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云野兽般压住了这勾栏院里最老却也打扮最妖艳的女人。
他光着身子,流着发臭的热汗,张着蒸锅似的嘴,喘息出的滚烫气浪像火舌,燎得这女人在他身下疯狂扭动。
这女人已不再雪肤润泽,而是一种令月光也为之颤栗的冷白,每寸诱 惑男人某一点迅速变化的皮肤都松垮起皱,那物虽仍很大,却毫无生气地垂搭在板平的胸前。
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她身上有任何残留的青春,唯一幸运的是她尚未老掉牙。
但她对男人的欲 望随时炽烈,贪婪至极。
她取悦客人的技巧一如年轻时无可挑剔,某些方面甚至比年轻时更纯熟高超。
客人只要握住她纤细如蛇扭动的腰,那一点立刻就会昂起头来,体内奔涌的热量立刻就会升到巅峰。
她让这样的巅峰一直持续到几个时辰后也不跌落。
这种神技令她在界内真正的独一无二,不可取代,即使老如行尸走肉,对客人而言也是最香美的一块肉。
她现在朱颜凋残,仍是这间十里闻名的高档院楼里炙手可热的头牌。
几乎每晚都有七八个大人物争抢她的牌号。
今晚就有城西的洛四爷、陈五爷,城东的霍将军、孟侯爷,城北的龙公子,城南的司马少侯,早就在堂内为她的牌号缠得不休不饶。
城北的龙公子年轻气盛,心中急怒,差点与城南同样年轻气盛的司马少侯大打出手。
但封云现身时,他们却敛容收手,纷纷把她的牌号谦让给封云。
只因封云走进大堂,他们还未看清这个人,已听到门外此起彼伏的哀叫声。
龙公子第一个急忙赶到门口,瞬间冷汗湿透了衣服。
他带来的十五个保镖,个个精挑细选,武功一流,其中还有两个亡命徒,打斗起来皆是拼命的狠招。
岂料刚才不声不响,这些体格粗壮手持利器的保镖竟都被打趴在地,捧腹抱头滚来滚去,叫痛不已,显然每个都伤得不轻。
龙公子见此景象,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恐惧的浑身发抖,走回大堂谦卑地对封云说:“兄弟好……好手段……今晚我……我找牡丹……”
其他人陆续也跑到门口,发现自己带来的保镖都和龙公子的保镖一样,狼狈不堪,极其丢脸。
他们转头,正巧看见龙公子扯着老鸨衣袖觍颜笑道:“今晚牡丹务必给我留下。”
老鸨哭笑不得,看看这几位大爷,摆手道:“大爷们不急,不急。”
平素趾高气扬的几位大爷陷入怪异的沉默。
洛四爷,陈五爷,孟侯爷脸上实在挂不住,借口今晚兴致不佳,带着一群手酸脚痛脸青鼻肿的保镖灰溜溜的打道回府。
霍将军倒是和龙公子一样善于见风使舵,叫了另外一个未露初红的小姑娘赶紧上楼。
只有向来心高气傲的司马少侯,颇不服气,还想跟封云争一下。
封云优雅的笑着打断他那引以为俊的挺直鼻梁才让他总算明白这件事自己该进还是该退,捂着鼻血流红的脸恨恨地丢下一句话:“兄弟,赐教大名,日后再认识。”
但没等封云赐教,他已痛晕当场。
封云冷笑,径直走向二楼她的房间,一路上人皆闪避,连呼吸都几乎停顿。
所以此刻她就被封云压在身下。
完了一回之后,她汗湿的脸伏在他结实如岩的胸膛上,妩媚地笑道:“你真厉害,往常是我把男人弄得欲罢 不能,只有你这男人是把我弄得欲罢 不能。”
他捏紧她那只抚摸他小腹的手,把她捏痛了叫出声来,却又感觉舒服:“你的那个也和你手掌一样,强劲有力,我喜欢。”
他冷冰冰的看着她,她突然被他的沉默压得透不过气,脉脉含羞的低下目光,柔声道:“从进门到现在,你还没说过一句话。那些大爷可不像你,他们连干着的时候也不停地说。”
封云终于开口,气度优雅:“我只干,不说。说话没意思,尤其是和你这种女人。”
她并不恼,仍是嫣然道:“你觉得我这种女人就不配与人说话听人说话,那实在好寂寞。”
封云冷笑:“也好贱。”
她也冷笑:“不贱能做这行当?”
封云盯着她胸脯,笑容里的讥嘲之意更明显:“你这么老,怎地还不退出?”
