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忆中醒来,我竟躺在床上。于是我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立即坐起来,观察情况。
我所在的地方,与张念玺的闺房,陈设和布局皆是相同的,吓得我以为我还被困在那段记忆里。我看了下自己的穿着,是平时我常穿的大衣。才意识到,这里应该是桃源,进入桃源之后,我就进入了张念玺的回忆,而现在……
难道是因为那个回忆,我才会处在这样一个场景之中?
我走出门去,发现这个地方就是过去的那个张家,所有景致都是一样的,没有变。我顺着回忆里的路线走出宅子,那门口却不是院子,也没有卵石路,而是白沙。
没错,这里就是桃源,是张念玺和张念翼寻找萧忘尘的时候,去到的那个地方。白沙环绕着湖水,无边无际。不远处有四个人坐在湖滩边,身影格外熟悉,我走上前去看。
我一眼就看到了张海羽,但另外三个人的存在令我难以置信。
是张暮声,萧瑞贞,还有断影。他们一点都没变,都保持着二十来岁的样貌,着装和曾经相似。只是我和张海羽现代的风格与他们一身整齐端庄的明制汉服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与当今街上穿汉服的人不一样,他们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了文人的气质,从言语到行为上都是古人的做派。
张海羽见到我的反应,仿佛是已经和我分别了许多年。他快步走来,一把拥住我,但是什么都不说。
我的身体里多了一个新的灵魂,那个灵魂心绪激荡,她让我有种失而复得的感受,甚至让我有些想哭出来。
我轻轻拍着张海羽的后背,笑道:“海羽,我在呢,我们从来没分开过。”
他松开手臂,回头看向张暮声,说道:“他们一直在等我们。”
张暮声走上前,目光紧盯着我不放,生怕我跑了似的。“你……还记得我吗?”他问。
“哥哥。”我下意识地就如此称呼他了,虽然我身为张海印从未与他见过,但我想,他始终都是我的哥哥。我看着他的时候,会记得自己张念玺的身份。
他眸光微颤,愣神了好久,终于放松地微笑了。“你们所经历的一切,我们都通过桃源看见了,看来你们遇上了挺大的麻烦。”
“这么说的话,有一点我倒是不明白了,万和为什么会知道印十一有这么个秘密?”我看看张海羽,又看看张暮声,他们一定知道答案。
张暮声低下头,思索着。“念玺,你还记得你是因为什么死的吗?”他还是习惯叫我那时的名字。
“哈?”这个问题实在是痛,太痛了,我在心里默默自嘲着,谁还分得清我和虐文女主比,到底是谁更痛啊。“这个嘛……反正也是献祭。”
“他们要祭的是什么神?以及,信徒。信徒是信什么?”
张海羽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说道:“万和与吴怜那一党人,是一样的。”
张暮声点头应道:“说的没错。我们那时候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倾覆之日,吴怜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她还是逃了。”
“她早就死了,可她的信徒是一波又一波。”我干涩地咳了几声,“这个生命力,666。”
“念玺?六六六是什么意思?”张暮声这个古人,也确实不了解某些现代用语。
“就是很厉害的意思。”说完,我就沉默了。因为那一段回忆,我总是误以为来到桃源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已经是非常非常久远了,其实明明就在昨天,我却要仔细回想。
D-T计划的开始,我们就已经开始听说万和一些什么神啊,高级啊,低等啊之类的言论和词汇,结合献祭,这写已经具备了明显的宗教行为。显然,万和的这一支队伍,就是在百年前通过宗教保存下来的。
说是宗教,不过是一群疯子聚在一起天天不干人事,还要整天宣扬一些信仰废料,去相信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不过说起来不切实际,谁能想到有桃源这么个地方,也不能全怪他们自己就能琢磨出那么多离谱的事儿。
但是问题不止这一个,包括前尘留下的一些旧事,好像还没个结果。
张海羽问道:“你们找到萧忘尘了吗?”
