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
卫孾浑身一动，从心事中抽离出来，眼中的光彩登时变得清冽，有丝好奇，反问道：“等什么人？”
不待卫子歌给出答案，身后随风传来两道音色不同却同样急促混乱的声响，一道来自地面，是鞋履踩雪卖力追赶又尤为沉重的脚步声，另一道来自半空，混合着虚乏无力的喘息和压抑克制的嗽音。
习武之人耳力上佳，两人同时发觉身后有人奔着他们追赶，听音量细弱模糊，大概十丈之外。
卫孾正欲转身看看是何人，却被卫子歌轻声制止：
“继续走，不要回头。”
说罢卫子歌当真抬步继续向前，步履平稳有序，速度不急不缓，与最开始并无二致，仿佛根本未曾听见身后的异动，依旧微侧脸同卫孾谈笑。
卫孾好奇心未泯，口中与卫子歌闲聊，耳朵支棱着仔细去听，待那人又靠近些，终于从他极不连贯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文字。
“大公子……三、三公子……”
卫孾一愣，几乎就要回头，在他王兄看向他的眼中读出阻止的意味，微微露出不解，小声提醒道：
“王兄，是何相。”
“我知道。”
卫子歌一挑眉峰，眼中露出一点星光般的狡黠，随即眨眼掩饰过去，轻声补充一句：“再走上三步，就可以回头了。”
三步过，九层汉白玉阶墀平缓向上，步台高于寻常石阶，九阶之外，犹如天宫，承钧殿丹楹刻桷、青瓦压檐，悬于头顶泼出摄人气势。
在何丞相再次呼唤后，卫子歌收回即将踏上台阶的脚，半转回身向后看去，露出微微讶异的表情，好似他才发现有人一直于后边追赶，低声歉意地惊呼：
“是相伯！是侄儿不察了！”
他伸手欲扶，足下却只动半步，等着那位年迈的丞相踉跄赶至眼前，连声提醒：“相伯当心，雪泞路滑！”
何仲衍须发皆白，面布褶纹，但神态超然，眼目浑而不浊，身形单薄却不见佝偻老态，想必平日养尊处优，丝毫没有花甲老人的朽迈颓唐，只脸颊苍白略显一抹潮红，呼吸急乱，似带病之躯。
“咳——咳咳……”
距卫子歌二人还剩两三步远，何仲衍气息一涌带出一阵咳嗽，忙驻足掩住半张脸咳个不停，喉咙中拉扯出风箱般的噪音。
卫子歌上前走近，卫孾随在旁同时站到何仲衍两端，抬手轻轻抚背替他顺当气息。
见何仲衍皱着双眉努力压制喘咳，嘴角微启又不得已闭上，想是准备继续对两人请安问候，卫子歌扶住何仲衍肩头，眼露关切。
“相伯喘口气再说不迟。”
掌心上传来何仲衍逐渐平息的余咳震动，卫子歌的语调也平缓顺和，跟着放下心。
“小侄回京后便听闻相伯自小年开始染发寒症，至今未消，又咳嗽不停，还以为今日百官述职，相伯您不会入宫来了。”
“大公子……咳、咳……”
何仲衍又咳喘几声，干哑低沉的嗓音拖出一道虚乏无力的尾巴，嘴唇上慢慢恢复点红润，对着一左一右的公子欠首一笑，“老臣失礼了，老臣给两位公子问安。”
“相伯您客气了。”
卫子歌松开手报之一笑，卫孾重新走回卫子歌身边，一同看向何仲衍。
何仲衍位极人臣，又是肱骨元老，于礼节上不必细致入微，但他一向克谨守礼，仍是补充完整该有的问安，以示君臣有别，其后才答：
“今日百官返京朝聚，又逢年关，王上他宵衣旰食尚且不休，老臣不过偶染风寒，怎敢托大不来？”
卫子歌只点头轻笑，一旁卫孾插话道：“冬日天寒风劲，相伯还是应多加注意身体。”
何仲衍捋捋银须，眼中暖流涌过，“多谢三公子关心，老臣已无大碍。今日堂会休沐后，躲家里大睡三天，发发汗就好。”
