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九八八年夏。
地点:川西北某深丘山区,五峰县城郊乡学校。
这几个月来,五峰县城郊乡学校初中部的英语教师吴友光,心里简直遭透了!
到了近期,吴友光更是心烦意乱,老是梦见他曾经工作过十年的金桥乡学校,有时白天都似睡似醒地做梦!
特别是三年前离开金桥学校的那一晚的情景,更是频繁地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一个倩影,在吴友光的眼前,越来越明晰了……雪莹,你现在怎样了?
那时,我真不该置你的任何话于不顾,狠心走了啊!
唉,这些年,你没法给我写信,因为你不知道我的地址。
我也没给你写信,因为我离开金龟桥后,竟然把你也当成金龟桥这个苦难深重的地方的苦难因素之一了!
唉,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啊,我那时真他妈不是人!
这一学期的后两个月,吴友光是越来越悔恨交加,就在前一个把月,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
一定要回金龟桥看看!
当然,不是看看学校,而是要到看雪莹家里看看,如今的雪莹,日子怎样了?
雪莹啊,今年是一九八八年,你应该是二十岁或二十一岁了,你应该还没结婚吧?
有了这种想法,这种想法就一天比一天,不,一个小时比一个小强烈了!
吴友光就天天盼着这一学期快点儿结束,早点儿干完期末阅卷、学习、总结这些繁琐事儿!
……好容易熬到全县各校教师开完期末总结会,统一放暑假了。
而这时,吴友光是一刻都等不及了!
吴友光想,必须赶紧回一趟金龟桥!
要是到金龟桥去和欧阳雪莹见上面了,那就毫不犹豫地申请调回金桥乡学校去!
反正,从县城附近往偏远山区调动,那是一申请一个准的。
头下午刚放假,第二天一大早,吴友光就早早地吃过早饭,叫了辆摩的,把他送到县客车站。
下了摩托,吴友光给摩的师傅付了五元钱车费,赶紧到车站窗口买了张到金龟桥的客车票。
从县城到金龟桥,直线距离就有八九十公里,但山道蜿蜒,总共里程有就一百三四十公里。
那个年月,又是穷乡僻壤,这条路线每天就只有一班客车,上午九点从县城出发,下午三点从金龟桥出发返程。
独一班客车,吴友光怕买不到车票,所以才花比车票都还贵几毛的摩的费,早早就到县城车站来买票。
郊乡学校到县城,才十几公里路呢。
买好车票,吴友光看看到发车时间还有差不多一小时,就到车站外面副食店买了两瓶尖庄酒,买了一条大前门香烟,另外买了两斤饼干,两斤卤猪肉。
还没见到雪莹,吴友光就没给雪莹买什么东西。
这些烟酒糖果卤肉,是给雪莹的爹——欧阳老爹买的。
不知道那个年代的朋友,会以为这些东东,都能算礼物?
在那个时候,吴友光给雪莹的爹买的这些礼品,又特别是在山区农村里,那可算奢侈品了呢!
十有九个老农,从来没能抽过一支大前门、春城烟之类,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那时卖七元一瓶的尖庄酒!
一九八八年的吴友光,十三年教龄了呢,月工资都才五十三元多,你说他一月能买得起几瓶尖庄?
不过,吴友光买这些东西,可不是看在欧阳老爹的面子上买的,而是因为要去他家看望欧阳雪莹才买的。
那个欧阳老爹,古板,古怪,没见识,别说看得起他,他还让吴友光暗暗地恨着他呢。
非亲非故的,就一学生家长而已,吴友光怎么会恨欧阳老爹呢?后面自然还会说到。
该上客车了。
这是一辆能坐五十来人的大客车,一开动起来,车子浑身都在抖着响,让人感到车子随时会散架,而发动机声,更是压过了车子抖动的响声。
吴友光上了车,按车票座号,没能靠窗,就不便沿途观赏外面的山景。
那时的县道公路,是两个大车错车十分困难的土得到家了的土石路,坑坑洼洼,车行路上,与其说是在行驶,不如说是在颠簸爬行。
大客车爬行在这样的路上,也只能比骑自行车快上一点点儿。
要坐很久的车,吴友光看不到窗外景色,十分无聊,就靠在木质硬靠背上,闭上眼睛养神。
本来这么久都在梦魂萦绕的,这一闭上眼睛,吴友光就又神不守舍了。
首先,闪映在吴友光眼前的,就是学期中期,趁着“五一”,自己和城郊乡场镇上一个个体户姑娘结了婚。
就在今年哟,吴友光都三十一岁了,才第一次结结婚呢!
好些同事的孩子,都在读幼儿园了,甚至还有读小学的呢!
一个公办教师,也算是比农民好到天上去了的好职业啊,为什么长得还算标致的吴友光,三十一岁了,才首次结婚呢?
原来——
吴友光说来还是五峰县城里面的城市居民呢,从小就是吃国家供应的呀,在那个年代,这是多么牛逼的身份啊!
可是,吴友光的爹妈,成分是工商业者兼地主!
吴友光的爷爷,还是在土改中被正法了的呢!
吴友光出生的一九五七年以前,吴家成分虽然高,虽然时不时要被“学习”,但也还过得去。
大饥荒来了,吃国家供应的人,到底有些供应,到底没吃大伙食团,也就远比农民强。
但是,毕竟同在大饥荒年代,有几年粮油物资奇缺,不能按量供应,而吴友光又还小,他的爹妈为了让他别太饿饭,就总是让着他吃。
在大饥荒中,吴友光的妈本就因土该遭整和财产被没收而怄了气,身体一直不好,就没能熬过大饥荒。
吴友光的爹要硬朗一些,但大饥荒后,身体也垮了,但好歹在醬园里能上个班,有份工资。
不过,全家人就只有父子俩了。
在城市里,上着班的人工资再低,条件也比农村好太多,因而,吴友光到七岁时,也就如期读书了。
可是,吴友光在小学期间,遇到了“停课闹革命”,就中断了一年多两年读书,以致到初中毕业考上师范,都是读师范七五级了。
六十年代初及以前,农民子弟考上了初中就要迁成城市户口,转成国家供应了!初中毕业没能升学的,就直接分配工作了。
七十年代,初中生毕业已经不能分配工作了,要大学、中师、中专生毕业,才能分配工作。
所以,吴友光考上了师范,自然就不愁没工作干,他的老爸还是很开心的。
那个时候,为了优先解决城镇居民就业,城镇居民的中师、中专录取分数线,要比农民的中师、中专的录取分数线低一大截。
就是说,农民子弟要读中师中专,必须要成绩特别好才行。
因而,农民子弟一拿到中师中专的录取通知书,入学前,就得办理从农村迁到城镇的户口迁移证,还要挑上粮食,到粮站去办理吃国家供应的转粮证呢。
这是因为,怎么能让更多的农民迁到城镇来增加国家的负担呢!
吴友光呢,既是城市居民,本身吃着国家供应,又成绩很好,还是超过农村录取分数线考上的师范呢。
很自然,在师校三年,吴友光也是成绩靠前的。
因而,吴友光父子俩都信心满满,指望着师范毕业,能分配到城关镇,也就是县城城区里面的某个学校教书,在城里面,也算是体体面面的。
然而,当吴友光兴冲冲地拿到分配通知书和工作介绍信时,一下子感到坠进了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