萧瑞贞才说话:“我们没找到,也许他并没有来这里吧。”
张暮声摇了摇头。“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他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
“如果他不来桃源,他是不可能活到现在的。”我看着他们,问,“所以你们在这里等了多久。”
“如果是桃源里的时间,兴许不过十年。”他望向偌大的湖面,伸手指过去。“祂告诉我们,应该留下来。于是我借着祂的力量,在这里变出了我们曾经的宅子。”
那湖一层又一层的细潮冲刷着湖岸的白沙,水里依旧有着千万缕亮晶晶的“虫子”。
“那今后呢?”我颇想带他们离开这里,好不容易团聚一场,不能又轻易散了。“要不和我回去?看看现在的印十一如何?”
话刚说出来我就后悔了。现在的印十一如何?这个问题我反而应该问问自己。来之前,这么多族人死在我面前,我怎么好意思说这句话的。
张暮声只是笑了笑,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念玺,不用内疚,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我无话可说。他依旧是用他眼里的张念玺在看待我,却忘了我还有另一半叫张海印。我想我应该与那个傻姑娘不一样,至少我不可能任凭他人摆布。她叛逆,我比她更叛逆;她聪明,我也比她更聪明。
聪明反被聪明误。印十一的难,根源还是在于我的疏忽。我与张念玺最大的不同,还是在于,她可以犯错,我不能。没人会给我的错误善后,我只能更加谨慎。
“我们本身就是在等你们,所以会和你们一起离开这里,我想我们得帮你们一把了。”张暮声自信的神情,给了我不少勇气。他说:“既然我们在那个时候就赢了,那我们这一次也一定可以。”
仅仅热血了那么一下,我突然想到面前这三个人全是黑户。从这出去了不能坐飞机也不能坐火车,怎么回去呢。
“有一个我至今都没弄清楚的问题。”张暮声又告诉了我们一条信息,“在我们来到桃源之后,它好像没有你们所说的那样危险,我们很容易就能利用它。”
“你是指?”我问。
“我们想做的任何事情在这里都能实现,而且我们从未见到过我们害怕的东西。”
确实没有,我和张海羽轻而易举就进入了这里,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它变得很稳定?”
“没错。”
曾经的印十一,以及现在的万和,他们想要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稳定,能为他们所用。可是如此一来,万和那些人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是很简单的事情。
这时,我才想起我的口袋里有一块与重明玉相反而生的黑色石头,好像是在张念玺的记忆入侵之前,从树上抠下来的。
我把它拿出来,和透明的那块放在一起,便能正好合上。既然透明的那块是张念玺留下的,那黑色的这块?我猜是张念翼的。桃源的力量本来不应该影响到外面的世界,张念翼却通过它见到了我和张海羽,难道石头可以储存力量?
“海羽。”联系张念翼当家老的那四年,我想张海羽一定能想到些什么。“对于重明玉,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觉得它像桃源的载体。”他的想法基本与我一致,却又加了一句后缀。“不过在张念翼的眼里,它就是张念玺。”
“桃源一定是对我们做了什么,包括再活一次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在这场交谈中,我时而会分不清我是在以哪一种身份说话,这就是这段记忆对我们的影响。
“再活一次?”张海羽并不知道这一个环节,他苦笑一声,“难怪,海印,原来张念玺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又怎么样?”想起那些痛心疾首的日子,现在的我也一样觉得可悲。“在身为张念玺的时候活着时,我只觉得这是宿命,所以向死而生,回不了头。”
