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王猫儿头裹纱布,拄着单拐,一瘸一颠,从豆腐店的门前走过,大瓜的妈一拍大腿,放声痛哭,大声哭道:“我这是啥命呀!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容易吗?往后叫我咋活呀!……”
兰花和面桃儿的姐连忙上前,不住地劝说,大瓜的妈这才止住哭声,抹了一把泪水,说道:“我真是后悔,为啥早没让大瓜不当这个盐警?干点儿啥人不能活着?就像傻糊子拾粪也好,也能平平安安地先给我送走。”
兰花忙道:“大婶子你放心,往后你有啥事,缺啥短啥的,就找我男人我俩,有我俩吃的,就有大婶子吃的。”
面桃的姐也道:“往后表婶有事儿就说话,面桃儿也不能不管。”
大瓜的妈定了定心神,说道:“你们说,这几年,咱秦沽死了多少人了?那可都是壮劳力啊!听说前些日子,在宪兵队当差的陈三平,就是和北街儿张家老三相好的那个,他和会打鱼、外号儿鱼鹰子的那个姓王的叔伯兄弟一起,去海边儿的三桥儿村,在半道儿上,也被八路打死了。鱼鹰子的叔伯兄弟,那可是在保定上过洋学的大学生!家里花钱供出个大洋学生易吗?你们说,都有啥仇啥冤?有几辈子的冤仇?他们咋就下这样的死手?我……我要是看着他们,我就豁给他们,跟他们拼了!”
说到这里,猛地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说道:“对了,鱼鹰子那个叔伯兄弟的家也在芦花坞,和大瓜的丈人家就住间壁儿。”说着一拍大腿,大声哭道:“她真就是个妨人娘儿们啊!还没过门儿,她就妨死了大生;刚跟大瓜成亲,又妨死了大瓜。大瓜没了没几天,这个妨人娘儿们,她就收拾了东西,跑回了娘家,把我扔下就不管了!当初给他家的彩礼钱,还不如让大瓜拿着去逛窑子!”
兰花轻声道:“啥事儿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由老天爷管着。事到如今,大婶子想开点儿吧”
便在此时,张垚、张虎和身后的四个保镖,从门前走过。
大瓜的妈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止住了哭声,向门外看了一眼,说道:“这人哪,还真得信命。就说人家张桓的大太太,人家那是啥命?不管先前是在娘家,还是后来在婆家,人家那福享的,咱都没法想!”说罢,撇了撇嘴,眼中换做不屑之色,又道:“张家大少爷的大媳妇,天生就没有享福的命!你说,嫁入了那样的门户,她愣是疯了多少年,最后生生地疯死了!真跟巨泰家的那匹红马一个命相!”
面桃儿的姐附和道:“她就是穷命享不得福儿!”说话间,又换做一脸羡艳之色,说道:“听表婶说过,张老爷大太太她爸,在前清当过知府。”
兰花道:“我还是头回听说,知府那可是个大官儿。”
大瓜的妈道:“张老爷大太太出嫁时,带来的嫁妆整整十车。金子银子,绫罗绸缎,那就不用说了。此外,还带来两样儿特殊的宝贝。”
面桃的姐连忙问道:“两样儿啥宝贝?这事儿倒没听表婶说过。”
大瓜的妈眼中放光,款款说道:“有一回张老爷大太太去赴一个宴席,一桌子的太太小姐,各个裙子大袄,绫罗绸缎,一脑瓜子珠翠首饰,只有张老爷大太太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大褂儿,头上也只是扎了一条紫色的头巾,在一桌子的太太小姐中间显得很是寒酸。要说这世上啥人都有,吃饭的时候,有人就话里话外,带出瞧不起大太太之意。等吃完了饭,大太太喊住一桌子的人,随后从桌上拿起两碗油蚩麻滑儿的剩菜,一下子都倒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桌子的人都愣在了那里,不知大太太要干啥。大太太面带微笑,稳稳当当,又从一个抽烟的那里要来火儿,把火儿打着了,就在身上一点,一阵火光闪过之后,只见大太太身上这件满是油汤儿的大褂儿,登时变得干干净净,不见半点儿油丝儿。那些人全都看傻了眼,这才知道,大太太身上穿的这件墨绿大褂儿乃是一件少有的宝贝。这还不算,大太太在露完这手儿后,又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从头上摘下那条紫色头巾,露出头上带着的一个箍子,那箍子的正中,有一颗紫色的珠子。这颗紫色的珠子往外一露不要紧,那些人脑瓜子上的那些珠翠首饰,只要是花便宜银子买来的便宜货,噼噼啪啪地全都爆了。你们说,那宝贝得有多神?”