她抓住胸前的被角,似认真又似戏谑地笑道:“你想我金盆洗手?”
封云难抑内心的某种怨恨,刻薄道:“你要洗手,也是尿盆。”
她终于恼了,瞪眼大叫:“我们天生是贱女人,到老了也是贱女人。你以为我都老得能做你的妈,还……”
她忍不住暴露了一生做娼而积压下的沉沉悲伤。
还没有哪个男人如此现实地看着一个人老色衰的风尘女子伏在胸前发泄那从未发泄也不敢发泄的满腹酸楚。
又有谁能完全理解和同情一个风尘女子的酸楚?
一旦沦为贱女人,纯洁肉体上逐渐沾满男人发臭的口水汗水,就必须深藏自己的酸楚,不该去妄想博取任何人的理解和同情,哪怕只博取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当再次伪装着伺候完一个男人后,漆黑寒冷的空房里,她们强压住的细声悲泣,连窗外的月也听不见。
她们的悲泣不是给别人听的,甚至不是给自己听的。
她们的悲泣已成了连自己都不懂的一种惯性安慰。
安慰她们再次伤痕累累的肉体与灵魂。
不会有人认为她们还存在灵魂。
但她们的灵魂确实还存在,只是连自己都遗忘了。
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喘息声里,一次又一次的遗忘。
她老老地哭着,丑丑地闹着,此刻眼泪湿透的脸上,每条或深或浅的皱纹都很模糊地象征着已看不出开头也望不到尽头的苍白岁月给她们刻下的创痕。
别的女人在她这样老的时候,不仅已有孝顺的儿女,说不定还有可爱的孙子。
一个女人最原始也最深沉的幸福,就是有了自己值得关心和疼惜的儿孙。
做母亲做奶奶做外婆虽也有辛苦,但正是那种辛苦令一切都变得满足而朴实。
她渴慕那种辛苦,至少那不下贱,不像她现在晚年只剩沉甸甸的凄凉孤独。
封云真切地看着她既老又丑的泪颜,满脸香艳的胭脂已如血泪般乱七八糟,涂得鲜红欲滴的嘴唇剧烈颤抖。
她仍边哭边骂,苍老枯瘦的手指狠狠抓挠封云胸膛:“我就是贱,但你们这些男人不惜花重金来玩我这老女人,难道不贱吗?”
封云在近乎发疯的她面前,良久默然,毫不动容,像无视自己的痛苦一样无视她的悲伤。
从未品尝过心爱男人真诚而细致的呵护,她该是世间最可怜的女人,何况已这么衰老。
此刻她濒临崩溃,凸显着刻骨铭心的可怜可悲。
她这糟糕透顶的形象竟突然激怒了他。
他无比亢奋地搂紧她,无比用力的咬住她嘴唇。
她只挣扎一下就同样无比亢奋地搂紧他无比用力地咬他嘴唇。
两条湿漉漉热辣辣的舌头纠缠不休,颤栗出前所未有的香甜。
他们就像红了眼的仇人,不顾一切地想要啃下对方每块肉。
激情,迅猛,汗水与泪水一起洪水般泄入欲 望的漩涡。
这样很久很久,他才更用力的推开她被汗湿透的身体。
她目光仍如火焰,焦灼地望着他,眼神中多了某种风尘女绝不该产生的深邃感情。
她对一个男人动了真情。
要知道,风尘女与男人在床上干那件事时,可以让男人的嘴尽情享用她身体的任何部位,却从不容许男人亲吻双唇。
双唇隐伏着爱情的危险,而风尘女不能有爱情,有过爱情的风尘女命运将更悲惨。
男人对此不当一回事,她们却往往深陷其中,痛苦至极。
这个老女人在这行当里几十年,自然了解这种痛苦。
她虽未曾动情,但已无数次看见不慎动情的姐妹非死即伤。
她看见那些姐妹的惨象,坚决认为男人都是一样,都是下半身的野兽。
现在她却也吻了,她的情瞬间随着这漫长而深刻的一吻猛烈地冲击内心。
她首次尝到爱的感觉,就像一杯毒酒,加入最甜蜜诱 惑的魔咒,使自己毫不顾忌地喝下去。
她终于明白那些姐妹为何那么容易深陷,她们这种女人本就比平常的姑娘更容易被爱残忍又温柔地击晕。
她扑过去搂紧他,心潮无法平息,柔声道:“你再享受我一回吧。”
她想说你再爱我一回吧,但舌尖上残存的灼热却使她把爱脱口说成了享受。
也许在一个风尘女的潜意识中,爱就等于享受。
然而封云已不打算再享受她。
他怎会对她也突地因一次疯狂的吻就莫名其妙的产生爱情?