“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还会去那水里找你的未来吗?”张海羽皱起眉,语气是质问。我才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他清楚我那次看见了自己的结局,甚至是,他也去看了我的结局。
我摇了摇头,不想去了。如果我不看,说不定还不会死得这么惨。我也怕了,不只是我,整个张家和萧家都是人走茶凉,我们都彻底散了。
只是那水里的东西,以张念玺的认知确实不知该如何解释。我看着那水,一个非常科幻的词语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四维虫子。我们每个人都是虫子,每时每刻的行为动作排列在一起,就像虫子一样。如果不存在时间,我们本身就是这副样子。水里的虫子就是我们。
湖水的潮一遍遍归覆,晶莹的虫还是随着潮水游移。
“我不会看了,我也不希望我只是一条虫子。”我从情绪中脱离出来,恢复了原先的理性。
两块重明玉,一阴一阳,合在一起,可以产生巨大的力量。同时也正是因为在桃源之中,我们能打开一道门,正好通往印十一。
而外面的世界,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五年。
印十一从来没有像这样落败过,植被郁郁葱葱,遮住了园林的小道。原先族中的老人都相继去世,还有祠堂,少有人去打理,结满了蛛网。我走前为那些死去的族人们立的墓碑,上面也长了苔藓,刻的字有些模糊不清。
刚回来的时候几乎看不见人,好些人都跑出去了,安安生生地生活,离开这个活了半辈子的地方。
终于在里头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屋子里找到了我的几个伙伴们。他们见到我们的时候显然有些诧异,以及对我们带回来的三个陌生人,他们完全处在又懵又惊讶的状态里。
我与他们相互之间做了些自我介绍,又差了点人去打扫一下空房间和祠堂。莫凡则留下来和我们汇报了一下这五年的事情。
老井和麻瓜在另一座城市里上班,萧祭也在那里找了一份开发游戏的工作,这些年都是正常生活,也没受到什么威胁。各家都只留了长子下来,姊妹们都被支开了。
“木凌微呢?怎么不听你说去哪上班了?”我问道。
莫凡不说话,拿出手机打开了一段录音,日期是四年前的。
录音的内容是这样的:
“海印,我大概等不到你们了。D-T病毒的疫 苗就在我这里,你们回来之后,会看到想要的结果的,就当做,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吧。”随后录音里传出一声枪响,就结束了。
“她?”一切经过都摆在我面前,我却问不出口。
“她加入了疫 苗的研发项目,终日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和那些半死不活的感染者待在一起。就算有疫 苗,在感染病毒之后也是不可逆的,所以她自杀了。”莫凡低着头,有些不敢面对我们的样子。
我深深叹了口气,手指敲击着桌子,不知该说些什么。五年前的人和事在我的记忆中已有些模糊,画面像泛了黄褪了色的相片,看不清澈。
莫凡抬头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擎着泪,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大声哭道:“我说了,那些人轮不到我们救!她不听!明明我们只有呆在这里就没有事……”
“莫凡!”我叫住他,让他别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那是她的选择,她没错,你也没错。”
张暮声插话道:“不必为此难过,这是印十一的孩子们该做的,你们都很好。”
从过去中走出来的我们,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这些事情在乱世如此寻常,除了悼念与铭记,我们只能接受。
“你们有没有调查过万和那些人的行踪?”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五年了,他们能做的事情都会脱离我的设想,怕最后的局势我会难以控制。
然而莫凡却摇头。“他们就像失踪了一样,在你们离开没多久,万和集团就宣告了破产,挂名的董事长都与我们先前接触到的核心人物无关。”
“EIP呢?”
