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山走进青芦警局的一间警房,见办公桌后端坐的这人,正是那年四名大汉殴打自己时,在一旁观看的那个面目冷峻之人。这人身后站立的两名大汉,也正是那年手持大棒,对自己棒掠的那四人中的二人。
一名大汉抬手往桌前水泥地上的一个白色圆圈一指,大声喝道:“在那儿站好!”
见李宝山在白圈中站定,面目冷峻之人冷冷说道:“你站立的位置,原先有个凳子,但在审理汉奸案子时便会撤下。民国政府是法治政府,一切依法审案。但对残害抗日军民、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的汉奸,可以不讲法制。”说罢,向门外喊道:“传证人进来。”随着喊声,王金有快步走进屋里,先向面目冷峻之人深鞫一躬,说道:“王金有见过李局长。”而后一指李宝山,大声道:“他就是保定日本特务大队行动组组长李宝山!那年他打完我,让我看他的特务证,白纸黑字,钢印红章,我看得一清二楚。”
李局长向王金有一摆手,说道:“你先下去。”
王金有又向李局长深鞫一躬,又冷冷看了一眼李宝山,这才走出房门。
李局长猛地一拍桌子,喝道:“李宝山,你的特务证呢?”
李宝山道:“烧了。”
李局长喝道:“几时烧的?”
李宝山道:“小日本儿投降后烧的。”
李局长冷哼一声,冷笑道:“汉奸的罪证是消毁不掉的。你的表兄,那个大汉奸刘魁元去年死于共党之手,躲过了国民政府对他的审判。但是,你们这些汉奸,却躲不过民众对你们的指控!逃不掉政府对你们的清算!等待你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正审判!”
李宝山道:“我虽然从保定办了特务证,但除了利用特务证打了王金有报了仇外,并未做过其他任何事。从事实上说,我只是在我表兄那里挂了个名儿,并不是真正的日本特务。”
李局长又是用力一拍桌子,大声喝道:“你这是拒不认罪,狡言强辩!来人,传证人进来!”
随着李局长的话音,一脸浓妆、衣着艳丽的谭姨,快步走进屋里,一指李宝山,愤恨道:“就是他,这个汉奸特务,抢走了我的闺女三桂,没过多久,他就把我闺女祸害死了!”说着面向李局长,跪倒在地,放声痛哭,大声哭道:“冤枉啊!青天大老爷给我做主啊!”
李局长道:“你起来,先下去。”
谭姨站起身,狠狠瞪了一眼李宝山,扭动着肥胖的身子,走出了屋门。
李局长道:“李宝山,这可是涉及了人命的案子,你还有何话说?”
李宝山道:“第一,三桂并不是她的闺女,只是为她挣钱的妓女。第二,我并没有抢走三桂,而是我为她赎的身。那年我打了小日本儿,在三桂屋里躲了十几天。从那时起,我就下了决心,要让她离开那个地方。第三,三桂并不是我害死的。是她在水缸舀水,自己不小心,扎进水缸淹死的。三桂淹死时,家里没人,是邻居到我家串门儿,看见她死在了水缸里。那天我在外赶车拉脚,天快黑了才到家。我所言完全属实,左邻右舍及与我一起赶车的车把式都可证明。”
李局长道:“即便你没抢那个三桂,即便她死时有你不在现场的人证。但是,你为她赎身花了多少钱?那个谭姨给出的价码又是多少?谭姨向接受清算委员会控诉,她给出的价码是二千大洋!一夜香可是有人做保,经安水警局批准开办的合法妓院!”
