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旺的面孔是冰冷的,隐隐透着万千绝望、千百杀气。看着和平常判若两人的刘红旺,万秋粮疑惑不定地问:“和咱家旧恨未了又添新仇的高老二你都肯帮助,为什么不肯帮助黑娃、丽娃?”
高老二的太爷爷是旧社会园林村的大地主兼保长,是园林村说一不二的大人物。万家是外来户,人单势薄,干啥事都谨小慎微。
万秋粮的太爷爷租了高老二太爷爷八亩地,万家所有的吃喝皆来源于此。十几年来,两家倒也惺惺相惜、相安无事。
高老二太爷爷有个外甥子,一头癞痢满头秃疮,兔唇,双眼睑外翻,瘸腿,年过二十尚未娶妻。高老二外太奶奶回到娘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央求着娘家人给儿子物色一个媳妇,好歹不论,只要能续个香火。
高老二太爷爷冥思苦想三日,终于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万秋粮太爷爷的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也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大闺女,换句话说,也就是万秋粮的姑奶奶。
高老二太爷爷心想:“外甥子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本地的姑娘谁愿意往这个火坑里跳?只有像万家这号外来户才愿意吃这个明亏——和本地人联姻是在本地真正扎根的最好的方式。”
事实证明,高老二太爷爷失算了,万秋粮太爷爷婉拒了这门婚事,一年之后把女儿嫁给了邻村新式学堂里的一个教书匠。那教书匠长袍马褂,吃官家饭,甚是合万秋粮太爷爷的心意。
心胸狭隘的高老二太爷爷自此记恨起万秋粮太爷爷,当年的秋庄稼收割完毕便终止了和万家的租地合同。好在万家女婿是吃官家饭的人,高老二太爷爷也不敢过分造次。靠着女婿接济,万秋粮太爷爷再打些短工,万家才得以苟延续命。
万秋粮爷爷娶了一个打关中逃荒而来的女人为妻,也就是万秋粮的奶奶。万秋粮奶奶烙得一手好锅盔,尽心悉数传给了万秋粮爷爷。靠着这一绝活,万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到了1947年,万家已置下数十亩田地,还把四壁漏风的土坯房翻修成了砖包皮的青砖大瓦房。
高老二太爷爷则生了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败家儿,整日里游手好闲,抽大烟,吃喝嫖赌,不到十年便败光了一个偌大的家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1950年打土豪分田地,高老二爷爷被贴上贫农标签,摇身一变又变成了生产队队长。万家则被没收了田产,戴上地主高帽,蜗居在牛棚马圈里,受尽高老二爷爷的羞辱。
1956年兴起人民公社,全体社员统一劳作,统一分配生活资料。高老二爷爷又像高老二太爷爷一样,在生产队里说一不二了。
生产队养了八头牛,每天需要八背笼青草。高老二爷爷召集社员开会,决定选一个割草工,专门负责青草的问题。
高老二爷爷说:“冬天没有青草,割草工可以天天睡大觉,啥都不用干,照样领公分。”
这个条件看起来挺诱人,实则人为可操控性太多,没有一个社员敢主动报名。一个贫农出身的社员试探着问:“队长,刮风下雨了咋办?”
高老二爷爷反问:“下雨的时候你吃饭不吃饭?”
