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箐有些拘谨，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却紧紧盯着韩轲。
她怯生生挤出一句话：“我，我无处可去了。”
韩轲叹气道：“上次在日泉镇陷姑娘于困境，是韩某的过错，封老大若还是纠缠于你，我可替姑娘澄清。”
荆箐道：“那你是瞧不上我了？”
韩轲下意识望向身旁的谢百里，这时候老谢应该说些什么。但这一次，面对韩轲眼神中的求助暗示，谢百里并未理会，故意看着空气，一言不发。
韩轲无奈叫来一名弟子，令他去账房取三百两银子。
荆箐接着道：“我，我不是找你拿银子的，西苍的几个掮客中间人，碍于封老大的势力，没人敢用我。”
她瞧了身边那一排汉子，用一种十分谦逊自卑的口吻说道：“这些人并没什么本事，你招进门下，他们多半也帮不上你什么。”
庞青木等人都是面面相觑，心想着这姑娘软声软气，说话倒是完全不留余地。
而那几名江湖散人都是咬牙切齿，听到自己被人数落，个个面露凶光，可一想到刚才荆箐与朝夕门人切磋比试的风采，也没人多做反驳，只得忍气吞声。
“武功并不是全部，韩某也看重其他本事。”韩轲这话当然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荆箐低头看手，小声道：“我，我也有其他的本事，但只能私下，私下让你见识。”
任必达干咳一声，向左右快速递上眼色。庞青木虽还是不发一言，但心中也已会意，苏铁邪笑一声，眼珠直打转。
谢百里终于说话了，他笑了几声，对几名前来投奔的人道：“诸位辛苦了，不如先随我去用膳，休息一晚，今后自然有用得着各位的地方。”
韩轲还在琢磨荆箐话里的意思，听到谢百里帮了腔，连忙吩咐庞青木等三人一同招待，他快步拉着谢百里走到一旁，闷声道：“老谢，为何她会在这里？”
谢百里调侃道：“掌门啊，这门下人才短缺的话可是你红口白牙讲的。”
韩轲皱眉道：“话是没错......”
“那我问你，她功夫怎样？”
“她的武功我倒是早就领教过了，十分奇特，很难对付。”
“那她来路如何？”
“我只知道她曾在衮老八手底下捉刀，后辗转去了封老大那里，才跟我有了仇怨。”
谢百里点头拍手，“那就对了，既然她无处容身，我们又在用人之际，岂不两厢逢迎？想她这等身手的人，现在外面可不好找，既送上门来，我带她来见一见你，让掌门定夺，有何不妥？”
“可......”
见韩轲还有犹豫，谢百里又补上一句，“老夫再问你，她长得如何？”
韩轲侧目看去，只见空地上只余荆箐一人，她背着手四下小心张望，在这陌生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这，你问这个干嘛？”韩轲纳闷道。
“既如此，我劝掌门还是将她留下吧。”谢百里似乎急于摆脱，坏笑说：“况且人姑娘不是说了么，她还有一些其他本事要私下让你见识见识。”
说罢，谢百里领着庞青木一行人，疾步离开了练武场。
韩轲吸了一口气，不知是心中对她还是有所愧疚，还是被谢百里话语所激，韩轲也显得拘束起来。
他走到荆箐身边，未等开口，荆箐扭过头，率先道：“你想好了么？若真是让你难办，我再投别处去。”
“荆姑娘，上次的事，是我情急之时出的下策，姑娘不怪罪还来投奔，韩某怎会拒之门外。”韩轲诚恳道。
“事过境迁，你别放在心上了，很简单，你付我银子，我替你做事。”荆箐水汪汪的大眼睛变得更明亮了些。
可明明从日泉到西苍，她一路尾随，时刻想着找自己报复，后又听守门人说起，曾有一名女子想闯入韩府，多半也是她了，现下却说得云淡风轻，颇有大人不记小人过之意。
想到这里，韩轲苦笑一声，“你要入我朝夕门，今后我们之间可不再是雇主和佣兵的关系。”
荆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当即拱手道：“知道了，韩掌门。”
韩轲瞥见墙门外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朝这里张望，正是前来拜访的两位叔父，他刻意将两人冷在一边，心中还在盘算等会如何应付他们。
又听荆箐说道：“对了，刚才我说自己还有其他本事，你想不想瞧一瞧？”
韩轲回过神，狐疑道：“请姑娘赐教。”
同时退了一步，端详起来，提防她会对自己动手。
可荆箐只是浅浅一笑，小声道：“你得容我准备准备。”
韩轲摸不着头脑，他本就对此女并不熟悉，见她说话时而天真烂漫，时而别有深意，心里泛起了好奇。
荆箐见他不说话，低头道：“既然韩掌门愿意收留我，能否给我安排个住处。”