面桃的姐眼中满是惊羡之色,说道:“那两样宝贝,得值都少钱?”
大瓜的妈道:“这样的宝贝,花多少钱也没处买去!那可是从人家知府娘家带过来的!张老爷在娶大太太之前,可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家业。能有现在这样大的势派儿,全都是借了这位大太太的光!”说话间,眼中闪过一丝神秘之色,说道:“张老爷家以前的事儿,我也知道一些。你们说,是谁告诉我的?那人小换儿认得,兰花没见过。她死时,兰花小两口儿还没来秦沽。”
面桃的姐眼光闪动,说道:“表婶说我认得那人,我就大致猜出她是谁了。她可是先在张老爷家当佣人,后来在横街开裁缝店的李氏?我未出阁时,总看见表婶去她的裁缝店。”
大瓜的妈道:“对,就是她。你说,她和她闺女咋就掉河里淹死了?她娘儿俩三更半夜的去河边儿干啥?”说着看向兰花,“她那闺女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长得还真和兰花有点儿像。”
面桃的姐眼中闪过好奇之色,问道:“那个李氏都和表婶说了啥?”
大瓜的妈揉揉腿,道:“可没说炕头儿上的那些花花事儿,她就说了张老爷的祖上,会一种叫憋宝的绝活儿。到了张老爷的上一辈儿,这门儿绝活儿就失传了。”
面桃的姐连忙问道:“啥叫憋宝?”
一旁的兰花,也是一脸好奇之色。
大瓜的妈精神一振,直了直腰,道:“这憋宝分山水两种,张家祖上会的是在水里憋宝。在山上咋憋宝,我不知道。在水里憋宝,我倒知道咋憋。”
面桃的姐看了兰花一眼,道:“哪天表婶咱娘儿俩去水里憋一回。要是憋出了宝贝,咱娘儿俩不就发了。”
大瓜的妈忙道:“你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说着揉了揉肩膀,又道:“那还是在张老爷他爸小的时候。一天,张老爷他爷在咱们这条大河上看中了一个地方,想在那里憋宝。不凑巧,那天张老爷他爸病了,但憋宝的时辰不能错过,张老爷他爷就找来一个侄子,与他一块儿前去憋宝。那天午夜时分,他们爷儿俩摇着一条小船,船上装着两桶麸子,就来到了大河中间儿,河上一点儿风丝儿也没有。张老爷他爷口念咒语,跳入河中,两只手张开伸出水面,那侄子就将两个桶里的麸子各抓一把,递到伸出水面的两只手里,那两只手就缩到了水下。不一会儿,张老爷他爷的两只手又伸出水面,那侄子就再抓两把麸子递到手里。就这样一递一缩,不知不觉的,两桶的麸子就要见底儿。起先河上风平浪静,哪知麸子快要见底儿时,天突然红了,红得就像刚从身上流出来的血。大河中间儿,掀起了一丈多高的大浪头,水里也传出了鬼哭狼嚎的声音。那一丈多高的大浪头,一个连着一个,眼瞅着小船就要翻了。就在这个当口儿,张老爷他爷的两只手急急地伸出了水面,摇晃着像是急着要麸子,那个侄子却害怕了。要说就是亲的己的,那也是差一层是一层。在那个紧要关头,那个侄子心中一怕,就划着小船儿到了岸边儿,独自一人儿上岸跑了。张老爷他爷就再也没有从河里出来,那憋宝的咒语,也就没能传给后人。”
面桃儿的姐忙道:“那个侄子后来咋地了?”
大瓜的妈眨眨眼,道:“听说也是在一天的午夜时分,他自个儿去了大河边儿,掉进河里淹死了。”
面桃的姐看向兰花,道:“听的人心里瘆得慌,兰花你听着害怕不?”
