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街巷,绕过法师塔,三人总算来到霜湖宅院。见领主夫妇仍沉浸在刚才的故事中,莱迪娅索性停住脚步,讲了下去。
“战后,人们在尸堆中找到重伤昏迷的提尔夫,并展开了救治。然而,提尔夫醒来后却对施救者咒骂个不停。这令大家不免怀疑领主已经疯了,无法继续领导宗族。后来,提尔夫的妻子伊芙尔将丈夫的疯言疯语记录下来。正是凭借那些记录,她稳住了人心。”
“根据伊芙尔的记录,英灵殿是一座有瀑布那么高,数百步宽的堡垒。它的围墙由灰钢岩砌成,屋顶的形态酷似倒扣的长船,盖在上面的瓦片像龙鳞一样坚硬。中庭的墙壁上挂满了敌人的武器,长桌上堆放着美酒佳肴,每个战士都有涅芙嘉(意为“战场少女”,是对武神基里恩的女儿或侍女的统称)相伴。一条兽皮地毯通往左庭内的竞技场,那里总是座无虚席。右庭的围墙表面满是壁画,屋梁下悬着那些女人以头发绣成的挂毯。她们大多不善言辞,所以用这种方式讲述战士们的英雄事迹。除了卧房,后庭还有数个硕大的温泉浴池……”
“今天以前,我只听说涅芙嘉能用头发缝合伤口。难以置信,她们还用头发创作。”基恩说道。
“这大概就是没人能拒绝她们的原因。”莱迪娅回道。
“如此说来,提尔夫,他的灵魂去了英灵殿,但却被医者拽了回来。难怪他在醒来时火冒三丈。那么后来呢?”赛拉问。
“康复以后,提尔夫又参加了很多战斗。每次他都像求死一般杀向敌人,只为了能尽快回到那把属于他的椅子上。为了离英灵殿更近一步,他登上了希尔伦高原,最终死在了那里。”
“后人称他为‘浴血’提尔夫,还参照他对英灵殿的描述建造了功能更加完善的宅邸。这就是长屋的由来。”
“我们还是进屋吧,别让山谷之主等太久。”说着,莱迪娅引着两人走进了宅院。
恰逢此时,几只天鹅大摇大摆地走出圈舍。见这些家伙不但占领了过道,还张开双翼,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莱迪娅提起草叉,将他们赶进了水塘。
“新宅又被人们戏称为‘鹅宅’。平日里,这些‘鹅霸’同宗族侍卫一起看家护院。不过,它们最大的产出不是蛋,而是质量上乘的羽毛。”
“我早听说天鹅的领地意识很强,但它们多少有点外强中干。”赛拉说道。
“希望其他人也能意识到这一点。”莱迪娅了然点头,但很快,她又改变了想法。“还是算了吧。那对我们没好处……”
相对于沿纵深方向布局的冬歌旧宅,这座横向布局的霜湖宅院更符合人们对英灵殿的想象。或许是由于无法还原故事中的描述,工匠们在长屋的雕装上做足了功夫。屋脊两端,龙首图腾引颈下垂,俯视着路人。门楣表面,象征日月轮转、生生不息的雕纹丝丝入扣,环环相连。内墙之上,一张张羊毛挂毯讲述着冬歌家族先主们的事迹。显然,那张尚未完成刺绣的挂毯属于格里纳德。
中庭内,冬歌家族的亲信已经聚齐,格里纳德将几张书页残片摆在了长桌上。
“我本想在冬泉宫与其他领主共商此事,但总管建议我先不要声张,所以我请大家来到这里。”
“事情是这样的,在调查法师塔的过程中,裴瑞托发现了一些过火的书页,其残存的内容涉及‘动物材料’、‘植物材料’、‘仪式’、‘军队’,还有‘莎朗’。”
“结合霜火的所作所为,我推测这些记录与某种能把人们变成傀儡的巫术有关,而法师塔地下室里的实验只是他邪恶图谋的一部分。”说着,格里纳德展开了地图。
“如果他有同伙,那么他们一定躲在这里。”
“我们应该消灭他们,永绝后患。”
对于这样的提议,领主们的反应相当积极。通过杀敌,他们不但能收获战利品,还能赢得声望,进而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可当看到格里纳德的手指落点时,大家纷纷面露难色,连连摆头。
“……”
“莎朗峰!?你是认真的吗?!姊妹峰可是全大陆最高最冷的地方。”
“因为霜火,你已经着魔了。别再为它担忧,那不值得。”
“讲真的,我不介意为你出力,只希望你能替我想个更好的由头。仅凭书页里的只言片语,我甚至没法说服自己,又如何号召其他人一同前去呢?”
