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忘尘就这样一走了之,留下了封书信,题为《请归书》。
除夕之夕后,元宵之宵前。
人寐去,浮世灭,一梦却醒凋雪零。
逍遥避世无可之,旦复旦兮照终极。
谁知忘尘客来时,笑天笑地笑乾坤,是为掩俗悲。
坛酒不抵忘川水,不过奈何,不弃前生。
今昔奉殿阎罗前,罪已诏,魂锁典狱十八禁。
桃花开处浸沙华,冥水漫滩滋神乩。
何有帝天现世,惟造化弄人,哪必趋之若鹜?
此生既归处,九死夺生还。
覆雪山深,人迹散,作客风尘而已。
乾坤尽处为何物,且适且看。
时将尽,渡舟不等,一辞罢去,勿念。
这《请归书》里,一词一句指向的地点只有一处,那就是桃源。
拿到这封书信后,萧瑞贞终日恍惚,无所适从。
张家的灵堂里只有一副棺材,里面躺着的是张家大小姐。因为死相过于难看,家老张念翼最终选择了火葬。旁人会认为火葬是对死者的不敬,但是张念翼似乎还有着其他打算,其他人也不敢对他提有异议。
在场的只有四个人,是张念翼他们还有断影。
火焰燃起的时候,张念翼手里还捧着一本诗集,他反反复复翻阅着,里面全是他曾经与张念玺交换的诗词。大概翻阅了四五次,他把诗集丢进了火焰,纸张马上燃烧起来,也成为了灰烬的一部分。
火未燃尽的时候,张暮声先离开了。他已然觉得世界的存在并没有太大意义,现在的他,只能把手头的每件事情都做完,等不久空闲下来之后,他要带着萧瑞贞去寻萧忘尘。
他去了莫府,印十一有着记录的习惯,藏书阁里,几个莫家人在记录和修改这几年发生的事件。
莫无砚看见他来,上前招呼。“族长是有何贵干呐?”
“你们这里进行的怎么样了?”
“许多族史稿都要修改。”
“是要怎么改?”
“就比如多年前你们张家的那件事,族史记载,‘桃源一事,为张家墨迁,画扇夫妻二人所为,就其已死,罪承其子张家暮声、念玺兄妹二人,家老上官明竹,虑其年幼,恕之’。现如今,已经改成‘桃源一事,皆属人心贪念难足,众涉身险地,遇难为必然’。族长你看,这么改应该没错吧?”莫无砚拿着新史稿,用手指着一行一行念给张暮声听。
张暮声看着,默默点头,又环视了一下在案上写字的莫家人。史稿上记录的每一件事,都在结尾处强调了桃源的凶险,又反复警醒一句“人欲难足,且惜当下”。关于桃源的一切记载,也都由“能实现心中所想”改为“聚积万般恶念”。
另外还有一些琐碎的小事,皆是如实记载。有一篇较长的人物志是写的自己的妹妹,他拿起来仔仔细细看着,渐渐勾起嘴角。上面不仅写了她歼灭吴怜一党外族人有功,还写了不少句子去赞扬这位张家大小姐的风骨和做派。唯一有所不实的地方,就是把她下臣的身份通篇改为了上臣。
张念翼在那里坐了好久都没走。在深夜里,他命家仆拿来了琴,本是轻抚着琴弦,到后来琴声却开始迸发出一种杀意。他唱起了辞,而那辞,叫《绝弦辞》。
火光泣跃焰泗流,葬歌唱哀亦言悲。
人灰满地渐消散,八荒无坟容一身。
苦竹稀枯话凄凉,天雪寥落放沧桑。
勿点烛,快将七弦木重鸣。
茫茫沧海难为水,欲罢吴钩吟九歌。
何惧,世间苦来不过七。
爱恨痴嗔笑哭愁,何来有一不尝历。
何惧,漫路来已尽千寒,谁怕孤舟度深潭。
难化一腔悲,肃败平生杀伐气。
人定时,弥望空天阔。
夜半三更,鹧鸪啼,啼不过七弦泣。
鸡鸣白日不曾来,夜长无梦去日多。
平旦既到人不寐,琴声止,音仍荡,箸击玉盘还来唱。
不归,不归,如何思来还复去?