韩轲连忙道：“这是自然。”
可一下犯了难，朝夕门内目前成员中尚未有女子，小妹自然另当别论，总不能让荆箐跟一帮男子住在一处，可如果单独安排住处，韩轲又难以放心。
两个月前，这女子对自己可是有杀心的。
“她可以住在我院子里。”
一句话打破了韩轲的思绪。
荆箐十分好奇的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小妹，你......”韩轲也没注意到韩凝是什么时候溜到院子里的。
“难得家里来了这么一个美貌的姐妹，还跟兄长有些渊源，我怎么也要来看一眼的。”韩凝嗤笑一声。
“这或许不太方便。”韩轲想用眼神示意小妹，对荆箐，他并不放心。
韩凝当然心领神会，但却没有接这话。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难道让她孤零零一个女孩，去跟那帮糙汉子住一起？”韩凝不等韩轲反应，径直拉住了荆箐的手，这一举动让荆箐更为扭捏起来。
“我早就说过，你应该腾出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女弟子的住处问题。”韩凝抱怨道。
“这，这倒是我疏忽了。”韩轲苦笑。
“那你可得抓紧了，大哥。”韩凝讥笑道，“你年纪这般大了，还未娶妻，现在又有了点名气，以后登门来投的女弟子定然络绎不绝，总不能每一个都往我院子里领吧。”
韩轲瞪了小妹一眼，随后和声道：“我还有客人要会见，你先带荆姑娘去歇息吧。”
韩凝瞟了一眼躲在远处探头探脑的两位叔父，神色黯淡下来，低声道：“大哥，今时今日，犯不着再跟他们计较了。”
韩轲颔首阔步朝院外走去，脸上一缕不易察觉的煞气转瞬即逝，又展出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态。
昔日李为义，何天酬与父亲把酒言欢，尽付忠义言辞的记忆如今又再度清晰可见。
“两位叔父！”韩轲笑逐颜开，抱拳行礼。
李何二人正装作若无其事般闲暇顾盼，见韩轲如此尊敬有礼，两人都尴尬一笑，随后还礼。
李为义道：“叨扰，叨扰，贤侄近来一定事务繁忙，咱们贸然登门，确实不合时宜了。”
“两位叔父跟我韩家是何等交情，这里就如同二位的别院随居一般，李叔何叔什么时候想来，直接来便好。”韩轲托手摆了个请，领着二人往会客堂走去。
三人落座后，下人又重新奉茶。
韩轲故意空出主位，以示敬重，跟何李二人并肩而坐。
李为义喝下今日第五碗茶，还未咽下，身旁的何天酬见下人退门后，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惊得李为义包在嘴里的茶水差点一泄而出，手足无措之下连忙跟着起身。
“这，这是怎么了！”韩轲连忙将何天酬扶起，“何叔，行此悖礼，小侄如何能担当得起。”
何天酬眼泪顺着脸颊就流了出来，“短短一年不到，贤侄便重振家业，当叔叔的何其欣喜，韩大哥在天之灵也定然宽慰。”
李为义补充道：“是啊，当初与韩大哥推杯换盏，行走江湖的日子，让人无比怀念，老夫午夜梦回，辗转入眠时，此情此景依旧历历在目，萦绕眼前。”
韩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何二人悲恸追思似乎戛然而止，脸部不约而同变得僵硬。
笑声夹杂了许多其他意味。
韩轲连忙叹出一口气，低沉道：“是啊，父亲临终之时，也常与我念起当年与两位叔父的情义。”
何天酬缓色道：“哎，当初朝夕门危难之刻，我二人准备典卖家业，拼死来助，韩大哥却不愿连累我们，几次三番把我们拒之门外。”
李为义再度补充道：“你爹的脾气你最是清楚，凡事非要一力承担，不管我们怎么劝诫，都无动于衷。”
韩轲心念一动，虚声道：“那时我年纪尚小，许多事不懂其理，到现在仍不知父亲和朝夕门当初面临了何种难处。”
何天酬老练的说道：“贤侄，江湖上高楼起，高楼塌，是常有的事。”
“是，是。”韩轲连声应答。
这两个老东西是真不知情，还是欲擒故纵？
李为义叹了口气，“红颜祸水，还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韩轲心中咯噔一下，目光逼人，李为义自知失言，将空空如也的茶杯送到嘴边，假意喝着空气来掩盖。
何天酬赶忙道：“好了，这些旧事还提他作甚，贤侄现在风头正起，还是要更加专注眼前。”
“对对，咱们两人今日来实是要送给贤侄一个好处。”李为义借坡下驴道。
好处？
那我可真是太感激了！
韩轲为了保住老宅时，曾多次登门求助二人，结果闭门羹吃了个饱，他们两人当然不会是雪中送炭，绝渡造舟的人，但趋利避害，这本是人之常情。