事实上到今夜为止,他这样吻过好几个不同的女人。
在他心目中,女人的嘴和下面私 密 处一样,只供男人玩乐,乐趣消失后,两个地方一样肮脏。
在他心目中,爱上女人的男人是不可救药的蠢货。
他憎恶世间一切愚蠢,尤其憎恶这一种。
这也是他从大公子身上学来的。
他狠狠推开她搂紧自己的双手,起身穿衣服。
她又翻身过去搂紧他。
她已害怕离开这个男人:“你要走,就把我一起带走。”
封云笑了,伸手捧着她布满皱纹与爱意的脸,讥诮地笑道:“你爱上我了,对么?”
她泪眼模糊,痴痴地咬着嘴唇点头道:“我第一次真实地与一个男人做那件事。”
封云抽出一只手摸了下她最私 密 处,然后把那只手放到她眼前,更讥诮地笑道:“这次就流光了你仅剩的水,瞧吧,老有多现实,从此以后你已如腌萝卜。你这种干巴巴的女人,什么味道都尝不了,我搞来有屁用?”
她的爱刚产生就碎了。
这男人在她身上尝不了什么味道,她却在他身上立刻尝到被抛弃的残酷滋味。
她尝到那些姐妹尝过后非死即伤的苦果。
她空空地倒下,蓬头散发,赤身裸体,不再像一个可怜可悲的疯子,而像一具冰冷僵硬的死尸。
封云穿好衣服,丢了一锭足有百两的银子到她手里,优雅地微笑:“如果你还挤得出一点水,我真想再……可惜……”
他笑着退出她房间,将她下贱的灵魂完全孤零零地封闭在另一个荒唐又凄凉的世界。
她再也找不回灵魂,再也出不了房间。
瘫倒床上的她隐约听得走下楼的他笑着吩咐:“给我来最烈的一坛酒,可惜……老女人就是经不起折腾,还是酒能令男人最痛快。”
她呆滞地听着,没听完已猛地翻身起来,抓了那锭银子向门上砸去。
砰地一声如六月里干巴巴的雷声炸响在耳边。
她疯狂的哭号,挥手踢脚,光着衰老干瘦的身体,散乱的头发在额前飘。
她这样不知哭了多久,却没再流出一滴泪。
XXX
封云抱着一坛最烈的竹叶青,一掌拍碎泥封,边仰脖喝酒边走出这间勾栏院,将楼上那个遭受人生最大打击正自狂怒疯癫的老女人远远抛诸身后。
她的大呼小叫,大哭大闹,只是被他用来下手中这坛最烈的酒,对他而言,天下快事莫过于此。
他像一尊古老坚硬的石雕神将,四平八稳的盘踞在通往城门的那条宽阔街道上。
他不想很快消停,每次与大公子单独说话之后,总要拼命去惹事。
每次他都在大公子那里自讨没趣自讨苦吃,和那老女人一样似遭受此生最大打击。
这次的打击尤其严重而残酷,所以他才找到那个老女人玩弄羞辱,借此消减满腹的闷气。
可他仍不痛快,那团闷气已令胸口更难受。
他突然也疯子般哈哈大笑。
他想到人生中从未遇见过的可笑事:自己竟被娼妓爱上了,而且是个牙都快掉光下贱了一辈子的老女人。
天下再没有比这可笑的事。
哈哈,呵呵……
怎么哈哈变成了呵呵?
怎么连笑声也一下变得阴沟般污浊沉闷?
