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域外，对鬼方、朱厌的驱逐、追剿战事未停，三军主将卫子安无法抽身回京，但详细军报仍由信使一封封加急传回，直抵卫枢手中。
殿内无青州相关武将述职，只身为正四品的太守章豫对民政一应成果、不足作简述。
提到因疫疾而引发的伤亡、遗骸处置、坪郡赈灾及后续对百姓的抚恤等事时，卫枢微垂的眼帘下，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着一处空位滑过，本安稳不动的脸色有丝怆然，但也只瞬间，再次恢复成不苟言笑的君威。
二公子卫子湛以身做饵，诱使朱厌发难，为青州驻军对外发兵赢得契机，自己却身中奇毒、负伤累累。
事关其最新的身体状况没有任何一个外臣知晓，只从人虽未至、酒馔珍馐却依例摆满的案面可依稀推测，这位二公子的确病体支离，否则不会缺席如此重要的朝聚，而内侍司也未因他的缺席而怠慢，一应布置、配品皆是足数。
内侍司常伴君侧，最擅长体察上意，这般安排究其原因，但凡为官者岂能不懂？
青州官员汇秉完毕后，南阳太守孔晖款步上前。
南阳城郡不涉军务，历年来只一位上公子、一位太守回朝，今年又遇卫子湛别居养病未能露面，而北伐的战事开拔前，卫子湛亦有半年光景未得空回南阳主事，大部分政务都压在这位太守肩头。
南阳原籍太守为何仲衍故旧，年逾五十，行事稳妥但略略守旧不懂革新变通，所行民策不温不火、无功无过，未曾为南阳当地百姓带去太多福祉。
卫子湛入南阳后，半年内整肃上下官员，堪用者留之，不堪用者或弃用、或酌情替换虚职，原太守便是其中一位。
破格提拔的孔晖原是郡内掌管水道的小吏，不过三十出头，人很年轻，顶着满殿同僚审度的目光从容对答，不见分毫的瑟缩退怯。
卫枢所问漕运、桑苗，城郡安防等问题，皆是对答如流，只在最后提到商贸交易时，孔晖稍显吞吐。
在他停顿思索时，殿内立刻一派肃静，卫枢很满意孔晖先前的表现，对他的迟疑也很宽和地耐心等待。
下端臣位中，卫子歌一直神色淡淡，目光有几分游离，像是有什么心事未解一般，对所有人的秉奏不太感兴趣。
他对侧的何仲衍眉弓松展，合着眼闭目养神，偶尔端起茶杯润口，平复嗓中细细痒痒的咳嗽感。
孔晖也未让卫枢等候太久，在何仲衍吞咽下第二口茶水的时候，他对着卫枢稽首，又偏转上身对着卫孾略一颔首，此番举动令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很快又从他的回话中找到了答案。
“回王上，南阳少耕田而多水泊，二公子因地制宜，命我等官员疏浚河道，鼓励百姓发展漕运，所以城中商贾所贩铁器多围绕渔业、船舶来锤造。
自去年南人降顺我朝以来，广垦田桑，百姓耗用农具倍增，臣察，多有民众由曲水辖地涌入南阳辖地定购耕具，想来南地新建，于冶炼一门还不甚兴盛，所以才会转入南阳采选，这本是两地间互通贸易、提升钱货流通的好事。不过——”
孔晖低着头一口气说了大通的话，借此停顿的机会，眼睛一抬一落观察完卫枢神色，又提声继续作答：
“不过王上您知道，铁器入水易腐易锈，故多用中上等的玄铁矿采炼，价格本就昂贵，如今又大半改造为农耕铁器，供不抵求，一时间南阳铁器的价格水涨船高。
而民生用度息息相关，铁器价涨，那与之相关联的煤炭、匠人工钱也随之提价，如今时日尙短，税禄、司市的同侪还未曾发觉太多变化，但臣担心，若曲水、南阳两地仍无法抑制铁价，恐怕不出两年，首当其冲受影响的便是耕具的使用者——百万农户身上。”
中枢的官员大多世家出身，政令颇通，但少察地方民生，听孔晖说得严重，心里没有太多概念，只板着脸纹丝不动，不敢露怯。
另一波地方官吏常年浸淫于基层，素知底层百姓疾苦，随孔晖的话语一落，立刻联想完整他省略去的后续难题，不住缓慢点头，沉眉凝思。
对侧的军旅武将可能绕不通一块铁矿涨价而引发的民生问题，但武人心思耿直，又与弓箭、剑戟等铁器打交道，情绪不免被牵动得有些紧张，握着手中茶杯怔怔看着孔晖。
何仲衍仍是一副老僧入定的闲散，卫孾听闻孔晖提起曲水，又提起铁器一事，恰好中他心思，垂放于外袍两侧的手指微微蜷起，眼睑半觑，看似有些按捺不住急切。