韩轲来了兴趣，“两位叔父有何指点？”
何天酬东瞅西望，会客大堂早就清了场，这番做态自是为了故作神秘。
他小心翼翼道：“朝廷派下的督粮仓场副使就要到西苍了。”
早听说何天酬这么多年跟官场中人走得近，竟然连这种事都提前知道了。
这等要害之事，别说江湖上了，就算西苍城内大小官员也未必知情。
中央督粮监查这个差遣历朝历代沿袭下来后，行事作风最是要小心谨慎。
他们到了哪里，哪里便常常会闹出一些“火龙焚仓，阴兵借粮”等诡异之事，一来二去，反倒让朝中各部投鼠忌器。
久而久之，他们也有了明察暗访，假道伐虢的对策，当然是为了防止地方官吏提前作假应付。
西苍城乃是西北军事重镇，军粮兹事体大，非同小可，督粮副使想要来这里监查仓场，自然更要格外谨慎。
韩轲手心出了汗，脸上仍是镇定自若。
他不明白何天酬为何不直接将这个消息告诉西苍城中大员，借此讨要个天大人情，反而来告诉自己。
何天酬叹息道：“咱们已身在江湖多年，不管如何巴结讨好，朝廷对我们从来都是多加防范，又岂会真心待人。”
侠以武犯禁，西武林虽然远离中枢，当年外族入侵，武林中人更是自发报国，屡立战功，这才落得个跟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但其中的界限却真实存在，极为敏感。
想来他多年来上下打点，花费许多钱银，可在这些官吏眼中，还是个出身草莽的江湖中人，遭人白眼冷落想必也是家常便饭了。
想到这里，韩轲有些懊悔，他应该让何天酬多等上两个时辰，反正他也习以为常了。
“贤侄年轻识浅，江湖之事尚且需得小心揣摩，这官场之事更是一知半解，只知道这监查巡视的紧要消息非同小可，只是不知与咱们有何关系。”韩轲以退为进问道。
何天酬接着道：“如今西北一带并无战事，朝廷削减开支，多年未曾增兵，士卒一少，屯田的人可就少了，下面吃紧，上面却要紧吃，仓廪十室九匮，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的机会不就来了？”
韩轲大致明白了何天酬的用意，装作一脸茫然懵懂，只是侧耳倾听，等着他的正题。
李为义按耐不住，抢先问道：“贤侄近来是不是发了一笔横财。”
何天酬白了他一眼，纠正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横财？”
李为义连忙改口道：“是，是，我糊涂了，贤侄的为人我最清楚了，义财，义财。”
他们指的当然是齐巢仙的那些家底，以及近日来慕家送来那些赔礼的银款。
韩轲竟然生出一丝想法，恐怕朝玉翠上上下下七八个账房先生都未必有这两人知道得清楚。
韩轲有样学样，照着何天酬那般谨慎神秘的样子，张望了几眼，点头道：“侄儿才疏学浅，经商敛财一道，还需两位叔父指点。”
李为义兴冲冲说道：“嘿嘿，贤侄，我与何大哥这段时日来囤了不少粮食，现在手上银子短缺，若是咱们三家合力，送上一万石军粮去都司大营，正好可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一万石？
韩轲心中算起了账，按照西苍粮食的价格，恰逢冬季，一石粮食可在七钱上下。
何天酬不等韩轲反应，接着道：“贤侄呐，朝夕门刚刚新立，有了这份大礼，城中那些大小官吏必然对你青睐有加，今后你在江湖上大展拳脚，他们也会为你保驾护航。”
李为义再添上一把火，“当初你爹便是在阵前立功，攀上了当时都司指挥使周大人的关系，朝夕门才脱颖而出，立住了脚，今日见你雄姿英发，我们备怀欣喜，想助你一臂之力，这才把这等天大的关系说给你听。”
何天酬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这是西苍城富商粮商的名单，这些人本就是冬囤夏卖，嘿嘿，而且大多与我和李兄弟往来甚密，加上你一个朝夕门掌门，不愁他们拿不出粮食来，就是银子嘛，还需贤侄想想办法。”
李为义道：“当然，当然，这几千两的买卖，还需贤侄多多考虑，不过副使大人开春便要到了，时间上可有些紧迫。”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说得密不透风，几乎已将这事当成板上钉钉。
韩轲笑问道：“不知这位副使大人具体何时能到，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作准备。”
一听这话，李为义，何天酬两人顿时喜上眉梢，拉着韩轲小声谋划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