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薇站在血驼王舒桐的墓前,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
墓地建在曹山山脚下的一处缓坡上,一条浅浅的小溪从东坡流淌下来,顺着坡势绕过墓地后再折向北方,弯弯曲曲地汇入迢湖。隆起的墓土上已有杂草冒出来,几只小麻雀落在上面。
墓碑朝向东方,迎着每天升起的朝阳,好像彼此打招呼的好友。明媚的夏日阳光,照射着连绵的大山,将山体层次分明的密林点亮,山风呼啸,树林枝叶随风摆动,好像守护着血驼王的无数披着绿甲的士兵。
圆形墓地的外圈,开拓出了一小片空地,生长了数百年的古松和翠柏环绕在周围。筑在树冠上的鹊巢随着树身摇晃,喜鹊站在枝头高唱着歌。
这里曾经是血驼大军进攻瀚泉城驻扎的营地,也是舒桐指挥数万血驼骑兵战斗过的地方,更是血驼部落将要生息繁衍之地。
如今归于沉寂,独留一代天骄。
凭吊的血驼众将表情凝重,仿佛在回忆不久前发生过的大战。周薇眼神呆滞,被寒战激得心头直颤,恍惚间失去了记忆。
我怎么会站在这里?这个墓里葬的人是谁?周薇暗自问自己。
缤纷多彩的夏天是周薇最喜欢的季节。小时候,周薇带着侍从跑到苍岭的山坳里,捕蝴蝶、捉兔子,搜集稀奇古怪的石头和树根,偶尔还会追逐呆呆的野猪。
再长大了一些,周薇骑上桃红母马,由方钊陪同到深山老林,习练马术和剑术,以野猪为假想敌。那段时光是周薇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无忧无虑地成长,天真烂漫地幻想。
然而,此刻的周薇憎恨夏天,更憎恨野猪,恨得好像要发疯了似的。
周薇的脚下有一朵小黄花,花蕊上爬着一只小蜜蜂。
阳光照耀之下,花与蜜蜂像两个披着金甲的士兵,彼此砍杀,偶尔相聚,偶尔分离。渐渐地,周薇的听觉回来了。她的耳朵里,回响着周围蚊虫的嗡嗡声,溪水流淌的哗哗声,山脚树丛里猴子的啼叫声。当然,还有站在她身旁的老祭司为舒桐祝祷的诵词声。
“世间的主宰,万物之灵,血驼部落的保护者腾格天神啊!您带走的是血驼部落最伟大的王者,沙罗半岛最勇敢的武士,亚夏大陆最可尊敬的强人。他曾在您的祝福之中,迎娶了银夏帝国的公主,也为部落族人争得了无比广阔的可供放牧的土地,可是在带领族人追求幸福光明的未来时,您却毫不怜惜地让他归于尘土。”面容枯槁的格谷悲怆地说,眼角几乎要瞪裂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周薇绝对不会相信,这位倍受尊敬的老祭司,居然是一位绝世高手,远在六十年前便成名天下。
方钊曾经说过,“掌上乾坤”查乾坤的大金沙掌独步天下,能在以剑术为尊的武林界争得一席之位,足见他的功力是多么可怕了。
然而,沙罗半岛恶劣的天气搞垮了格谷的身体,舒桐的离世更是让他伤心欲绝。格谷的脸色铁青,费力地挺着瘦长的脖子,活像一头已经掉光了毛,却努力恫吓路人的尖嘴雕。
“我记不得自己活了多少年,但我为腾格天神担任人间祭司,整整超过六十年了。血驼部落从弱到强,合并了多少小部落我已记不得,但我亲自送走的部落之主超过三十位。血驼部落之所以生生不息,是因为族人都坚信腾格天神的选择,正是因为这种信念,我们才能在沙罗半岛生存下来。可是这里不是我们熟悉的草原,而是辽阔疆域的山脉和农田,该怎么样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血驼族人正在一点点迷失。但愿腾格天神再次为族人指明道路,再为我们派来一位和舒桐一样伟大的首领,让他跨过隐藏在草原和地下的野火,率领我们的部众再次走向辉煌吧。”
格谷一口气说完,身体像被抽空似地瘫倒了。“黑血”和“守夜人”扶住了格谷。摆放在墓地前的柴堆祭火升起来,滋滋啦啦的声音如同热油沸腾。
“呜!呜!呜!呜!呜!呜!”
牛角号声传遍山谷,山上的野兽受到惊吓发出各种怪叫声。血驼部落的将领挽起手臂,走到墓前弯下了腰,为曾经效忠的血驼王致以崇高敬意。
黑烟升腾着,向四周飘散。
周薇眼看着部落众人为舒桐祭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不相信腾格天神的祝福,也不愿祈祷七子之神对亡夫的慰藉。
她默默地站着,血在流淌,生命却像要逝去一般,仿佛要和这片埋葬舒桐的土地融在一起。周薇的耳边响起了舒桐熟悉的笑声。她感觉自己热胀的身体被血驼王强壮的臂膀搂住,舒桐明亮的眼睛看着她。
他们一起奔跑,在草原上越跑越快,慢慢地飞起来了……
夜色突然又降临了。
周薇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一早。她睡在金顶大帐里,帐骨高处垂下的细绳上系着祈祷的符文。女奴从来不说话,已经摸准了周薇的脾气,为她端来一杯水。
周薇一边喝着水,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肚子,好像感觉到里面的律动。女奴又端来一只铜盘,盘子上有一块热气腾腾的羊排。
自从嫁给血驼王,周薇一日三餐都离不开羊肉羊排,她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头冒着油的肥羊。可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周薇必须吃。
“我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自己的男人,不能再失去希望!”周薇咬了一口羊排,自己对自己坚定地说。
一个女人如果能够在大变故前不慌乱,做出正确的选择与决定,那么她必然会是与众不同的。
毫无疑问,周薇正是这样的女人。
尽管怀有身孕,周薇坚持护送舒桐的尸体,一起返回血驼大营。这个正确的决定为她赢得了血驼部落的尊重。
最终,当血驼诸将争论舒桐应该葬在哪里的时候,周薇的决定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血驼王的梦想是统一亚夏大陆,那么他埋葬的方式,就更该像亚夏族人一样。
这段时间是难熬的。
周薇好像一直在做梦,或者说进行一段虚幻旅程,抑或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已经分开,各自做着不同的事情。她分不清自己是肉体还是魂灵,往往会陷入一片虚空中,整个天地都是白色的,有时候又全是血色的。
人是非常奇怪的动物。活着的时候,总是记不起彼此之间有过什么交流;一旦对方离世,便会回忆起他们谈论的很多内容,就像在头脑里拉开了时光的匣子,将两个人谈话的一幕一幕重新取出来欣赏。
短短数月的时间,周薇与舒桐已经摆脱了政治联姻的味道,相互珍惜、怜爱和尊重。无论是舒桐的志向,还是他的权谋,以至于他对匡茗的爱恋,都使周薇对舒桐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最令周薇感动的一点是,舒桐没有把她当作依附于自己的女人,而是悉心地调教她,盼望她成为辅佐自己的部落首领。
男人有时候聪明,有时候愚蠢,更多的时候,则是顺势而为,或者完全相反。舒桐无疑是聪明的,有意无意地做出姿态,为周薇树立王后的威信。
我在血驼王墓地晕倒,虽然不像一个游牧女人,但是至少证明我对血驼王的爱。周薇若有所思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