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门完全开启后，尚虔棠松了一口气并想挪动脚步，却只有上半身晃了两下，因为两条腿已经像木头一样僵直了。她第一次体会到等待也非常消耗精力。
尚虔棠带着仿佛钉墙上过又撕下来的腿，扶着沉重的购物车，努力不让它向后撞倒自己而是穿过闸机，又撞开一扇门，扑鼻而来的刺激气味让她埋头干呕，袖口蹭到了车上没凝固的血，也用来捂住口鼻。她不反感血腥味，但还没习惯化学用品的气味。
背后的门自动关上，她得在密闭的罐头盒里待好一会儿。好在这股气味除了恶心以外并无其他，尚虔棠捂着鼻子四下环顾。
房间仅有一条狭窄的过道，两边的池子盛放的透明液体是胶水，也是散发刺鼻气味的来源，尽头的架子上摆的是大小、形状不一的瓶罐。她记得清单上需要三瓶中号的胶水，现在她真担心自己在取胶水的时候被气味熏晕跌进去了。
尚虔棠一股脑地把购物车推在房间尽头的感应台旁边，放了一块肺在感应台上，叮嘱道：“戈安洛斯你别走过去了，我只是在散味。啊，你连味都闻不到吧，真羡慕。”
“知道了。你发现没有，路是斜着向下的。”
“我可没空关心路斜不斜，不过推车的时候的感觉比较省力。”尚虔棠半蹲着取下挂在池壁的勺子时，痛苦得闭上双眼，愤恨地想：在哪里投诉这糟糕的购物体验？
她看了戈安洛斯一眼，灵光一闪，说：“你也过来搭把手吧，我一个人效率太低。谁知道失败了美好未来会派什么惩罚？”
“本来我和它就是敌对的关系，它一有动作，我会反击。”
尚虔棠飞快地转动脑筋，假笑着说：“现在真的是最佳时机？甚至，你的同伴没有一个在这里。独自战斗其实完全不是一个最佳决策。”
戈安洛斯上前拿走尚虔棠手里的罐子，开始装胶水。
“真拿了啊……”尚虔棠花了点时间来接受现实，她没想过真能说服戈安洛斯，她一直以为戈安洛斯是辆失控的货车，固执到粉身碎骨也无所谓。
“不会又不符合你们人类常识了吧？我知道我们的同伴关系非常脆弱，但既然还没有确切形成的背叛，那我们还是同伴。”
“——你有时候，说话还挺幽默。”尚虔棠闷闷地说，转头移开视线，不置可否。
随后，戈安洛斯推着购物车，尚虔棠拿着清单走在前面。她很满意自己做了说服怪物的这个大胆决定。美中不足的是，马上走出胶水房时，门却突然关了——感应台上的肺重量不够了，或许是因为流失了些许水分。尚虔棠不得不从购物车里又掐了一小块肉下来，而且她没想出补救办法。
二人穿过两个货物房间，倒计时的卷帘门再次出现，只好等待。
还能走到出口吗？尚虔棠焦躁地反复走动，试图在不到十五步的区域找到可以推测时间的细节，但徒劳无功。
“马上看得很清楚了。”戈安洛斯突然说。
“什么？”
“构架空间的管道。周围有很多近似武器的布置。”
“你能看见萱泉吗？她在哪里？”尚虔棠眼前一亮，快步走到他身旁问。
“目前没发现任何人的踪迹，也有可能是她隐藏起来了。”
尚虔棠几乎是下意识地手作喇叭状，大声喊：“我的好朋友，你在前面吗？之后请我吃饭啊！”末了又摇头，暗自嘲笑自己的举动太荒谬。也许超市老板在骗她；前方的武器可能会对她集火；她应当万分戒备才是。
接下来的时间她继续对照清单，在货架之间埋头装东西。货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她还能忍耐，眼看清单只剩最后一个物品，她本来有起色的心情，因为前方看不到头的下扶梯又跌落谷底。
扶梯的喷漆涂鸦简直到了泛滥的地步，哪怕指示牌都有三层画，但在尚虔棠眼中不如一根杂草。她把小山般高的购物车推入扶梯，反复碾过台阶上的血盆大嘴，踢下购物车的刹车。扶梯开始加速。
尚虔棠转头对戈安洛斯说：“来聊天吧？想说多少说多少。”