李宝山道:“听三桂他爸说,为三桂赎身,谭姨提出的价码是一千大洋。但谭姨并未与我说过这个价码。我不想为三桂赎身之事节外生枝,便卖了田产,凑足一千大洋,按她说的那个价码如数给她,她却不要,只留下了二百大洋。当时她和我和和气气,全无半点儿纷争。”
李局长一拍桌子,喝道:“她这是慑于你日本特务的身份而做出的违心之举。据一夜香控诉,三桂赎身的价码是一千大洋。此外,三桂他爸欠下一夜香的债务,连本带利也是一千大洋。父债子还,此乃天经地义之事。而你,只扔下二百大洋,就将人带走,这便是你利用日本特务身份做下的欺压百姓的恶事!再者,你说,自打你当了日本特务,你可曾缴纳过车马管理费用?这又是你利用日本特务身份犯下的更大的罪行!”说到这里,面色一缓,又道:“本人身在虎穴,卧薪尝胆,八年抗战期间,从未离开过安水,多少也了解一些你的为人,也欣赏你的一身武艺。此次承蒙上峰信任,委任为安水接受清算委员会委员,就必须公事公办。不过,国民政府向来宽仁,对罪恶不大、真诚悔过的汉奸还会从轻惩处。你先回去,写下一份悔过书。至于对一夜香妓院的赔偿问题,依据你二人所说的钱数,三天之内,你先将一千八百大洋送到这里,由安水接受清算委员会转交安水警局,再由安水警局归还一夜香。安水接受清算委员会及本人可视你的悔过态度及现实表现,再定对你的惩处。”
李宝山出了警局大门,四磕巴迎上前来,说道:“宝……宝山,没……没事了?”
李宝山回头瞅了一眼,道:“能有啥事?无非就是要钱!”随即叹息一声,又道:“家里的这点儿家业,怕是全都保不住了!”
兰花给陈洪端来一碗绿豆汤,陈洪接过,一口喝了,抹抹嘴,说道:“心里舒坦了不少,快再给我来一碗。”
兰花一边倒着绿豆汤一边说道:“隔三岔五的就和邱黑子一起喝酒,你喝的这么多,他喝了多少?”
陈洪道:“他喝的更多,最后醉的趴在了桌子上,是我给他背回去的,一直背进了他住的那个跨院儿,他媳妇出来,在他脸上来了一巴掌,他才醒了过来。”
兰花又将绿豆汤递给了陈洪,笑道:“你俩一喝就是半宿,都说些啥?除了说点儿武艺啥的,怕是都在说女人吧?”
陈洪接过绿豆汤,又是一口喝了,道:“不说女人说啥?你要我俩脸儿对脸儿,说上半宿大老爷们儿?”
兰花一把将陈洪拽到炕上,道:“我就怕他那样一个人给你带坏了。”
陈洪晃晃脑袋,一脸醉意,笑道:“自从那年在小树林里,听到了你的那句话,我就被你带坏了。”说着仰面躺在了炕上。
兰花在陈洪身边躺下,道:“一句话就能把你带坏了?我都忘了我当时说了啥。”
陈洪道:“你哪忘了?前几天你还说了。”
兰花笑道:“你学奸了,不说那句话,你哪还舍得在炕上实打实的出力流汗?”随即又道:“你是不是把我这句话也跟邱黑子说了?”
陈洪忙道:“这话我哪能说?我俩在一起,都是他说我听着。你还不知道,我这笨嘴,能说出点儿啥?”
兰花道:“今儿个他都说了啥?可有啥新鲜事儿?”
陈洪道:“没啥新鲜事儿,还是窑子胡同里的那些老事儿,他都说了多少遍了。”说着侧过身,先是握了兰花的手,而后又摸了一下兰花手腕上的玉镯,说道:“对了,他今儿个还真是说了一件新鲜事。他说,张老爷的大太太,在张老爷的书房里,把张老爷的一个镯子摔碎了。还说,那个镯子和你戴的这个一模一样,就像是成双一对的。”
兰花连忙问道:“接下他还说了啥?”
陈洪道:“他说完这句话,就趴在桌儿上醉了过去。”
书桌上摆放着一摞北洋画报,上面一本的封面上,是一名鹅圆脸型、发髻高耸、细眉红唇的美人。
姜绍武坐在桌前,拿起画报,在封面美人的脸上亲了一下,随后打开画报,一页一页,专挑附有美人照片或是特写影人优伶逸事的那些文字仔细来看。余下的,只是一略而过。接连翻看了几本,又在一帧美人照片上注目许久,而后拉开抽屉,取出剪刀,将这帧照片整齐地剪下,又仔细端详一番,这才小心地将其夹在一本语文课本之中。
姜子岚面带微笑,推门走进屋里,对姜绍武说道:“你哥来信了。”说着将一封信放在了姜绍武面前的桌上,看到桌上的这些画报,不由眉头一皱,随即走到床边,坐在了床上。
姜绍武将信打开,草草看了一遍,又将信封中的一张照片取出,拿在手中,大睁着双眼,仔细地看着。
姜子岚眼中满是喜悦之色,道:“你哥当上了少校营长,还成了亲,娶的是师长的闺女。如今仗也打完了,悬着的心,终是落在了肚子里。想想这些,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你妈炒菜呢,今儿个喝点儿酒,得好好庆贺庆贺!”
