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孔晖顿过短暂的一瞬，接着道：
“二公子责臣逾矩，不该生出私联守矿驻军的想法来。而二公子与四公子商议，将北境边军长年累月囤积的废弃兵器熔炼成铁块，通过漕运送回南阳。
这些兵器经雨雪湿淋早已锈迹斑斑，质地松脆，不再适合冶炼成枪戟。作为低廉的粗铁贱价贩售于铁铺，专门用来打造农具使用，而所得收入尽数充入北境边军的军饷，同时，既可缓解渔业、漕运所用中高品质的铁矿压力，又能抑制农具市价上浮。”
卫子湛此举绕过铁矿源头，倒可谓一举多得，只是废兵器再多也终有消耗完的那日，的确如孔晖所言，不是长久之措。
不过事从权宜，就眼下来看，他的解决之道不失妥帖、周全。
卫枢点点头，未对孔晖的回答再作言论，手指搓搓鬓角，继而目光滑过下端首位的几人，眼睛定在卫孾脸上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慢吞吞调整坐姿，抬手指向武臣当中一个神色庄肃、威厉中却显飒爽的女将军。
“白邑！”
卫枢提声唤道。
女将应声而起，“臣在。”
“吾思虑北境距南阳路途遥远，若你军中也有废之不用的兵甲铁器，当按此法供与南阳，以平衡两地的铁价。”
卫枢沉吟稍许，手掌朝孔晖挥了挥，又补充道：“具体事宜，你直接与孔晖沟通就是。”
“臣遵旨。”
除青州情况特殊，凡主城的上公子只掌民政而不担军务，白邑军队虽驻于曲水，却并不受制于卫孾。
可卫枢、白邑所谈并非只涉及军务，其中又干系曲水农户的农耕用度，理该让卫孾参与。两人一来一往便把事情议定，除却卫子歌转动眼眸悄悄打量一眼卫孾脸色，其余所有人几乎都未曾觉察不妥。
卫孾咬定牙根，眼中幽光乍现，捏住茶盏的手指有丝不稳，杯身略一抖动，洒出几滴水渍来。
卫子歌目视前方，右手食指一叩案几，发出细小的一声异响，只他相隔不远的卫孾听得清楚。
卫孾半转脸颊看去，见他王兄握住杯盖漫不经心地扣在杯沿之上，手掌聚拢，就此轻覆住半只茶盅，眼中的光彩一跳，心里明白王兄的暗示，缓缓一吐闷气，再次安稳坐正身子。
孔晖的问话算是结束，但依他所言，铁价事关南阳、曲水两地，南阳既已问过，也该轮到另一方才是。
卫枢抬手示意孔晖、白邑各自归座，目光随着孔晖身形移动，游走到他席位旁侧一人的脸上，微一思索，再次懒洋洋开口：
“此事，曲水这边怎么看待？”
卫孾身形一动，转过脸看向卫枢正欲回答，却发现父王的视线并未落在自己这里，而是散漫的投向自己身子侧后方某处，话到嘴边又不免顿住。
只这片刻功夫的间隙，卫孾之后另有一人敛袖起身，绕过座位的间隙走向殿前。
上前之人正是曲水太守，耿怀琮。
耿怀琮其人机警，本于京中任职，原为农桑司五品司案，因曲水新建，由何仲衍举荐后调任曲水担太守一职。
卫孾侧目看向耿怀琮，又暗自品味卫枢方才的问题，这才醒转过来，并非父王有意跳过自己，而是考虑到他与另外几人身份有别，当依照官阶由低自高一级一级汇奏才是。
不由呷口气，心里一时松快下来，嘴角跳了跳，将精力放在自己辖地的太守身上，看他如何答复，以免话中出现疏漏再由他来补充。
耿怀琮年纪略长孔晖几岁，能力相差无几，但其胜于不同官场的经验更为富足，面对王上临时起意的攀问更显游刃有余，眼底泛着抹狡狯的薄光，不慌不忙地鞠过躬。
不过几步路、弯个腰的光景，耿怀琮心中已整理出相对妥帖的回答来。
“回王上，曲水及辖地七郡新建，一年来，臣陪于三公子身侧忙于曲水上下民政，对外埠南阳辖地发生的情况实有不察，未能及时发觉其铁价因我曲水农户骤增而有所波动，还望王上恕罪。
对于孔大人、白将军及青州军所商定废弃兵器再行利用一事，臣定当连同曲水税禄、司市、田曹三署的同僚竭尽全力给与配合，倘若——”
耿怀琮转过上身对着席间的孔晖略一颔首，孔晖亦点头回应。
“——孔大人这边遇到何难事，可尽管来找微臣商议解决，二公子虽不在城中，但微臣绝不会因此怠慢南阳行市，毕竟两城毗邻，南阳行市平稳，对我曲水百姓而言亦为益事。
哦，如若二公子及孔大人不嫌恶曲水的民事工艺发展尚且缓慢，微臣斗胆，不知可否请孔大人禀报二公子，调令些许工匠暂入我曲水，教授曲水的匠人更为娴熟的铁艺冶炼技术？如此，若曲水自己的冶铁工艺有所发展，便可缓解南阳辖地铁铺锻造器具的压力了。”
耿怀琮的话音温吞，乍一听来全然是自谦之词，细细分析，却可窥得其中奥义。
南阳、曲水两地虽卷入同一件事态当中，但实际所要解决的问题却迥然不同。
南阳的当务之急为抑制铁价上扬，曲水却为如何发展基础的冶炼工艺。一为碍路的沟壑，需快速填平；一为削竹作筏，非一日之功。
