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老爹说了这话,没听到老伴儿回答,心想这是在妹子家里,老婆不好说吧,就没再说了。
这一小片刻,黑暗中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少倾,欧阳老爹就见自家老伴一手遮风一手点灯,妹夫一手端着一个大饭碗,一前一后从灶房过来了。
自家老伴一手遮风一手点灯,站在门边,等到妹夫再去端另两碗饭,就再跟着点灯进灶房去。
四斗碗饭都端出来了,这才入座。
欧阳老爹见状,心都惊跳了——
看看坐在侧方的,明明是妹子啊!原来妹子没进灶房去啊?!
灶房是搭在山墙上的一个偏房,一头是厕所,隔着一扇门就是灶房。
房间本来不大,打上灶,放上水缸、案板和几个泡菜坛,就很窄小了,所以妹子没争赢,就没进灶房去。
唉呀!这下子糟糕了!
刚才都在争着舀饭,乱糟糟的,黑不隆冬的,没看清楚,还以为是妹子进灶房去了呢!
这些可好,把本来是说给老伴的话,说给妹子听了啊!
唉呀!这、这,咋个办嘛?
这会儿,妹夫和欧阳大婶见欧阳老爹一脸哭相,也不知是啥原因,都埋头吃饭,堂屋里就只听得见扒饭喝汤的声音。
当然,妹子是心知肚明的,心里觉得好笑,就装不知,也自顾吃饭。
欧阳老爹心想,这话让妹子听去了,肯定得罪了妹子,别说这一百元钱会借不到,以后还会两家亲戚难处呢!
欧阳老爹心里万分懊悔,感觉就像吞下了一只苍蝇!
要不是平时很难吃上这么好吃的红苕稀饭,这刚舀的一斗碗饭,可能就咽不下去了!
吃酒时,说话不断,而吃饭时,竟只听得到吃饭声,前后气氛,截然不同!
好容易吃完了饭,欧阳老爹觉得,这个结,要是不解开了,还真不行呢,还在走动的亲戚,就只有这个妹子呢!
于是,欧阳老爹放下碗筷,习惯性地掏出叶子烟袋。
欧阳老爹一边卷烟,一边胀红着脸,结巴着说:“妹、妹子,实在不、不好意思啊!
“你哥我这人啊,有个毛、毛病,就是,到黑夜看不见了,就会说瞎话,刚才,刚才的话,你莫往心里去哟?”
妹子刚才听哥哥这么说,心里还一直后悔,今晚上没能把鸡杀了,炖出来招待哥哥嫂嫂呢。
此刻听了哥哥的解释,妹子先楞了片刻,心里就明白了。
到底是亲兄妹,还是要给哥哥一个面子,妹子就哈哈一笑,说:“哥哥吔,你看你,说哪里去了?
“你是不晓得,你妹子我这个人,也有个毛病,只要没点灯,耳朵就听不见,我可不晓得你说没说啥子话呢!”
欧阳大婶见状,很是莫名其妙,就问欧阳老爹:“你这老鬼,搞的啥名堂哦?”
妹夫也莫名其妙,问老伴儿:“娃他妈,你们兄妹在说啥子哦?”
欧阳老爹胀红着脸,没法回答。
妹子想了想,说:“我是在和我哥哥说笑呢,他说他要是没有灯,就会说瞎话,我说我要是在黑暗中,就听不到声儿。”
妹夫和欧阳大婶听了,还真以为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玩笑,就说:“哦,还以为是啥呢。”
当然,事后,两家人各在各的家里了,还是把这个误会说了出来。
但是,人们都信奉家丑不可外传,两家人都是,连家里的儿女,都没有说出这个事儿来。
这时,妹夫对他老婆说:“娃他妈,你去拿一百元钱出来,交给哥哥。”
妹子就点上灯进睡房去了,堂屋里就又是一片漆黑。
少倾,妹子出来了,一手点灯,一手用手里的钱捂着灯火,来到了桌子上。
妹子把钱交给她哥哥,说:“哥哥,不好意思,我们家里真的很不宽裕,这是一百元,你点点看。”
欧阳老爹还真就清点起来。
这是四张十元,八张五元,十张二元的零碎钞票。
那时,还没有百元大钞,但却还有二元面额的钞票。
从这一百元钱的组成来看,妹子家却实不宽裕,这可是零七碎八攒起来的呢!
不过,在那个时候,一下子就能拿出一百元来的家庭,那可是少之又少呢,这么一比较,妹子家还真能算是好的了。
但是,欧阳老爹清点完后,边往衣兜里揣,心里还在边嘀咕:故意拿些零碎钱来装穷!
收了钱,主人就按排客人洗脚睡觉了。
自然,第二天吃过早饭,欧阳老爹夫妇就告辞回家了。
但是,土地包产到户后,农民只宽松了一年,也就是那种不再饿饭的宽松。
这一年收成下来,全金桥乡,庄稼和副业都搞得好的,也才不到十家人,上街来买了收录机或自行车。
到一九八三年,就开始收“双提款”了,所谓“双提”,一部分是农业税,一部分是地方政府的公务开支。
对于交税,农民没谁说不该交,一人一年收十元双提款,相比几十年来,粮食的一半都拿去交公粮卖统购了,要轻松得太多,因而谁都没觉得有什么压力。
但是,到了一九八四年,就是一人收三十元双提款了,这就让农民们有点儿压力了!
上了七八个人的家庭,要拿出两三百呢!
一九八三年,国家供应虽然还在,但粮站在卖议价粮了,各种物价都在开始上涨了!
因而,农民们刚刚体会到了一九八二年和一九八三年的好日子,到一九八四年,就感到好日子结束了!
也就在才把双提款提高到三十元的一九八四年,一头是双提款加码,一头是物价不停上涨,农村就开始有人返贫了。
欧阳老爹感到负担又重起来了,物价不断在涨,鸡蛋本就不多,却涨不起来价,家里吃油盐都困难,就更为老大的婚事忧心忡忡了。
于是,欧阳老爹就又莫名其妙地不准二女儿欧阳雪莹读书了!
于是,从欧阳雪莹进入初二的下学期开始,害得吴友光隔三岔五,就又要去余家湾磨嘴皮子!
吴友光呢,一方面是一个人住在城里面的父亲,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很希望他能调进城里,哪怕就离城很近也好啊,可愣是调不走。
学校这头呢,每当吴友光提交申请时,都说你再怎么也得把八五级送毕业了,才能调走。
另一方面,吴友光看到金桥乡的农民,从八三年就有了负担,到八四年,负担就加重了,谁知以后还会不会持续加重呢?因而更感到了农村的可怕。
好些时候,吴友光心里甚至在想,就算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能拖上一个金桥农村的家庭!
唯一的办法,就是调回县城,哪怕在城里面找个待业的姑娘,也远比拖着一个穷山区的农村家庭强!
就算调不进城里,能调到离城近一些,那也至少可以每个周日回家看望看望病弱的父亲啊!
还有可气的事呢!
吴友光觉得好事情一概与自己无缘,就迫使自己想都不要去想。
这就是,师校的同班同学中,有两个成绩远不如他吴友光的,却一毕业就分配到了县城里!
而且,几年下来,有一个都当了副校长了,还有一个更是调到县政府当了秘书!
所以,吴友光就只能用疯狂工作,来驱赶内心的不平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