呵呵……
他猛地摔碎已喝空了的酒坛,疯狂地对地上的碎片又踢又踩。
他自以为在这世间他什么都是,然而到底比不上大公子。
大公子的光芒刺眼,多少美丽纯洁高贵的女人渴望靠近,由衷爱慕。
他却只能让一个人尽可夫的老娼妓爱上。
呵呵……
他痛苦加剧,深知自己在别人的阴影里堕落,无法解脱。
夜很深很深,连星光也迷失,连冷月也被层云完全遮蔽。
通往城门的那条大道沉默地延展在漆黑夜色里。
白天过往匆忙的行人车马,在漆黑夜色里仿佛已销声匿迹的幽魂。
或许白天才漂泊着无数幽魂,夜晚只属于死气沉沉的几缕叹息。
叹息与幽魂,薄如蝉翼,突然烟灭。
在这里,他什么事也惹不了,而且已没有酒,身后那老女人的大呼小叫大哭大闹已杳不可闻。
那老女人定是累极了,痛苦愤怒的情绪都是最累人的。
他开始往道旁的那片深茂树林走去。
林中某个地方有等着他去喝的酒,也有等着他去观看解闷的好戏,那些供他痛快的事其实不必他亲自招惹。
那是一间破草屋,是这次他们计谋夺刀的集合地。
门已缺失,屋里晃出昏黄灯光。
他走进去就看到恶鬼与捉鬼书生。
看到这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他忍俊不禁,又哈哈大笑。
他们从未听过他如此不雅的笑声。
他们像两个臣民突然觉察自己的国王暴露另一种脾性,始料不及的怔住了。
他们一时还听不出他笑声中有何含意。
他笑声中的含意是:你们本是一对天生宿敌,今夜竟能相安无事地一起在这里等我这么久。
他认为这样不好,左左右右都不好,不好就不爽。
他知道怎样才好,左左右右都好,好就爽。
放着一盏油灯的破桌上,只有一瓶酒,没有菜。
他拿过这瓶酒,拔开瓶塞,一股浓烈的酒香几乎呛住了他的呼吸。
他满意,终于展现满脸似永恒不变的优雅。
他优雅地微笑,但这令他们更有一种心惊胆寒的陌生。
他说:“我知道此时你们正急着要什么,所以你们也知道此时我正急着要什么。”
恶鬼摇头:“此时你正急着要什么,我们并不知道。”
封云看着手中这瓶酒,笑问:“你们并不知道?”
恶鬼说:“知道的人是大公子,他来过,刚来过不久,走时他留下了这瓶酒。”
封云的笑脸微变,痛苦地强撑着那份优雅:“这瓶酒……大公子留下的?”
恶鬼说:“大公子知道此时世间不会有谁比你更急着要酒。”
封云再次哈哈大笑:“他说得对,我的事,他有哪一件说错过?”
他突然瞪着他们,咄咄逼人的问:“你们了解酒么?这是什么酒?”
恶鬼是老酒鬼,嗅到酒味早已心知肚明,脱口道:“竹叶青。”
封云移开目光,心思渐显迷惘:“他总是让我喝竹叶青,因为竹叶青不仅是一种酒,也是一种毒蛇,他知道只有这种毒蛇般的酒,才可以轻易咬疼我。”
恶鬼和捉鬼书生这下彻底听得糊涂。
封云空着的那只手从怀里摸出大叠银票,啪地一声重响全摔在破桌上,破桌四脚立时陷入泥地好几寸深,自身却稳固无损。
这份功力又让恶鬼和捉鬼书生心惊胆寒。
封云冷笑:“我想此时世间不会有谁比你们更急着要这些银票。”
他将大叠银票干脆利落地均分两半,扬手道:“快拿上走人吧。”
恶鬼急不可耐地猛吞一口唾沫。
他虽绰号恶鬼,对钱却是出了名的贪婪,二十年前本就是钱让他沦为恶鬼。
他抓过一叠银票,见到每张面值都足有一百两,这么厚一叠已够他逍遥自在几年。
他笑着揣好这笔钱,草草地丢下一句:“不打搅少爷喝酒。”
声未落,人已去无影踪。
封云冷笑地看着一点也不急的捉鬼书生,知道这人能灵敏地嗅出恶鬼的气味,无论恶鬼去了多远:“他好好的走了,你该放心了。”
捉鬼书生正是顾虑他多做手脚,或突然为难,所以才任凭恶鬼先下手。
封云笑道:“你想听一个特别好听的秘密么?”
捉鬼书生已放心地揣好自己的那笔钱,对封云的询问充耳不闻。
封云也不在乎他听不听,主动凑近他耳边笑道:“这些银票其实全是你的,可惜刚才这里多了只讨厌鬼,贪婪地拿走你的一半。”
言罢,他坐回桌前,优哉游哉的自顾喝酒,不经意地咂舌道:“好香的酒,大公子给的酒,我怎会傻到与别人分享?”
他痛快地喝着,痛苦地喝着。
他口中说这瓶酒好香,实际上酒入愁肠,正如阴沟里的臭水。
但再难下咽,他也强迫自己喝完,只因这是大公子给的。
大公子的魔咒让他疯狂地忘了身边的一切。
他没察觉捉鬼书生在他那句话说完的同时就从这破草屋里消失,然而远处如狼嚎的一声惨呼他却听得非常清楚。
他笑了。
不优雅,不诡秘,是空洞,是苍白。
望着这瓶酒,内心似在支离破碎。
“你从来只给我留下一瓶酒。”
这瓶酒让他喝出了无家可归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