高老二爷爷一句话,吓得问话的那个社员闭口不语了。
高老二爷爷把目光落在万秋粮爷爷身上,故意问:“万有福,说说你的看法。”
万秋粮爷爷早都被高老二爷爷整得服服帖帖,哪敢发表不同意见。万秋粮爷爷说:“队长说啥就是啥,我听队长的。”
高老二爷爷说:“好,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这也是你们这些黑五类分子立功表现的好机会。”
连绵的秋雨,村里村外泥泞一片。其它社员都是集体劳做,只到工地上象征性的喊几声号子,出工不出力,熬到收工的点也就争先恐后地回家了,只有万秋粮爷爷每天要实打实的完成八背笼青草的任务,半背笼也不敢少。
又是一天一夜的蒙蒙细雨,万秋粮爷爷也一整天没有回家了。高老二爷爷派了全生产队的社员村里村外展开地毯式搜寻。
在一条常年流水的沟渠边,两个社员发现了万秋粮爷爷的镰刀和半背龙青草。万秋粮奶奶哭得地动山摇,高老二爷爷却冷冷地说:“万有福逃避社会主义改造,制造溺亡假象。”
作为后人的万秋粮和高老二像听天书一样听着老辈人传下来的家族历史,对此自是呵呵一笑。一辈人有一辈人的生活环境,生活土壤,自然也有一辈人的活法。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年轻人想都懒得想。
万秋粮和刘红旺结婚后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从来没有考虑过生孩子的事,这成了万爸万妈的一块心病。
村里的妇女们抱着孙辈聚在一起聊天,嘻嘻哈哈热闹异常。谁家儿子媳妇啥时候结的婚?谁家孙子现在多大了?谁家孙子长得像他爸谁家孙子长得像他妈?谁家的吵夜谁家的乖巧?谁家的剖腹谁家的顺产?谁家的未婚先孕谁家的又小产?谁家的生下来多少斤谁家的放在暖箱里花了多少钱?等等一切凡是牵涉到婚育的话题,万妈听了便觉得心里不得劲。
万妈曾旁敲侧击地催过万秋粮,万秋粮给出的理由是:“厂里事太多,忙不过来,等厂里的事理顺了再说要孩子的事。”
自从有了万合电子厂,万爸万妈看见的都是一年四季从来没有闲过的万秋粮和刘红旺。工厂内部的大小事多如牛毛,还要应对环保、质检、消防、税务、公安等各部门定期或不定期的种种检查,少有疏忽便是一张罚单。
万妈说:“我看别的老板都潇洒得不得了,就你俩,天天忙得跟个苍蝇一样,咋回事呢?”
万秋粮说:“其实哪个老板都一样。我和红旺在外人眼里不也是潇洒得不得了?”
万妈发现了万秋粮的话里一个逻辑上的漏洞。既然哪个老板都一样,那为啥别的老板有时间生孩子而偏偏你万秋粮和刘红旺没有时间?
万妈和万爸说及此事,万爸沉思良久才慢吞吞地说:“秋粮这孩子达小就听话懂事,这会不会是他俩谁有生育问题怕咱俩着急而想出的安慰咱俩的借口?”
为了打消万爸万妈的疑虑,向来孝顺懂事的万秋粮和刘红旺商量着说:“不如咱俩到医院里做个检查,向爸妈证明咱俩谁都没有问题。”
刘红旺觉得万秋粮的想法看似合情合理实则荒谬至极。能消除万爸万妈心病的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们早日抱上孙子,但深爱着万秋粮的刘红旺还是依从了万秋粮的安排。
刘红旺看过一本有关孕育的科普读物,说是女人生孩子的最佳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过了三十岁,女人的骨盆便会变硬,难产的几率也会增加。从这个意义上说,刘红旺还真想早点生个孩子,但出生贫贱的万秋粮的骨子里天生有一股犟劲,不把万合搞得风生水起绝不要孩子。
看着一切正常的两份检查报告,万爸说:“趁着我和你妈都还年轻,你们还是早点要个孩子,免得别人在背后嚼舌头根子。等我和你妈都老得爬不动了,就算你俩想要我们也抱不动了。”万爸的口气里带着一股股难以掩饰的惆怅。
万妈和万爸的心情一样,但当那些闲聊的妇女们再聊起婚育的话题时万妈则会高声说:“我们那儿子媳妇不知道咋想的?说什么事业第一家庭第二,就是不要孩子。”
在场的妇女们都附和着万妈,大赞万秋粮和刘红旺是有理想有抱负,干大事的人。万妈又说:“你们不知道,我们秋粮和红旺怕我和他爸说他们不会生孩子,还专门跑到医院里做了检查,向我和他爸证明他俩一切都正常。”
一个见过世面的比较年轻的妇女说:“我听说现在好多大老板都是年轻的时候干事业,没有精力生孩子。为了家庭事业两不误,那些大老板们都趁着年轻到医院里把精 子卵子冻起来,等事业成功以后再把精 子卵子取出来,搞试管婴儿。你们秋粮和红旺会不会也想搞试管婴儿?”