一人,一人,时局不转,今后惟我唱空城。
在最后一段音律弹奏完后,琴弦断了。
张念翼弃了琴,准备去收拾骨灰,他用镊子细致地夹取大小不一的骨灰块,却在其中发现了一块无比晶莹的石头。这块石头混在骨灰之中,并不像张念玺随意买来挂在身上的,反而像是从她身体里生出来的。
他把石头保存起来了。
一年后。
当年印十一关系最好的五个人,只剩下了张念翼一人。他偶尔会去远的地方看看,比如琼州。
他抵达琼州的时候,是他第一次看见海。只身一人来到这个新奇的地方,他又想起了张念玺。这个地方,她也一定会喜欢。
要不就在这里吧。
他望着碧蓝的海,用手指着远处,自言自语说道:“那里,那里不错。”
他在那里为张念玺修了一个墓。
又是一年后,那块石头在某一天发出了柔和的光,张念翼并不知道为何,拿着打量了好一会儿。突然他感受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晕阙感,就好像他几年前进入桃源时的那次一样。可他睁开眼的时候,周围的建筑与他见过的任何地方都不相同,在他眼里有一种简约又诡异的感觉。
在他面前的是四个人,但他只注意到站在前面的一男一女。那个男人长得与他一模一样,而那个女人也与念玺长着同一张脸。
此时他的心跳很快,最平静的这两年里,他都没有这种紧张的感受。这种紧张并不是来源于害怕,而是和他与张念玺刚认识的那一年,他们在宴会上相互寻找对方的那天相似。
“张念玺?”他不由得叫道。
但是女人却道:“我不是。”
那个男人挡在她的身前,随时都护着她。
最后他才知道,那个女人是未来的家老,名叫张海印,而那个男人便是未来的族长,叫张海羽。
那一刻,困住他多年的笼终于被打开了。
原来在遥远的未来里,他和张念玺还是会再一次相遇。
“希望这一次你能护住她。”张念翼对张海羽留下了这句话。
很快他又回到了属于他的时代,他把那块石头命名为“重明玉”,并专门打了一口匣子存放,藏了起来,下令今后的历代家老都必须保存好它。
届时,在琼州的陵墓已基本竣工,张念翼利用重明玉的力量,模仿桃源的样子,在墓中造了一个镜天之景。他将自己意识中,对张念玺的全部怀念与追忆存放其中。张念玺是没有尸身的,骨灰也始终存放在印十一。所以棺椁里放的是她常穿的衣物和喜欢的首饰。关于桃源的一切资料都已全部销毁,唯一一份地图被张念翼一并封在棺中。他命安氏把吴家与上官家死去的所有人炼制成类似于洛阿坤的尸偶,长久伏于主墓室守灵。
余生贫贫,完成了复仇,结束了他所有想做的事,张念翼早就分不清生死之差。
第四年,生活还是一成不变的平静。张念翼在一个夜晚,静悄悄地走了。那天是清明节,他喝了许多酒。
他留下了一首诗,题名《一人空楼》。
石巷深径遍草叶,寒岁几番楼近空。
回望幽境堂风窜,今时无人踏青砖。
犹想当年痴人狂,刀挑十里泛黄沙。
漫漫长路何时尽,身已百朽心已蚀。
海棠落尽碾红泥,最恨始终竟无香。
安知青冥何处往,孤羽悬天无可依。
空留堕臣隐空壑,灯火阑珊忆轩窗。
而族史稿中,在他成为家老之后对于他的记载只有一条:
张念翼,犯过杀业、口业,杀人无数。于辛未年暴毙而亡,时年二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