“为什么你们热衷闲聊？”戈安洛斯说。
既然开了口，就别想沉默了。尚虔棠摸着扶梯把手想着，漫不经心地说：“真没有人对你的沉闷无趣没意见？”
“我存在的意义不是让你们觉得我有趣。”
“哦，显而易见。但你要知道我是个热心肠，在与人交流这块有什么问题，我可以教你一两句。”尚虔棠刚把玩笑开完，灯带突然迸溅火花，路一片漆黑。她沉默地抿唇，试图集中注意力适应黑暗。
戈安洛斯再次观察前方没有值得警惕的情况，所以他拿出匕首，用记忆粒子摩擦它，使它保持锋利，切换话题：“我以为你会沉迷。”
这没头没尾的话尚虔棠想了一会儿。“沉迷美好未来？不是，我的确打不过你，信息也没你知道的多，难道你觉得这意味着我很愚蠢吗？沉迷是世上最不划算的投入，否则将会错失流星一般的机会。”
“你有筹划过你的美好未来吗？”
“在准备针对我的计谋吗，先生？”尚虔棠心提了起来，表面上云淡风轻地换了个靠在扶梯上的站姿，悄悄用余光观察戈安洛斯的一举一动。
“在认识幽灵。如果你真的开启了美好未来，我只会离开，寻找下一个助我完成愿望的幽灵。”
尚虔棠凝视眼前的黑暗，考虑着是认真回答还是敷衍了事。毫无审美的涂鸦越来越密集，在黑暗中更显得阴森恐怖，盯久了竟有些头痛，似乎像她的构想般毫无头绪，只是一个粗糙的轮廓，所以她头也不回地脱口而出：“我希望我的美好未来生机盎然，热闹且没有缺憾。”
戈安洛斯沉默了。一个完全没有实际概念的美好未来对他来说，还需要仔细思考才能理解。
说到“生”字，尚虔棠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加重到走调。现在的她已经和生命断绝了联系，但生命烙在她心底的印象依然鲜活——那病榻上的母亲。
尚虔棠的刚成年的时光，就是在租来的门店和家之间折返牵出无数条黑线，牢牢网住自己的身心，面对过形形色色的人后，再面对一个骨瘦如柴，气若游丝的病人。尚虔棠喘口气的时间在给母亲喂完药之后，她可以坐在床对面的座椅看窗外的星星，不用说话也不用假笑，连月亮都休息得比她早。她只知道她的心疲乏得慌，就像母亲的呼吸，挣扎在生死线上，家里的药味和霉菌味交杂生长，胜过人的活力。
那天生意很好，尚虔棠简直看见了人生的转折点，直到邻居的大嗓门掐断店里的喧闹后，她意识到自己将初次见证死亡。在沉默的氛围中，她不得不关闭店门往家里赶。几张新的催债条贴在钥匙孔，她用力地用钥匙捅过去，母亲骇人的干瘪脸色吓得她差点失声尖叫。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尚虔棠勉强挤出一点温情抱住母亲，满脑子在想门市的锁不够牢靠，早该换了，不知道债主会不会进去拿货物抵债，要是这样，她再不吃饭也不够还债。
母亲皲裂的唇盛着干涸的血，艰难地磨出一句低语：“我想活着。”
尚虔棠睁大双眼，哑口无言。母亲说得如此诚心，是在许愿吗？她也想许愿有一个幸福的家，不再幸苦的人生，然而希望都难能窥伺的方寸之间，奇迹自然不会眷顾。
“我想活着。”
尚虔棠抚摸着母亲的衣服，却摸到了根根分明的脊椎骨，她本想说些母女情深的话，但她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关心家人时该说什么，斟酌半晌，说：“没有其他要交代的吗？或许你有一笔钱没动？”
“我想活着。我想活着。活着！”母亲突然回光返照了，推开尚虔棠，药的臭味浓烈地从母亲的头顶钻出，把尚虔棠好容易挤出的泪水又蒙了回去。
尚虔棠转而捧着母亲向后仰去的脸，空洞的眼神游移至前方的镜子，看见两颗痛苦又麻木，又相似的头颅。
“妈，马上就再也不用受苦了。”尚虔棠喉咙涌上酸楚化作一腔真诚。