兰花向蓟水河那边儿看了一眼,道:“再坐摆渡过河,心里也得发毛。”
大瓜的妈道:“小换儿,这回你听明白了吧,别说我不会憋宝的咒语,就是会,就咱娘儿俩,能三更半夜的到大河上憋出宝来?”
面桃儿的姐连声道:“憋不出来,憋不出来。”
“……让你们有儿的活去吧,纺上它四两白棉花,我要一头撞死在上边……”门外传来傻糊子沙哑的梆子唱腔。
大瓜的妈两眼一直,呆愣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放声痛哭,大声哭道:“啥冤啥仇啊!大瓜就这样死了!让我往后咋活呀!……”
张桓坐在梅漪的坟前,面对干黄的坟土,轻声道:“老二在外领兵,又有七八年没回家了。如今这个家,唉!已无说话之人。我心里有话,只能过来和你说说。”
头上是湛蓝的长天,一边是无际的芦塘,一边是奔涌的河水。河风摇曳着青青的芦荻,也吹乱了张桓花白的头发。
张桓轻声道:“临出门时,有一肚子话要说,坐在了你的身前,又不知要说些啥话……”
一只雪白的大鸟,从坟上飞过,一声轻鸣,似是回应了这片刻的沉默。
张桓轻声道:“记得你曾说,你家也曾是官宦人家,你爷也做过知府。至于后来你家发生了啥事,你却只字未说。你爷是知府,在京城不算啥。但在故里,当是显赫一时。要是上捯两辈儿,我家和你家咋比?我爷干了一辈子力气活儿,一辈子都在为一家人的衣食劳碌奔波……”
一只五彩蜻蜓,在坟前一株不知名的野花上轻轻一点,而后轻巧地向河边飞去。
张桓脸上浮出一丝微笑,轻声道:“记得我小时,我爷抱着我,坐在炕上,说他年轻时的事。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让人心暖、多么让人怀念的情景!真想再现那个时光,重回那个年纪,从头再来一回……”
一叶小舟,一人一楫,扬着白帆,在翻涌的白浪间,向北驶去。
张桓轻声道:“我爷年轻时,和我二爷一起,曾到关东大山里给人伐木采药,因此给我说了很多山里的奇闻异事。我那时小,大多没能记下。只有一件事,记忆很深,总也忘不掉。那是在大山的极深之地,有一座陡峭的山,山南一侧,有人工开凿的石阶,几乎到了山顶。我爷听人说,从前这座山的山顶,生有一朵一年四季长开的红花。关东的冬天,那是何等的酷寒,那花仍能绽放,任谁一想,也知那朵红花,乃是一件稀世之宝。但那座山,山势极陡,别说是人,便是猿猴也无从攀登。于是一个有钱人,出资雇人,开凿石阶,想上山摘取那朵红花,得到那件异宝。因银钱得力,工匠昼夜开工,很快就接近了山顶。站在临近山顶的石级上再往上看,可见那朵红花已有一间大屋大小,且鲜红如血,红得让人无法直视。阵阵异香从红花上传来,使人心神俱醉,难以自持。就在如此稀世珍宝唾手可得之际,突然一声惊天霹雳,那座山从山顶垂直开裂,随之天崩地裂一般,一半大山向北倒去,那朵巨大的红花,被深深砸在山体之下……记得我爷说,万般全在命,老天睁着眼。不该着你得的宝贝,你不会得到。”
说到此处,张桓叹息一声,轻轻抓起一把干黄的坟土,又将坟土轻轻洒在坟上,轻声说道:“自打见到你,我便想起了我爷讲的这个故事,我生怕你就是那朵稀世的红花……故事中想摘而未能摘取的人,一定苦恼。但得到而又失去的人,是不是还要更苦?”