“没人在那,我只会偶尔去看看情况。整座城也是被遗弃的状态。”
“我想过重启它。”说着,我又摇头搁置下了这个想法,“再说吧,总觉得哪里不对。”
本来我确实很想回到EIP,没想到时隔五年,世界早就换了一个样子。再者说万和还在等我们,除了印十一,大概只有那里了。我要是回到那里保不齐是撞上枪口。
所有事宜我都要求了在一周之内打点好。这段时间皆是风平浪静,张海羽联系了老井和麻瓜,五年未见的老友,是时候应该报个平安了。
我们约在了他们合租屋附近的一家串吧。我还带着哥哥他们一道去了。出门前我见他们在这个时代里格格不入的穿搭,搜刮了半天,终于给他们三个人凑出了便于行动一些的衣服,是新中式的风格,他们似乎也挺喜欢。我把张暮声的长发束成高马尾,又用卷发棒卷了些刘海出来,打扮成了一款网络上很流行的中式清冷帅哥。他被我手下的操作吸引到,还说这个新世界怪奇妙的。萧瑞贞穿上我的衣服,看起来倒是与现代人差别不大,我为她盘了头发,像她曾经一样,只用了两支发簪。还有个断影,他也是个长发的男人。但他以前的发型就是一根粗大的麻花辫,我没有改,只是让他换了身衣服。白色的唐装老头衫配阔腿裤,复古又新潮。虽说在人群中还是突兀了些,但是好歹没有原先那么奇怪。
秋高气爽的天气,周末的生意很好,串吧的桌椅都摆到了门外。他们三个古代人都觉得桌上的夜宵新奇,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尝试下口。
陈余井是最不淡定的那个,大老远看见张海羽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上来求拥抱,被张海羽嫌弃地推开,张无与在后头牵着萧祭的手过来了,最后面才跟着蔡涵清,她完全被老井忘在了后面,于是她翻着白眼过来了,嘴里还说着:“好好好,知道你跑得快。”
“这三个是?”老井才注意到坐在桌边的张暮声他们。
“张暮声,我哥哥。旁边的美女是萧瑞贞,是我嫂子,然后这位你叫他断影好了,你也当他是我哥就行。”我一个一个介绍过来,他们四个人连连点头。
老井这个没边界感的上去就握住了张暮声的手,道:“暮哥啊,暮哥好,我是你妹妹的朋友,我叫陈余井。”
张暮声因为他突然的举动有些不知所措,尬笑一声,看着我道:“没想到念玺能在外面交到这样的朋友。”
张无与立即注意到了张暮声对我的称呼,便问:“他为什么这么叫你?”
“他是我上辈子的哥哥,习惯这么叫我了。”我干脆就这样坦白了。
他们四个人瞠目结舌,语无伦次,当然是理解不了他们的存在。
“不用理解,你们知道就行了。”我懒得解释更多,手一挥道,“随便吃,今天我请客。”
老井突然认真起来:“你们现在回来了,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去帮忙了?”
张海羽轻咳一声,表示反对。
“不需要,后面肯定会更危险,你们就在这好好挣钱。”我举起杯子道,“来碰杯。”
“那我呢?我肯定得回去。”萧祭的目光坚定地好像要入党。
“你也别回去了,你哥哥还在那呢,他希望你保护好自己。”
萧涯没来见自己的妹妹,但是我来之前,他还特地关照了我一句。“你就让萧祭好好跟着张无与吧,那家伙我看着靠谱,别让她回来了,我不想她惹上我们的麻烦。”
他们不说话,好像并不满意我的回答。可是这些决定都是眼下最好的办法,这场战斗不能再牵扯进更多无关的人。况且陈余井和张无与他们本来就不是印十一的人,离这些事情越远越好。
萧瑞贞对萧祭的态度,就像对当年的我一样温柔,她总是给人一种亲和力,萧祭被她迷的一点都不敢唱反调。“妹妹你呀就好好的,我们会解决好所有事情。”
萧祭红着脸道:“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萧瑞贞听后,噗嗤一声就笑出了声:“你怎么也和念玺当年一个德性。”
我在一旁看着,莫名发笑,感到一种少有的幸福。这幅温馨的画面属于两个时代的人,他们都在彼此身上寻找着相似的东西。
可话锋一转,她又道:“倒是念玺,这些年真的变了不少。”
我抬头,正与她的目光对上。
“念玺,你知道吗,你这样笑起来,有些像忘尘。”
她的这番话反而让我一愣。
“那个疯子。”我无奈摇头,“我怎么会像他?”
“许是我想他吧。”说完,萧瑞贞又不说话了,她伸手去抚摸萧祭的头发,竟有种莫名的慈爱。
萧祭是萧家大小姐,萧瑞贞在年幼时也是,可能她看着萧祭的时候会想到自己,更会在看着萧涯的时候也会怀念萧忘尘,他们都是萧家的兄妹。跨越了这么长的时候相遇,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缘分。
还未尽兴时,我的手机响了,亮起的屏幕上显示了一条匿名短信——
“我们的游戏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