母亲盯着尚虔棠，眼睛焕发着异样的光彩，手指微微弯曲，仿佛眼前人不是女儿，而是自己的青春，想抓来倒回躯壳里，胀出肺腑的最后一口气：
“你还活着，但我死去。”
尚虔棠耳朵和大脑嗡嗡作响，接住向自己倒来的尸体。她把尸体放平，合上眼睑，用床单盖住她的脸，这系列动作她在心中排练了很多次，但她依然慌乱地把床单掉下来，床板上的脓水第一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尚虔棠很尴尬，但她的脸不受控制，冲邻居咧嘴无声微笑了起来。
尚虔棠此时沉迷在回忆里，骤然提高嗓门，近乎歇斯里底地对戈安洛斯说：“你能听懂吗？或者说，你想理解吗？或许你毁灭美好未来的原因非常伟大，但我，不，是城市里成百上千的幽灵，我们很想要……美好未来。我们不是同伴，我们是没开战的敌人。”
“你也不理解我毁灭美好未来的理由，如果你想理解，我会说给你听。”戈安洛斯说，“从某些方面来讲，我和你并不矛盾。千辛万苦击碎掉每一个和自己怀揣同样愿望的同类，获得的是眨眼便可付之一炬的幻想，甚至结束和控制的权利在别人手上。现实固然残酷，然而故意制造的残酷毫无意义。”
尚虔棠难以置信地正视戈安洛斯的脸，说：“你总不可能还想着更好的未来吧？”
“为什么不？你也不是在期待着更好的未来吗？美好未来不该积累在无底线的竞争之上，否则你早就去投入美好未来了。”
“我还需要利用你呢，而且——糟糕，不小心说了真心话，你介意吗？”
“不，许多人为了保护自己隐藏真意，故意说真话的人不多。至少，你使我了解我的目标为什么有浓烈而敌意。”
“到头来还是方便你执行清除任务了，是吗？”
“是的。”
尚虔棠被戈安洛斯的坦诚逗笑了。
“绕开这个用虚假的美好欺压你，主宰你的未来吧，”戈安洛斯迈下一级台阶，离尚虔棠近了些，不疾不徐地说，“去打造你真正的未来，那是无法被夺走，真正属于你的美好。”
这段对话让她想起母亲死后的时光，那段下一秒更闪闪发光的幸福日子。
“这娘们，死了也借我一笔下葬费！”债主敲了敲空白的公葬墓碑，转身对着尚虔棠的脸喷一口烟，“识相点。”
尚虔棠捂脸咳嗽几声，说：“货物不是都给你了吗，还欠多少？”
“哈”，债主眉毛拧成一团，嫌弃地在她耳边大吼，“本金还完了，利息呢？如果没钱，我给你介绍工作，一晚上就能挣不少，赶紧来——”
“我不。”尚虔棠捂住耳朵，躲过债主伸来的手，用头发盖住自己的脸，颤声说，“宽限我几天吧，我去我爸爸的老家取钱。”
“你爸爸的老家？呵，前几年空空如也，这几天生钱啦？”
尚虔棠双手反复交叉，不情愿地嘟囔着：“装个木盒埋地里的金条，本来是他留给我的。”
债主的态度友善了些：“嗯，我也给我女儿留了金条。去吧，我叫我的弟弟陪你去。”
“我先回趟家收拾行李。”尚虔棠说完，迎着夕阳缓缓地走出公墓，渗漏晚风的心隐隐作痛，仅在思考人的差异究竟有多大。金条是她提早打听债主杜撰的借口，此刻她一无所有，无依无靠，支撑她在世间的只有不甘和愤怒。
“我要荣华富贵，幸福的家庭，旁人真心的夸赞，不必低声下气地讨好，不必撒谎，有尊严地活。”她心中反复默念，望了一眼跟她来的男子，债主的弟弟，他冷漠锐利的目光刮着她的脸颊，而她转身悄悄回瞪。
必须要走出这片知晓我过往的土地！尚虔棠想。
债主的弟弟在门口，尚虔棠趁他专注于吐烟圈，从后门旁边的窗户翻了出去，又翻出居民区的围墙，用仅剩的钱买张车票，去遥远的城市，下车去服装批发市场求工作，一位老板娘看她可怜，允许她留下来，不到一个月就喜欢上了这个能干嘴利索的姑娘。
这是尚虔棠自己踏出去的第一步，给自己找了片可以喘息的天。而现在，她要接着踏出下一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