一阵河风吹来,吹起干黄的坟土,化作淡淡的黄烟,飘入青青的芦丛……
张桓轻声吟道:“命兮复命兮,花落伊人去。淡烟入青丛,绝尘留芳意。”
邱黑子走到近前,道:“表兄,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张桓缓缓站起身,轻声道:“是该回去了……”
小腚腚蹲在街边儿,一边啃着半块玉米饼子,一边不住向街上张望。街上红男绿女,锦衣轻裘,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各色人等,人流如织。
小腚腚眼前忽地一亮,见一人身材高挑,剑眉星目,衣着光鲜,皮鞋锃亮,一脸高傲,气度不凡,正站在街的对面,左顾右看,像在等人。两个身材高大、身穿黑色大褂的人,站在这人的身后。看见此人,小腚腚不由心中一热,连忙站起身,刚要摆手呼喊。
便在此时,从三面冲上数人,对着这三人一阵乱枪,街上登时大乱。小腚腚大惊之下,擦着墙根儿,向前飞跑,跑到一个十字路口,向右急转,正与一人撞个满怀。小腚腚“哎呦”一声,被撞得四脚朝天,倒在地上。
这人连忙将小腚腚扶起,说道:“咋走道儿的?小胳膊小腿儿的,也不怕撞折了。”
小腚腚抬头看向这人,先是一愣,随即哭道:“你老是树铮二表叔,我是咱秦沽的小腚腚。”
树铮一脸疑惑,忙道:“你是小腚腚?”
小腚腚连忙往手上吐了几口涂抹,用力往脸上擦了擦,说道:“我脸上泥多,这回二表叔认出我了吧。”
树铮上下看了看,问道:“你咋到了哈儿滨?咋还成了要饭的花子?”
小腚腚警觉地四下看了看,说道:“我当上了盐警,被八路抓住,我就当了八路。后来和鬼子打仗,被打散了,我不敢回家,就跑到关东来了。”说着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也不会啥,也干不了力气活儿,只能要着吃。”
树铮道:“我在林山糖厂做事,你跟我去糖厂。”说着又是看了小腚腚一眼,道:“我带你先去洗个澡,再换身儿衣裳。你哪还有一点儿人样儿。”
两人走在街上,小腚腚一脸庆幸之色,说道:“二表叔,我刚刚看见了你们老姜家的那个姜文阁,看样子,他像发了大财。我刚要过去找他,他和他的两个跟班儿,就被一伙人开枪打死了。多亏我晚去了一步,要不肯定被一起打死。”
树铮道:“他当了特务头儿,我和他没有来往。打死他们的那些人,八成儿是你们共产党。”
小腚腚支吾道:“我……我早就不是八路了。”
突然,街上传来尖锐刺耳的警笛声。树铮脸色一变,忙道:“快跑,小日本儿圈人了。”说着拉着小腚腚跑进一条小街,没跑出多远,见前面冲来一群日本兵,树铮急忙拉着小腚腚跑到一处墙下,蹲下身,道:“你踩着我跳进这院儿,从院儿的那边儿跑,到林山糖厂等我。”小腚腚连忙踩上树铮肩头,飞身越过了院墙。
树铮刚刚站起,便被冲上来的几个日本兵用枪托打倒……
树铮一辈子结了三次婚,却无一男半女。有人说,这与年轻时的“当天肥”有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树铮从哈尔滨糖厂退休。八十年代初,树铮被两个侄子接回秦沽故里,安度晚年。哪料想,晚年待人极是亲和的树铮,在提议将自己接回故里的那个侄子家中生活的并不如意。同去东北、接回树铮的另一个侄子家里更是无法居住。随后经一名在政府部门任职的侄女调停,住在了另外一个侄子家里,才算安稳下来。就此事,树铮曾对翊华说:“当年被小日本儿圈了去,灌辣椒水儿,把一口牙都灌掉了,也没掉一个眼泪。没想到,老来回到了老家,竟让我落泪了。”随即又说:“你八口人,单位就给了两间宿舍,你这儿真是住不下。要不,我就跟着你了!”树宝八十寿辰的席宴上,见树宝儿孙满堂,两间房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常,树铮眼中不时闪过羡慕之色。在树宝大孙子军武婚礼这天,树宝、树铮兄弟二人合了一张影。树宝时年八十二岁,树铮时年七十八岁,两人皆身体健硕,犹如壮年相仿。对着相机,树铮笑道:“今儿个照张一百六十岁的像!”树铮晚年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时也运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