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风清两眼看天,一走一颤,走进镇公所的院门。
面桃儿从屋里出来,瞟了李风清一眼,对跪在院中、低声哭泣的三瓢说道:“三瓢,快回去吧。姜镇长说了,日本人定死了的事儿,他帮不上忙了。要是能帮,脸面熟人、拐弯儿的表亲,他能不管吗?”
李风清颤颤着走到近前,留着涎水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他不管……他不管……”
三瓢仍是跪在地上,大声哭道:“我就一根儿一个儿子啊!姜镇长你发发慈悲,救他一命吧!他要是死了,我废了一条腿,让我咋活呀!谁都知道,他不是八路!”
李风清向旁走了两步,嘴里仍是含糊不清地说道:“……是八路……是八路……”
面桃儿一脸厌烦之色,大声道:“谁说他是八路?但日本人说他是啥,他就是啥,这谁能管得了?”
三瓢急道:“我腿残了,毕竟我俩撞到了一起,我认命了!一根儿撞着谁了?日本人的刀快,他也不能斩无罪之人!”
面桃儿怒道:“你这话跟谁说呢?你有本事到宪兵队跟日本人说去!”随即面色一缓,又道:“三瓢,你快回去吧。你在这儿待长了,怕是连个活面儿都见不着了。”
李风清转过身,两眼看天,含糊道:“……见不着……见不着……”
三瓢哭道:“你这话啥意思?”
面桃儿抬手向东南一指,说道:“日本人杀人,都在甄园子和李园子中间儿那个道口儿。你早早到那儿等着,离老远看着,还能见上一面。你再给你孩子准备件儿好点儿的衣裳,到时候给他换上。日本人杀人,谁要收尸,倒也不拦着。”
李风清仍是两眼看天,含糊又道:“……杀人……不拦着……杀人……不拦着……”
三瓢站起身,拖着一条腿,大哭着跑出镇公所的大门。
李风清颤颤着右手,歪头看着三瓢的背影,右脚画着圈儿,跟在三瓢的身后,嘴里仍是在说:“……杀人……不拦着……杀人……不拦着……”
三桂一身素衣,不着粉黛,挎着柳编篮子,快步走在街上。
四磕巴迎面走来,看见三桂,笑道:“弟……弟妹,买……买菜回……回来了。离……离着老远,四哥就……就听到篮……篮子里马……马驴子驴……驴肉的香气。”
三桂脸上一红,道:“要不四哥晚上到家里吃饭,和宝山一起喝两盅。”
四磕巴道:“不……不了。四哥家……家里来……来且了。这……这不,也……也去横……横街子打……打点儿酒,买……买点儿肉。”
正说间,五麻子一脸笑意,走了过来。一条黑毛大狗,耷拉着耳朵,温顺地跟在五麻子的身后。
四磕巴忙道:“弟……弟妹,四……四哥先……先走了。”说着快步向东去了。
五麻子迎上三桂,笑道:“三桂呀,你这步儿可是走对了!如今的秦沽,就事由儿而论,我宝山兄弟,那可是坐在上了头排的交椅!你的命,真是好啊!”
三桂红着脸道:“看麻爷您说的。”
五麻子道:“我宝山兄弟呢?五哥有几天没见他了。弟妹你这又是打哪来呀?”
