散,仲衍兄你也不必拘束了,子歌他自小敬重你,算起来,仲衍兄你还是他们几人的授业恩师!”
卫枢虎目含笑,眼尾扫过姜内参,那老人精立刻明白过来,抬声喊住即将退到殿外的曲水太守。
“耿大人,您留步!”
大嬴议政,由两位丞相主导,上奏的相关司署共同研讨,最后王上定出结论下旨颁发公文。若涉及封地内事,大部分情况下由城君公子参与议程,更有情况危急时,几个公子省去中间一层层递报的流程,直达天听。
不过此举常受谏臣诟病,为免被这群迂腐顽固却又忠心坚定的文官吵得耳根子发烫,即便那几人想这般去做,也往往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明明是权力巅峰的贵族,却像个贼人一般,想尽办法避开文臣眼睛,做得畏手畏脚。
而京外官员通常只呈奏章,不会留殿参与政议。
卫子湛缺席年底的朝会,卫枢留下孔晖旁听当属合情合理,只卫子歌借用一条听起来很是草率的理由将耿怀琮一同留下,再看卫枢避而不谈却默认同意、何仲衍谨小慎微却同样未置可否的态度,三方间各自的心思一时变得扑朔迷离。
耿怀琮、孔晖两人同样发觉气氛有些微妙,只位微言轻,前端赫赫伫立的几人不是一国之君就是万人之上的王公贵胄,哪里轮到他们表达态度。
前者脚步急停,在宫门门槛内凝滞一瞬,身旁同僚正如潮水般退出去,即将留他自己一道孤影略显突兀,忙快步又奔着卫枢他们而去,赶至三步之外垂首静候,那两条眼缝偷偷对着卫孾、何仲衍各瞄了瞄,随即定到脚下的地面之上不敢乱动。
后者自被卫枢提名叫住一直面无表情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一旁,从卫枢话中,他分析出今日自己应担当的角色不过是个传话的中间人,不该有太多逾越身份的表情和观点。耳中听着其余几人相互打着哑谜,心里感到一丝好笑,很快又被庞大而无形的压力席卷,一点点碾碎得彻底,脑海中每一条神经全都绷紧,只怕生出错漏而误了事。
几句话的光景,百余人倾巢离去,承钧宫霎时变得空荡,卫枢一叠声笑音“好了、好了”在殿中撞出来一圈细微的回音来。
他左右指指,自己随性走到卫子歌的圆席上曲腿坐下,环顾一遭,带着玩笑招呼几人,“仲衍兄,你坐。你们几个,自己寻位置坐吧,这般拘谨还能想通如何回话吗!”
卫子歌顺次走到下一席位领头坐了,姜内参搀着何仲衍在卫子歌对面缓缓跟着坐下后,很是识时务的弯腰退下,绕过影壁离开。剩余卫孾坐回自己的位置,孔、耿两位太守飞速思考,不约而同的走到四五张案几之外,并未坐于正方,而是将圆席拎到外缘,面对着前方几人端坐好。
待殿中再无窸窣的响动,卫枢微微笑了笑,目光一挑,“卫孾,把你方才要奏之事详细说上一遍。”
卫孾直直肩膀,暗暗压制住内心深处一道浮沉不定的紧张感,顿了顿捋清前后逻辑,从翻查南地古籍讲起,到发现端倪领兵探勘,再到入秋后查得矿脉三处、驻兵圈地守卫,待他走访市井田桑后发觉农具需求倍增等事,详略得当、条理清晰,徐徐对着卫枢说完,最后再次提出他的想法来:
“儿臣发现,因冶炼技艺的差异导致民用农具品质过于简陋,又加之用途广泛,使民众每隔三五载便不得不更换新器,而废旧器物无法再次回收,或弃于野锈蚀腐烂,或堆于街头杂乱不堪,造成无端靡费,于民不利。”
他定定神看向卫枢,见父王没有展露什么阻挠的意思,继续道:“所以儿臣想,不若开放一处新矿作试,将中等的黑铁矿分出三至四成贩于市,将军中现有的冶铁工艺传授于民间铁匠,一来,他们可利用良矿锤炼出更加耐用的器具,二来,技艺提升后杂铁、劣铁的淬炼净度更优,也可减缓损耗,三来……”
“三来,如何?”
卫枢正听得入神,见卫孾面色露出些犹疑,想来怕是他头次殿呈重要的奏表有些心怯,不禁莞颜一笑,鼓励道:
“继续说,卫孾,初论而已,不分对错。”
卫孾点点头,继续说道:“是,父王,儿臣对度支、税贡一事一向愚钝,这三来只是粗浅的推断,所以不敢多言,只是假想若民间的冶炼技艺发展之后,犹如孔晖之前谈及,民生之事息息相关,是否会造就更为自由、繁盛的贸易局势,广利农业?”
卫孾语毕,殿中只剩或粗重或平缓的不同鼻息,浅浅淡淡,流淌在空气的夹缝中。
卫枢盯着手旁的果馔凝眸沉思,卫子歌抬眼看向卫孾,眸底笑意加深对其眨眨眼,又侧转投向后头两人,率先打破安静。
“耿大人,你为曲水太守,对三公子所奏有何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