“……”
“莎朗峰。的确,没人会去那种地方。”莱迪娅盯着地图,喃喃道。
赛拉一边阅读着霜火的笔记,一边揣测着其生前的研究。很快,她便被一些看起来像是藻类或菌类的名词吸引。
“如果是为了实验,那么霜火的选址合情合理。对于某些藻类和菌类而言,那里堪比温床。”
“这么说你同意他的推测?”莱迪娅低声问道。
“换作是我,我宁可信其有。”赛拉以同样轻的声音应着。
“问题是在那种地方我们甚至无法生存,更别说打仗了。”
“你熟悉那里?”基恩问。
“不。”莱迪娅摆摆头。“我更熟悉那里的传说。”
“就像地图上描绘的,南未眠山脉的莎朗峰和北未眠山脉的塔莉娅峰是大陆屋脊。两者相距甚远,但人们还是习惯将她们合并称为‘姊妹峰’。”
“传说在上古年代,海洋之神苏萨梅斯被末日大君亚美兹登唆使,企图吞噬大陆。为此,人们纷纷组织起来,对抗海洋生物的入侵。以免陆地成为海洋生物的主场,塔莉娅和莎朗姐妹升起魔法屏障,为人们抵挡袭来的洪水。战争持续了几代人的时间,很多人因为受到海洋生物的影响而变异,但他们依旧同敌人血战。最后,基里恩(维萨恩世界的武神与战争之神)和基尔默(维萨恩世界的大气与风暴之神)派他们的使者来到人间,协助人们击退了海洋生物。此时,两姐妹早已力竭而亡,却仍站在那里不肯倒下。所以两位神祗将这对姐妹化作山峰,永远守护这片大陆。”
基恩观察着地图。或许是由于年代久远,这张地图对地形的描绘相当粗糙,唯有区域划分具备参考价值。在地图边缘,制图师用寥寥几笔描绘了故事中的两位神祗。基里恩被塑造成同时支配着多把武器的战士,而基尔默则被塑造成遮天蔽日的雷云风暴。
“看起来,我们得从西隘口出发,然后进入群山,然后——”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莱迪娅言道。
“连接东隘口与西隘口的两隘大道又被称作‘吞音之喉’。顾名思义,在那里,呼啸的阵风会淹没其它声音。人们习惯将这条大道看做一条分界线,用于划分北未眠山脉与南未眠山脉。常有人说,只要脱离这条大道就会迷路。所以,没人真正探索过未眠山脉。”
“……”
到目前为止,反对意见占据着主导地位,这在格里纳德的意料之中,而他对此早有准备。
“好吧。这毕竟是一次冒险,但冒险的事总要有人做。既然你们不愿参与,我会以悬赏的方式在山谷全境招募人手。如果你们有不错的人选,可以向我推荐。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大家自便。”
“何不早说呢。”壮强恩开口道。
“我们耕种、畜牧、狩猎、打仗,这些都是为了生活。无论在哪,总会有人因为作物欠收或者家畜染病陷入饥荒,死于狩猎与战斗的人也不在少数。你说的冒险只不过是另一场战斗。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所以还是说说你的悬赏吧。”
“它在这。”说着,格里纳德亮出一份告示。
“无论战利品的清单上有什么,我只要其中的两成,其余部分按参与者的功劳分配。除此之外,每个加入队伍的战士会得到一只羊,宗族侍卫两只。领主可以获得一头猪,或者三只羊。统率这支队伍的领主必须身经百战。为此,我会向他提供一头牛。按照传统,我该预付报酬。但为了维持畜群的繁育,我必须等到入秋时再兑现这份承诺。”
思量片刻,壮强恩同格里纳德讲起了条件。
“如果你同意由我带队出征,我就加入这次狩猎。另外,我还要两张狐皮。你意下如何?”