三桂道:“宝山赶车拉活儿去了。我从横街买菜回来,回家给宝山做饭。”
五麻子大笑道:“我说弟妹,你竟拿你五哥开涮!我宝山兄弟如今那是何等身份,能去赶车拉活儿?即便真是赶车外出,那也是乔装改扮,特别行动去了!”说话间,一眼看见迎面走来的兰花,当即笑道:“今儿个五哥我五运高照,七彩生光,黑介得连着做上仨倆好梦!”说完这话,便向兰花大声招呼道:“弟妹,你来的正好,让五哥给俩弟妹相互引见引见。”
兰花走到近前,三桂道:“不用麻爷引见,我和兰姐认识,我到兰姐的豆腐店买过豆腐。”
五麻子笑道:“要是认识那就更好了!哪天你们俩弟妹,再叫上宝山、陈洪我俩兄弟,都到五哥家里,咱三家好好聚聚。别看你五嫂子长得不如你俩好看,却炒得一手好菜!到时,让你五嫂子多炒几个好菜,五哥和宝山、陈洪俩兄弟好好喝喝。”
兰花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道:“多谢麻爷好意,陈洪我俩天天忙着做豆腐,没空儿到麻爷家里吃饭。”
见兰花走了过去,五麻子忙对三桂说道:“弟妹快回家给宝山做饭,五哥先走了。”随即冲着兰花的背影喊道:“弟妹你等等五哥,五哥到你的豆腐店里坐坐,和我陈洪兄弟说说话儿,顺便再给你五嫂子捎斤豆腐回去。”
三桂回到家里,先将篮子里的驴肉取出,放在盘儿里,摆到桌儿上,又将两样青菜放进盆里,将盆端到水缸近前,拿起水瓢,掀起缸盖,向缸里看了一眼,自语道:“缸里没啥水了。”随即搬来一个木凳,放在缸下,双脚踩上木凳,刚要探身往缸里舀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不由回头一看,见一只黑色大猫,立在门前,两只闪着莹莹绿光的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
姜志邦满脸陪笑,将买完二斤大八件儿的邱黑子送出了店门,随即转身进店,脸色一变,对二贵和董四儿说道:“做人就得安分守己。不管谁在世面儿上管事儿,你要是做个安善良民,他能把你咋地?就算是日本人恶得很,他咋没抓我、没杀我?”说话间,来回踱了几步,随后在椅子上坐稳,又道:“我老实儿待着,犯法的不做,犯味儿的不说,守着我的商铺,规规矩矩做我的买卖,该交的钱交,该上的税上,就是谁管事儿,他也得护着我。”
见二人低头不语,姜志邦哼了一声,又道:“南街儿那个三瓢,他儿子一根儿前两天让日本人给挑了。这两天,他趔着一条腿,出来进出地骂我子岚三哥。你们说,他算什么东西?日本人杀的你儿子,你不骂日本人,你骂镇长干啥?你骂镇长见死不救,你骂的着吗?人家救,那是人情;就是不救,那也是本分。再说了,到日本人跟前儿去张嘴救人,嘴是那么好张的?人是那么好救的?弄不好,还得把自个儿搭进去!上回我正之二哥当镇长时,就是因为到日本人跟前儿替别人说事儿,让日本人一皮靴踹在脸上,登时口鼻喷血,在家歇了多少天!”
二贵转过脸去,低声道:“那也应该去试试,万一管事儿呢,那可是一条人命!”
姜志邦大声道:“你嘀嘀咕咕说啥呢?一条人命?那得看是啥人的命!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命,还真不一定就比他种出的那几亩高粱值钱!”
大鸡形敞着怀,背着手,乐呵呵地走上了木桥。
大媳妇几步跑了过来,大声吼道:“你又去看日本子杀人了?你就不怕日本子把你也一块儿挑了?”
“说不定哪天日本人真拿刺刀把他挑成一只外国花公鸡!”二媳妇随后跟来,大声说道。
大鸡形笑道:“说,你们敞开说,你们白天就是说出大天十六点儿,一到了黑介,还不是像一滩泥一样瘫在炕上,哼哼唧唧的说不出半句整话。”
“谁像一滩泥了?谁在炕上哼哼唧唧说不出半句整话?你和她俩说说,昨儿个夜里,我在炕上都和你说了啥?”三媳妇一边从房中走出,一边笑嘻嘻地说道。
大鸡形脸上一红,支吾道:“你说啥了?谁知你说啥了?反正我一句也没听清。还许你说的就是日本话,就当我睡了一回日本小娘们儿。”
大媳妇几步上前,抬手在大鸡形嘴上就是一巴掌,喝道:“就你这妨人嘴,早晚得给身子惹祸!”
二媳妇瞥了一眼三媳妇,哼了一声,道:“她在炕上能说出点儿啥?还不就是……”
大鸡形笑道:“说得对,还不就是一加一减,一乘一除,一入一出,一上一下,你们人人都精熟的那点儿事儿。人们都说那个被二奎砍烂脸的翻译官是个日本种,他能说一嘴比日本人还日本人的日本话。据说小学校那个姓方的女老师说的日本话就是和他学的。菱花在炕上说那些话时,那声儿那调儿,就像姓方的女老师在学堂上教孩子们学说日本话。因此上,我也怀疑菱花她就是个日本小娘们儿,来占咱中国大老爷们儿的便宜。”
大媳妇抬手在大鸡形嘴上又是一巴掌,喝道:“就你这张烂嘴,早晚不定给自个儿惹出啥祸!不是让人宰了,就是被官家逮进监牢狱儿!”