一座之外的卫子歌终于也在此刻收回心神，眼露清明，余光瞥见卫孾的小动作，极微弱地咳了声，见他投来视线，举杯送向唇边，借着吹散水雾的举动摇摇头。
两人的动作细微，所有人都没能发觉，包括高位之上的卫枢。
卫枢听孔晖说完，拈了粒栗子在指腹间滚了滚，视线落在台下几个儿子落座的位置，看到原该四人的地方只有两子现身。
另外两人，一子宿毒难清，何时得以痊愈情况不明，只能依靠浸泡汤泉来压制毒症；另一子才刚二十，冠礼未册便被自己扔到境况复杂的北境去历练，如今筋骨初成，已是调遣三军驱敌御侮的英勇将军，每天面临军情应接不暇、寝食难安，不知这个除夕过得可还安稳。
临近春节，人心倍感思亲，念及两个儿子缺席，卫枢心里未免觉得空落落缺了个口子，沉吟着扫过台下众人神色迥异的脸，又看到那处空荡荡的位置，不知触动心中何处愁绪，手中的栗子掐在指尖当中旋转几遭又轻手放了回去，出言追问孔晖：
“既然你已经有所觉察，作为城郡太守，可做了什么应对之策？”
腊月廿八的朝会本是群臣陈述当年事迹，不再于当日作深入探究。
听闻王上竟抓住孔晖所奏之事继续深究，所有人原本放松的心态再次悬提，悄悄放下手中的茶盏、点心，噤声静等着观察事态变化，为自己接下来可能遇到的盘问做心里准备。
一年来，南阳几乎处于无城君管辖的状态，王上卫枢看似轻飘飘随口一问，实则背后大有深意。
一则，他担忧二公子不在，大小官吏懈怠、南阳事务堆积，影响百姓生活，借此试探孔晖作为，由表及里，从孔晖的回答中亦可反向推断出卫子湛往日治下手段是否高明。
二则，也是卫枢脑海深处并不愿承认的一道潜意识，他一向不加理会的儿子此刻身体虚弱，作为父亲，出于关爱，总该帮忙额外关照儿子所在的辖地才是。
孔晖年轻，心智却敏锐，垂头静静思量片刻已然揣度通透卫枢的弦外之音，负手再揖，字字清晰回答道：
“回禀王上，恕臣无能。臣虽发觉铁价有升涨之势，本意从矿产源头入手，压低矿石采买的原始贩价以减缓铁铺冶炼的成本压力。但苦于矿脉一直由军中镇守、采掘，臣无权干涉军营行事，且臣任太守年历尚浅，不识军中同僚，无法与之接洽，求助其一解南阳现下困境，所以虽有心而无力——”
话至此，卫枢双眉微沉，上身靠在榻背一动未动，眼中敛藏锋芒的微光已在孔晖周身以及台下众人间无声滑过一轮。
何仲衍稍稍抬起眼角打量着殿中央的年轻人，复又慢慢合起，脸上一派风平浪静，似乎不过无聊随意看看。
卫孾挑起嘴角轻轻嗤笑一声，施手端起案上的玉壶倒上半杯茶水，细小的水流声在阖宫瞬间的安静气氛当中尤为清晰。
卫子歌的目光原本深望着孔晖不动，被茶水淌动的声响吸引过去，顺势收回视线，不动声色的扫过卫孾的侧脸，又扫过对侧何仲衍已然闭合的双目，他静静垂下眼眸，盯着种类丰盛的盘碟出神。
就在众同僚悬着心神不敢大声呼吸、替孔晖捏把冷汗之际，这位南阳太守话锋一转，和着最后一滴茶水落进杯口，继续秉道：
“不过，二公子虽分身在外，但从未松懈南阳政务，令臣将一应难解的事项汇编成公文书信，送往二公子所在。公文内容庞杂无序，二公子敏锐善察，仍在其间发觉关于铁价上涨的问题，特意为臣指出一条解决的方法，初步实施下来，倒是有所成效。”
孔晖再次止住话音，倒非他故意卖弄玄虚，只是关于铁价之事的因果已然秉奏完毕，按常理，他的述职已经结束，早该返回坐席当中。
不过他心中清楚，卫枢追问一次必会再追问第二次，有些话臣子不该说得太过全面，总要给君王留下话题来探究，但又不可回复得太空泛，以免惹来质疑。
果然，卫枢听孔晖说完，脸上扯出舒展的笑纹，搭在扶手边的手臂挪到自己耳旁，半撑住鬓额，含笑又问：
“孔大人不细说，该不会你们君臣二人是想到一处去了吧？”
初听卫枢语意不过随口一问，但不过片刻，几乎所有人全都暗中挺直了脊背，武将坐席当中更是隐隐传出倒吸气的声音，个个板着脸没有多余动作，只用眼尾左右瞄着卫枢和孔晖的表情。
孔晖知卫枢何意，微微浅笑颔首，“回王上，臣不细说，实在是此举也不过一时之功，二公子特意批文嘱咐臣，命臣先照此缓行、慎行，容他再另想更为妥善、长远的办法，以免日后政令相背，惹百姓物议。”
卫枢扫过一眼一众武将，下颌对着孔晖微扬，“说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