姜绍武道:“嫂子真好看,长得就像画报上的电影明星!”
姜子岚眉头一皱,道:“你这叫啥话?你嫂子是大家闺秀,名校毕业,岂能与那些戏子相提并论!”
姜绍武道:“我是说我哥的命真好,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随即一脸懊恼之色,抱怨道:“我的命咋就这么苦?都相了几回亲了,不是水眼泡,就是大门牙,要不就是小眼儿八叉大肥脚,黑黄面皮没有腰!咋就没遇见关关雎鸠的窈窕淑女?咋就没一个美妙梦境中的秦水伊人?再不济,也得是我那方老师或是陈记豆腐店老板娘那样的身材,那样的相貌。”
姜子岚舒展开的眉头又是皱起,道:“你真是满嘴的胡话!别的不说,就说前几天,面桃儿他姐提的那闺女,相貌有多周正,你生是不中意。照这样挑下去,你非打一辈子光棍儿不可!再者,往后你少追着秦天禄他媳妇说话,当下已是有人说了闲话。”
姜绍武道:“前几天相的那个女的,她即没腰,还生得一双大肥脚,让人看着心里就烦。至于我和方老师说话的问题……方老师是教过我的老师,如今又在一个学校里教学,学生时常向自己的老师请教并一起探讨教学中的疑难,这有何不可?说闲话的那些人,都是思想龌龊的一类人!”
姜子岚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几本画报,狠狠摔在桌上,大声道:“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你看坏了!”
杨南出了家门,走在街上,见四白毛儿迎面走了过来,连忙向旁一闪,低着头走了过去。
四白毛儿侧头看了杨南一眼,一甩肩膀,径直走进杨南家的院门,又推门进了蓝缨儿的屋里。
蓝缨儿瞟了一眼四白毛儿,不紧不慢地道:“你来了。杨南刚走,你没碰见?”
四白毛儿道:“碰见了,能咋地?他就是个怂包,都不敢拿正眼看我。”说着取出一卷大洋,扔在了炕上。
蓝缨儿把大洋掂在手里,笑道:“这还差不多。从前你拿来的那些日本票子,都他妈的成了废纸。”
小喜儿从外面进来,看见四白毛儿,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四爹。
四白毛儿笑道:“几天没见,小喜儿长高了一截儿。”说着从兜里抓出一把零钱,递到小喜儿手里,笑道:“拿着去横街买糖吃。”
小喜儿两只小手捧着钱,乐呵呵地跑了出去。
四白毛儿回身将门关上,几步走到蓝缨儿身前,一把将其抱起,顺势放在炕上,三两下就剥去蓝缨儿的衣服,露出白颤的肥肉,不由笑道:“几天不见,小的长个了,大的长膘了。也就是我四白毛儿,就是换了宰猪的大块糖,也不一定抱得动你!”
“打,给我往死里打!日,给我往死里日!娶来媳妇就是用来打,就是用来日的!……”厢房中,传来嘶哑狂暴的吼叫声。
蓝缨儿恨声道:“这个瞎了倆眼的老妨人种就是不死,我早想找人弄死她,杨南那个二货死活就是不肯。”
四白毛儿笑道:“活着去吧,咋也是一条性命儿。再者,听她这样吼叫,在你身上办事儿,岂不办得更加来劲?”
见五麻子一人一狗,从前面走来,傻糊子连忙一瘸一颠,迎了上去,又哆嗦着倆手,从兜里取出两包烟递了过去,陪笑道:“表弟,这些日子去哪了?真是让表兄一路好找!”
“糊子,你就会扯他妈的鸟蛋。”五麻子接过烟,两眼盯着傻糊子,又道:“麻爷能上哪去?麻爷一直就在镇上,是你总是安心躲着麻爷。”
傻糊子忙道:“看表弟这话说的,表弟护着我这么多年,我哪能躲着表弟?”
五麻子道:“日本人走了,拉人屎的多了,你的买卖咋样了?”
傻糊子道:“表弟你这么忙,心里还老想着我的事儿,真是让我不落忍!这几月,收上来的屎真是见好,昨儿个江村的那个老地东刚买走一车。”
五麻子道:“几个月不见,挣了大钱,就给你麻爷两包烟?”