“同意。不过我要提醒你,你们此行的目的不是打猎,而是消灭敌人。”
格里纳德扫视着在座的其他人,很快便收到另一位领主的回应。
“我加入。”
“很好。这会成为一段佳话,沃基亚尔领主。”
“我是药剂师,我会一同前往。”
“早知道你是药剂师,我会邀请你参与法师塔的调查,沃基亚尔夫人。”格里纳德应道,而后将目光投向了莱迪娅。
“队伍中需要一位医者,而她理应受到侍卫的保护。”
“好吧,我也加入。”莱迪娅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基恩的想法已经不言而喻。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必将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途。赛拉不想更多人卷入这场是非,亦不愿见莱迪娅的意志被格里纳德胁迫。于是,她罕见地端起一副领主夫人的架子,道出了自己的主张。
“我的温室和苗圃需要专人照顾,我更希望莱迪安女士留在宅邸。”
“不,赛拉。我是说女士。作为宗族侍卫,我该待在你们身边。我会安排其他人接替我的工作。”
“……”
************************************************************************
午后,阳光充溢着山谷,街头巷尾人群活络。少年们围绕着庭院结阵打斗,成年人则三五成群地聚到舍外,谈论着近期的新闻。
“……”
“我听说科伯约恩一家就要被赶走了,原因是小科恩对严冬家族的某位小姐唱了一段下流歌谣。”一个妇人说道。
“你曾经羡慕老科恩有两个儿子,现在怎样?这对兄弟没有一个继承了他们老爹的手艺。小科恩整天不务正业,而大科恩笨手笨脚,还是个愣种。”男人回应道。
“我这就去为他们送行。你认为呢?”
“你的热心真让人感动。可在我看来,那是向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你说得对。有时候我还会撒些辣椒粉。”
见沃基亚尔夫妇从宅前经过,妇人礼貌地点头致意,而后提起一篓烂菜叶,向不远处科伯约恩一家的陋宅走去。路上,妇人刻意避开两个正在闲谈的吟游诗人,仿佛靠近他们会使自己惹上霉运。然而,其中一个吟游诗人还是向她送去了问候。
“何必对我视而不见呢?!我昨天刚洗过澡。”
“我郑重警告你,约什纳·韦德维恩,离我女儿远点!我宁可送她去给某个老领主暖床,也不会让她嫁给你!”
“如果你物色到合适的人选,记得通知我。我保证在你女儿之前入住那老家伙的宅邸。”
见沃基亚尔夫妇靠近,约什纳不再调侃老妇,转而拉着同伴谈起了之前的话题。或许是为了让夫妇一行听到自己的见解,他略微提高了音量。
“你刚才说托尔辛德,他怎么了?”
“格里纳德派他去东隘口了。这绝对是全山谷最倒霉的差事。”
“他跟所有领主都合不来,总是独来独往,就像一棵无根的野草。我早说过,不善于同别人打交道是一种病,得治。如果我入驻他的宅邸,就能帮他改变现状。”
“那你还等什么?”
“等他学会同别人打交道。”
“简直是废话!”