大鸡形笑道:“就是进了监牢狱儿,我也照样在里面折跟头、打把式,一蹦五尺高!”
张桓在祖宗牌位前点燃檀香,在牌位前跪倒磕头。四个头磕罢,又在牌位前跪了一会儿,这才起身,看了一眼站在门前的邱黑子,径直走回了书房,坐在书桌前,打开抽屉,从中取出那只镯子,在手中轻轻抚摸。
正妻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走到书桌前,笑道:“玩儿啥呢?手中的这个物件儿,是文房四宝中的哪一件儿?”
张桓默不作声,将镯子放回抽屉,拿起桌上的一本《小窗幽记》,轻轻翻开,看了起来。
正妻笑道:“当年我爹可不是这样看书,我爹一页一页翻着看,一本书不一会儿就能看完。你却拿着书一动不动,照我看,不是你在看书,而是书在看你,而且一眼就能看到你的心里。”
张桓左侧脸上微微一跳,道:“你爹是知府,你爹给皇上磕过头。我是个草民,只给自己的祖宗磕头。”
正妻笑道:“给皇上磕头是一时,给祖宗磕头是一世。给皇上磕头的人,就算在外丢了皇上的脸,皇上不一定就能知道。给祖宗磕头的人,要是在家丢了祖宗的脸,祖宗在天上那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人的脸面,那可是一个金贵的东西!有个人不是有句常挂嘴边儿的话:人活着,就是为了这张脸皮。”
邱黑子走到门前,向屋里看了一眼,便急忙走开。
正妻向门外喊道:“黑子,别走,有事儿就和你表兄说,你表嫂站在这儿并不碍事儿。”
邱黑子连忙走进屋里,道:“表嫂,我没啥事儿。”
正妻笑道:“黑子,镇上窑子胡同中的婊子你都熟。听人说,那个赶大车、会武术的李宝山,当上了保定一个叫啥名字的特务头儿。前些日子,还替窑子里的一个叫三桂的婊子赎了身,将她纳进了家门。那个三桂长得啥样啊?水灵不水灵?”
邱黑子脸上一红,道:“平常人儿,就是生得白了点儿。”
正妻笑道:“你嫖过她?”
邱黑子眼神一闪,支吾道:“嫖……没……她……她干了没多少年。”
正妻笑道:“那就是嫖过,脸上、嘴上都带出来了。黑子表弟就是实诚,心里有啥,脸上就带上啥。无论交给黑子办啥事,心里都踏实!”
张桓左侧脸颊接连跳了两下。
邱黑子道:“我打小儿在姥家儿长大,伺候表兄表嫂那是应该的。”
正妻道:“我再多问一句,有没有听说,李宝山的那个大媳妇,可是容得下这个做过婊子的二媳妇?”
邱黑子道:“容得下容不下,这倒没听说。只是听说,几天前,那个三桂死了。”
正妻连忙问道:“她是咋死的?”