万妈觉得那年轻妇女说的话很高深,很玄乎,但向来不因循守旧、故步自封的万妈知道,科学技术这个东西太过神奇,能改变一切,无所不能。
二十年前,倘若你对那些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民们说麦地苞谷地里只要打上药,不用锄头锄,麦子苞谷可以照样生长而杂草会全部死掉,那些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民们不骂你是疯子、神经病才怪。现在呢?哪个农民不到麦地苞谷地里喷洒除草剂?
园林村又组织了新一轮土地调整。万家分了四个人的责任田,高家也分了四个人的责任田。两家搭界,共用一条山沟。
四年以后,也就是万合刚刚走上正轨的那一年,万爸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两家的责任田面积一样大小,苞谷麦子也都长得差不多,但高家的苞谷麦子每年都比自家的见得多。
阴历八月收了苞谷,越想越觉得有猫腻的万爸找来卷尺,量量自家的责任田再量量高家的责任田,结果,高家的比自家的整整宽了将近三十公分。
万爸找高爸讨要说法,高爸只打马虎眼,装糊涂,一问三不知:“我每年都是在原有的山沟里扎犁,至于我家的和你家的为啥宽窄不一样,你问我,我问谁去?”
两家人吵到村委会。生产队长和治保主任调查取证后做出判决:高家多出的三十公分责任田一分为二,两家一家一半。
万爸说:“这块地长两百米,一家一半十五公分,刚好半分地。按一亩地六百斤产量来算,一年两季,四年,他们应该归还我们两百四十斤粮食,苞谷麦子都行。”
高爸只答应赔偿万家一季庄稼三十斤苞谷,高爸说:“这一季的山沟在这摆着,我们认了。以前的有啥证据?我还说你家多种了我家的地呢。”
万爸气得无话可说,只得勉强答应。高老二又从中横插一杠子说:“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我们种地、施肥、除草、打药、收割,哪一样不费工费力?你想空手套白狼,白捡我家三十斤苞谷?门都没有。”高老二尖嘴猴腮、巧舌如簧、好吃懒做,酷似他死去的爷爷,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隔辈遗传。
高老二又说:“除去种子、农药、化肥钱,我们最多给你二十斤苞谷。就这,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好……好……你去,现在就去,当着大伙的面……给我称二十斤苞谷来。”骷髅般瘦弱的万爸气得浑身哆嗦,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万爸以前身强体壮,不分春夏秋冬,渴了,抄起水瓢咕咚咕咚便是一瓢凉水,从来不说哪不舒服。万秋粮的姐姐自缢后,万爸瘦了一大截,身体打了折扣,不敢再轻易饮凉水了。万秋粮上大学被人顶替,万爸又瘦了一大截,身体又打了折扣,饮食稍有不慎便腹胀拉稀、茶饭不进。如今,又遇到这平地怕不要脸的主,从来不结巴的万爸结巴起来。
万妈劝万爸说:“咱不生气,气坏了身子他高家看笑话。不就是二十斤苞谷吗?咱不要了,咱秋粮厂子里的机器一转,哪天不是成千上万?何必跟这些不要脸的人计较?”
万妈搀扶着万爸颤巍巍的往家走,刚走出没几步,身后又传来高妈尖酸刻薄地叫骂声。万爸万妈忍无可忍,转回身,这才酿成了一场让万妈、万秋粮和刘红旺都遗憾终身的大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