“……”
沃基亚尔夫妇通常会留意市井间的闲言碎语,偶尔也会上前搭话。不过此刻,他们无心为谁驻足,而是径直返回宅邸,随后紧闭了房门。
基恩坐到桌前,一边整理行装,一边在头脑中盘点着各种杀敌手段。时至今日,他终于不必再等待那场名正言顺,但却遥遥无期的决斗。这次,只要能将目标置于死地,他不介意抛开传统,另辟蹊径。
赛拉默默准备着药剂,然而不久,她便搁置了手上的工作。
“即使成为我们的侍卫,莱迪娅仍要受格里纳德的摆布。看得出来,她很矛盾。”
“倒不如说你很矛盾。”基恩直言道。“倘若你不加入队伍,莱迪娅或许有机会留在城里。”
“你这是在埋怨我?”
“不,我只是在考虑其它可能性。”
基恩拿起一个遮光药瓶,那是冰帽菌菇的萃取液。赛拉提炼这种药液的本意是对一些日用品进行阻燃处理,比如毛皮、布料等。同时,她也清楚,一旦这种未经稀释的药液进入消化系统,就会使人因为寒冷而瘫痪,甚至死亡。
见赛拉一脸凝重,基恩放下药瓶,心底的无奈化作一息长叹。
“我们只有两个脑袋和四只手,而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敌人。告诉我,我该如何让他们置身事外?”
“随你吧。我只希望莱迪娅能置身事外。”
“如果她拒绝呢?”
“这正是我关心的问题,你来作答。”
“如果别无选择,我会给她个痛快。她理应死在战场上。希望那时英灵殿会向她敞开大门。”
“……”
傍晚,庭院里传来一阵哼唱。那声音如湖水泛起的微波,轻叩着聆听者的心门。
“你听。”
赛拉来到窗前,将每一个音符与词藻收入耳中。尽管心底早有定数,她仍在脑海中梳理着莱迪娅的种种行为,抽丝剥茧一般地解读着其背后的想法与目的。随后,她又回顾起莱迪娅的身世,纵然那只是一段酒后的自述,却也足以支撑她的结论。
“这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她不懂那些政治操弄,也不懂阴谋诡计。”
“莱迪娅,她一点也不像格里纳德。”
“她不该成为牺牲品。”
“可她毕竟受命于格里纳德,我能怎么办?”基恩问。
沉思良久,赛拉眉宇微扬。
“不,不是你,而是我。”
“……”
见领主夫人提着木桶走出长屋,莱迪娅放下手上的工作,迎上前去。
“水箱空了吗?”
“不。我正打算去给羊挤奶。”说着,赛拉从木桶里取出一碗蛋壳。“要来帮忙吗?”
“你需要我制作鸡饲料?没问题。”
走进圈舍,莱迪娅取来研钵,手脚麻利地处理着蛋壳,赛拉则牵过一只母羊,着手为其催奶。
“跟我讲讲裴瑞托。他为人如何?”
“据我所知,裴瑞托在城里住了至少有二十个冬天,期间做过几任总管。按年龄来看,他现在本该子孙绕膝,遗憾的是他没有妻小。”
“怎么会这样?”
莱迪娅耸耸肩。“这位总管曾表示要把一生都献给山谷。这使得他非常受人尊敬。传言约瑟芬年轻时曾倾慕于裴瑞托。那时她还是个大美人,而裴瑞托只是个初来乍到的穷光蛋。”
“真是匪夷所思。难道从没有哪个女人让他动心?又或者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莱迪娅皱起眉头,期待着下文。
“对。难言之隐。”说着,赛拉腾出一只手,吸去皮肤表面的奶水,只留下一根弯曲的小指。
苦思多时,莱迪娅才领悟了药剂师的“诊断”结果,随即脸颊绯红。
“呃。我一直认为你是个严肃的女人。”
“我当然是。”赛拉嫣然一笑,随手递上一杯奶水。“不过,我认为每个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你我皆然。”
“喝吧,莱迪安女士。这里只有我们,不必客气。”
莱迪娅并未多想,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岂料,当她放下手臂时,赛拉竟贴到了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