孔晖在他的回话之中含混概念，将曲水一同拉入铁价的漩涡之中。若非心细之人，恐怕会下意识认为此番难题应为曲水、南阳两地共同决断处置。
耿怀琮抓住其中要害，既隐晦解释了曲水与此无关的因由，又借力打力，将曲水问题的症结抛给南阳来办，可谓一石二鸟。
两人未曾直接针锋相对，却因各为其主造成的矛盾擦出星点火花，在鸦雀无声的殿宇之中飘散着隐晦不明的火药味。
卫枢心如明镜通透，目光依次扫过两人，鼻息幽幽噙出一股低微、短促的笑音。
何仲衍依旧闭目不看，表情闲淡如旧，只松垮下垂的嘴角动了动，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只是错觉。
卫子歌眼露浅显的欣赏之情，瞟过耿怀琮，再滑过对面的何仲衍脸上时，这份欣赏隐约变成另一道微妙的情绪，即刻又恢复平静。
卫孾眸中闪亮、难掩窃喜，赶忙端起茶盏，将自己半张脸扬起，匿进饮茶润喉的掩饰下。
孔晖闻言，脸色呈出惶恐之意，正欲起身客套周旋，却听高台之上，卫枢忽尔出声拦住他。
“孔晖，你先坐下！”
相关几人纷纷侧脸看向卫枢，见他悠然呷口茶，眉结舒展，眼尾微垂沁着淡笑，声音慵懒。
“子湛不在，这事你做不了主。”
孔晖稍有一怔，随后明白过来，坐在原位未动，只颔首对卫枢、耿怀琮依次示意。
“是。”
“好了！耿怀琮，你也回席中去吧！”
卫枢轻轻撂下茶杯，顿过片刻，眼睛看向殿中百余支红烛火光跳跃，殿外的阳光越发明媚，洒在前方的石砖上折射成刺眼的光芒，晃得坐在殿门附近的官吏半眯双眼，似乎昏昏欲睡。
临近春节，人心总是带着额外的平和与宽厚，卫枢看着几人皱眉闪避光照的模样，觉得颇为滑稽，偷偷抿唇一笑，复又端起还未松开的杯盏，对着何仲衍敬去，亲切唤道：
“仲衍兄，此事，你如何想？”
何仲衍的眼睛嵌开一条细缝，一直闭目养神的眸底闪过一丝犹疑，随后才缓缓抬起眼皮，亦举起茶盏回应卫枢，声线之中带着病态的喑哑。
“回王上，老臣不敢僭越。南阳为二公子主政，他虽染疾未愈，但交代孔晖之法甚好，两处军营累年囤积的废弃兵器颇多，老臣估算，当可平息近一季之急，想来一季之后，二公子身体也该恢复痊愈，再行议论不迟。”
他捻捻颌下白须，嗓中费力咳了咳，平静无痕的表情增添几分笑，又言：“何况铁价波动的根源不在两地，此事若继续深论，恐怕要论到后日宫宴也未必够用，王上，可别误了大家伙盼了一年的美酒了！”
何仲衍话音一落，殿内各处角落响起一阵阵欢畅低微的笑声，卫枢听出何仲衍妥帖的提示，朗朗大笑几声，抬手饮毕杯中茶水，眉梢爬过喜色，点头一叹：
“是了！多亏仲衍兄提醒，是吾忘了正事了！”
他小臂挥过半弧，示意身旁的姜内参，“继续吧！”
姜内参捧着手中名册欠身，按照官阶依次喊过，由四品官员轮到一品公卿，几十人逐一汇奏完毕，所言内容平实寻常，再无特别引人瞩目之事。
日头当空转过小半个圆，百官各自散去，前往偏殿用过午膳再归承钧宫内已是午后未时，剩余寥寥几个侯爵未报。
大嬴侯爵大部分只享俸禄而不任实务，各自上前问候卫枢安康，应个景走个过场便退回原位，再过半个时辰，殿内只剩卫子歌、卫孾两位上公子并何仲衍这位相爷还未述职。
何仲衍受恩，不必起身答话，端直身形简要说完一年当中跨城拨粮、减免赋税、秋决犯人堂审以及世家举荐至仕等几项事务，卫子歌亦挑些能摆在明面上公之于众的举措答了。
卫枢捻动拇指的翠玉扳指歪斜着靠在榻背之上，听了大半天冗长的奏议神思有些倦怠，看卫孾一副意气风发的劲头走上前，不想驳他的兴致，喝口凉茶醒醒精神，抬眉笑问道：
“卫孾，你头年分辖地主事，可还顺当？”
卫孾挑唇一笑，“回父王，多半还算得心应手，余下些棘手的，也幸得封地内各位司衙大人襄辅，又有王兄提点，一切还算顺利。”
“嗯。”
卫枢扫视过归属曲水的几名官吏，又看向卫子歌微微点头，以示称赞，附声道：“顺利就好，你说吧，让父王听听。”
卫孾缓缓心神，由初入曲水开始，讲述工造、农桑、户课等一应事，言辞不卑不亢娓娓述来，听得卫枢、卫子歌、何仲衍不住点头，只到最后，卫孾收住说了半截的话，瞄了眼垂眸聆听的何仲衍，又仰起头看向卫枢，眉眼之中浮现出飞扬兴奋的神采来，连同声调也高昂几许。
“儿臣另有一事奏明父王！”
耳中传来卫子歌轻咳声，卫孾更受鼓舞，腰杆挺拔，说出的话语驱散了整栋宫殿弥漫的昏沉懈怠，重重敲醒所有人的精神。
“儿臣翻查南地文籍，发现籍中记载几处山脉岩石呈现异色，心中感到蹊跷，遂调拨几队兵卒前往调研。儿臣恭喜父王，曲水境内勘察出铁矿三处！儿臣设想，将军中冶炼之法借机授于民间，矿石资源丰富、冶炼技艺提升，曲水、南阳两地铁价难题或可迎刃而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