邱黑子道:“听说是一头扎进水缸淹死的。”
正妻笑道:“这种死法,年年都有,倒不是啥新鲜事儿。可是三桂就不同了,她一个婊子身份,刚进好人家,上头还有个明媒正娶的大媳妇,她这样死了,多少有些不明不白,定会引起一些人在背后说些挑事儿的闲话儿。”
邱黑子道:“三桂掉进水缸淹死那天的一早儿,李宝山的大媳妇带着俩孩子去了娘家。”
正妻笑道:“黑子,这些事儿,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
邱黑子道:“昨儿个晚上,我和陈洪喝酒,是听陈洪说的。陈洪是听兰花说的。镇上的一些女人,好在豆腐店里说些镇上杂七杂八儿的那些事儿。特别是大瓜他妈,三天两头儿地往豆腐店里跑。三桂掉进水缸淹死这事儿,就是她说的。”
正妻笑道:“照这么说,没啥嫌疑人,当是水缸里的水少了,她个子矮,又在窑子里活惯了,没啥良善人家过日子的经历,这才蹬着小凳儿,探着身子舀水,一不留神,来了一个大头儿沉,‘扑通’一声,扎进了水缸。”
邱黑子道:“大瓜他妈也是这么说的。”
正妻道:“这就是命数!她一个天生窑子里做婊子的命,哪能长久地活在好人家里!”见邱黑子支吾两声,没再言语,正妻又道:“黑子,今儿个表嫂挑头儿说起窑子、婊子啥的,就是想托付你给表嫂办件事。”
邱黑子忙道:“表嫂让我办啥事,我这就去办。”
正妻道:“黑子,你随你表兄走南闯北,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你看哪个地方的婊子最好?赎身要多少金子?你表兄可孤单着呢,都孤单到了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玩儿镯子。”
邱黑子支吾道:“表嫂说笑了。”
张桓轻轻放下书,起身走向门外。
“咋又一声不吱就走了,就不怕我拿走你的宝贝镯子?”正妻说笑着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将玉镯拿在手里,放在眼前仔细样看,又是笑道:“倒是个好东西,上面还刻着一个桂字。不过,却能闻到上面有一股血腥气,不知上面附着几条人命?”说罢,向邱黑子一笑,说道:“黑子,你成天在你表兄鞍前马后的也不容易,这镯子,表嫂给你了。”
邱黑子两眼盯向张桓正妻手中的镯子,脸色一变,忙道:“这……这我哪能要。”
正妻微微一笑,道:“你不要也好,省得也被上面的鬼魂缠上了身。”说话间,双眉一拧,猛地抬手,将手中的玉镯,用力摔在对面的白壁墙上。
见玉镯碎成数瓣儿,飞落一地,正妻展颜笑道:“镯子碎了,附在上面的魂儿,也就飞走了。”在邱黑子的一脸惊愕中,正妻脸色一变,嘴里满是幽怨之声:“黑子,你说,你表嫂这是啥命数啊!”
方琳将一盘油炸银鱼儿推到秦天禄的近前,笑道:“这个好吃,你为啥不把盘子往自己跟前拽拽?可是怕有人将你当成老姜家的那个傻盼子?”
秦天禄夹了一条银鱼儿,放在嘴里,一边吃一边说道:“不但不能当面取笑智力有问题的人,就是背后也不能议论,这是做人的根本。”
方琳喝了一口鸡汤,说道:“他在沈阳他师弟那里陪客人吃饭,就是尝尝哪个好吃,便把盘子端到自己近前,这可是事实。这样的笑话儿,有啥不能说的,做人也不能过于死板。”
秦天禄道:“他那样做,你可在现场?可是亲眼所见?你不在当场,可又有谁是亲眼看见?想那姜盼子的父亲是何等睿智,如何能让自己如此弱智的儿子出外谋职?退一步讲,即便姜盼子真就去了沈阳,小戴身为沈阳市长,绝顶聪明之人,他能不知这位师兄是何样人?能让师兄在人前出丑,来丢自己的脸面?照我看,这是姜盼子的父亲去世后,有人恶意编排出的笑谈。”
方琳笑道:“一番话说出,不像县府的科长,倒像警局的探长。”
两人吃完饭,方琳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道:“这几天我看你一改往日的忧郁,眼神儿中带着异乎寻常的喜悦,让人觉得很是反常。”
秦天禄低声道:“小日本儿就要完了。”
方琳忙道:“你咋知道的?昨天日本人还在全校大会上大说武运长久、大日本帝国不可战胜这些话语。”
秦天禄道:“我的消息很可靠,德国已向盟军投降,小日本儿坚持不了多久了。这些话,此时还不能外传。”
方琳道:“我又不是小孩儿,外面到处还都是日本人的刺刀,这些话还用你来嘱咐?”说话间,眼中闪过担忧之色,说道:“等这里被国民政府收复了,会不会惩治汉奸?你会不会受到牵连?”
秦天禄微笑道:“汉奸必须惩处,但你放心,我没事。”
方琳忙道:“县府一科科长,官儿已经不小了,哪能没事?”
秦天禄道:“当初是上峰派我留下的。”
方琳喜道:“那你就是身在敌穴,曲线救国,是党国的有功之臣!”随即嗔道:“这些年,你的口风为何这样紧?连我都瞒着。”
秦天禄轻声道:“长夜漫漫,前路茫茫,我为何要你为我担惊受怕?”
方琳轻声道:“我的命真好,今生能遇到你这样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