傻糊子猛地一拍脑门,说道:“看我这记性,这兜里还有两包,跟表弟一说话,忘了掏了。”说着连忙从右侧的挎兜里掏出两包烟,递给五麻子,又道:“看表弟说的,你表兄一个拾粪的,能挣啥大钱?”
正说间,四磕巴赶着大车,从前面驶了过来。四磕巴抬头看了二人一眼,便急忙转过头去。
傻糊子将手中的粪叉子往地上一戳,大声喝道:“你磕磕巴巴的看啥看?哪天你糊爷一高兴,给你糟成上地的粪肥!”
四磕巴道:“早……早上拉……拉车的骡子一……一个后……后腿儿瘸了,我……我又把它……它的另……另一条后……后腿儿也打……打瘸了,这……这样一……一来,它……它反倒不……不瘸了。”说罢,一甩鞭子,快速驶了过去。
傻糊子冲着四磕巴的后影儿刚要喝骂,见王猫儿拄着拐棍儿,一瘸一颠,走了过来,便对王猫儿说道:“表侄子,你不当盐警了,现下干啥呢?”
王猫儿道:“腿打残了,还能干啥?”
傻糊子眼珠一转,温声道:“要不往后表侄子就跟着表叔拾粪。你拾的粪,表叔不但全收,在价码儿上,还比他们一斤多三分儿。表侄子,你看咋样啊?”
王猫儿冷冷看了傻糊子一眼,也未言语,扭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五麻子笑道:“糊子,你得谁张罗谁跟你拾粪,要不往后麻爷我也跟你一起拾?”
傻糊子忙道:“这还得了!表弟你老说出这话,吓得你表兄就得把脑瓜子往屎汤子里钻。”
五麻子道:“糊子,你说胆儿小的话,竟做胆儿大的事。其实你的胆儿,可不小啊!”
傻糊子笑道:“我的胆儿,比耗子还小,表弟你老又说笑了。”说着眼神一闪,又道:“要说胆儿大,还真让人看错了一人。表弟你说,邵家要饭长大的那个老二,平常不言不语儿的,到了硍儿劲儿(方言,关键的意思),还真是有点儿胆量,比他那个去了关东、一点儿信儿没有的哥哥强多了!就在日本子刚投降的那阵儿,大河边儿走来一队日本子,他愣是敢拽住排在最后的一个,跟他抢枪!那个日本子不给,他愣是一刀,将那日本子砍死了,就手儿抢着枪,跳进大河凫走了。要说那些小日本子真是怂啊!支上了机枪,愣是没敢搂火!早知道那些小日本子这么怂,糊子我也去抢杆枪,咋也卖上一车粪钱。”
五麻子笑道:“你麻爷我的一双招子就是亮,早就看出那些小日本子都是他奶奶的怂蛋。他们曾多次备下各色礼品,到家里请麻爷出山,麻爷我就是不随着这帮怂包走,不跟着这群软蛋干。不然的话,嘿嘿,青芦那些清理委员会的人,还不得像清理李宝山那样儿清理你麻爷?”
解放后,傻糊子即未入社,也未进入哪个工厂,一直以拾粪为生。因无儿无女,到了六十岁,按照国家规定,享受了孤老养老待遇,而且始终未进幸福院,一直住在家里。傻糊子一直活到了二十一世纪一十年代初期。在其死前几个月,在一次领导下基层送温暖慰问困难群众的活动中,也许傻糊子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再者,眼前津城来的这位领导又是这么的和蔼可亲,一时激动万分,痛哭失声,领导温言劝慰,场面甚是感人。在场的工作人员手拿相机,连连抓拍。电视台的摄像人员更是将镜头推进,录下特写。谁料那位亲民的领导出了傻糊子的家门便勃然作色:“基层的干部,若是平时将孤老家庭照顾好了,他哪能一见我就哭!要好好查查他们的工作,做出必要的组织处理!”当街道办事处分管民生工作的副主任和民政助理员将写好的检查上交时,负责调查的人员见民政助理员欲言又止,像是有话要说,便问道:“你还想说啥?”民政助理员道:“能写的,我都写在了检查上。有句话,没法写,我只能当面说出。”负责调查的人员道:“你说。”民政助理员道:“我真不知道,到底谁是傻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