他呵呵一笑，又出言打趣：“不过，这样一来——除夕宫宴的珍馐美酒，老臣怕是尝不到口中去了，遗憾、遗憾呐！”
寒风卷过，三人立在玉石阶下笑得倒是悠闲，又听上方石台一阵小跑而来的脚步，几人同时向上看去，伴于卫枢身侧的内侍总领姜内参拎着衣角，一边同诸人打招呼，一边时刻注意脚下以防滑倒。
“哟！老奴见过大公子、三公子，见过丞相大人！”
喊话间，姜内参已跑到最后一层石阶面上，眼睛望着三人，来不及再看地面，如此一来，想避免的事终是没躲掉，身子一歪，侧倒重重摔在雪面上，踢出两条扭曲的滑痕。
碍于宫中眼线、派系复杂，而四方身份所代表的含义太多，阶下三人虽有心搀扶，却不约而同地谁都没有露出多余的动作，只口头向姜内参表达关心。
“姜内参可还好！”
“公公当心！”
“姜总管快试试筋骨，别受伤了！”
姜内参伴君多年练就一颗玲珑心窍，他深知几人为难，咬着牙硬是忍住腰臀摔打的痛楚，自己从地面上快速爬了起来。
“老奴不要紧！”
姜内参扶住后腰试着站直身子，感受到筋骨没有受伤，立刻重新半俯下腰，侧身让出身后的玉石台阶，对几人谦卑作请。
“殿外风凉，大公子、三公子，丞相大人还是快入殿中吧！近些天寒疾四起，老奴听说好些贵人都或轻或重添了症状，几位别受了凉，大过年的再生了病就不好了！”
卫子歌、何仲衍二人互相谦让一番，最后卫子歌先行迈上台阶，何仲衍居次，卫孾跟在第三位，四人有先有后向承钧宫走去。
行至一半，卫孾侧了身子低声询问姜内参，“姜公公，父王他身体可还好？”
姜内参颔首作答：“王上龙体康健，一切平遂无恙。”
两人对话钻入卫子歌耳中，在他眼中勾出浅浅的笑意，随之他抬腿跨过门槛，承钧宫穹顶高耸，十二组烛架左右依次排开，在还未彻底亮透的天色下照得殿宇明如白昼，烛影映在文武官员充满恭敬、严肃的脸上，见进殿三人，齐齐起身低眉相迎。
文臣在左，武官在右，一列双手交叠揖官礼，一列抚胸行军礼，同呼：
“臣拜见大公子、三公子，参见丞相！”
卫子歌、卫孾昂首阔步，何仲衍步履从容，三人目不斜视、衣袂飘然在众人俯身相迎的夹道中通过，分别在自己的案几前立住，待何仲衍、卫孾侧身走至案内，卫子歌宽袖甩荡转身面向朝臣，温和一笑，抬手示意朝臣免礼。
“众大人不必拘礼，父王未至，请先安坐席中等候吧。”
“是！”
百官应声答道，随即提袍再次落座。
姜内参躲在宫门口不起眼的位置，松弛的眼皮半抬，向着按序排布的案几扫去几眼，见席位基本坐满，只余大公子附近两处位置空闲，心下明白所有人俱已到齐，该去告知最重要的人物登场了，于是一瘸一拐地沿犄角幽暗处奔向后阁去请卫枢。
偌大的承钧宫前殿挤满了泱泱百人，百官跪坐于圆席，殿中鸦雀无声，只有偶尔几声咳嗽在不同角落响起又被极力压制住。
“王上驾到——”
不过半刻钟，随着姜内参稍显尖锐的一声通报自画壁后响起，殿内所有人乌泱泱跪地恭候，高呼：
“拜见王上，王上万安！”
卫枢虎步迤迤大踏上前，语气慵懒又威仪万千，对着众朝臣抬臂随手一摆，“平身！”
殿内充斥着衣袍细腻而柔滑的摩擦声，见众人重新跪坐妥当，卫枢移目看向首位端坐的何仲衍，目露关怀，切声问候道：
“仲衍兄身子可好些了？”
何仲衍立刻欠身道：“回王上，已无大碍，多谢王上挂念！”
“嗯……”
卫枢嘴边存着淡笑，点点头，又移向对侧首位的卫子歌，语气增添几分强势，细听下来又满是父亲对儿子玩笑似的嗔怪。
“子歌，倒是你今日不守时，有些晚了！”
此话一出，卫子歌还未回答，卫孾心里一丝异样生出。
他与卫子歌、何仲衍同时入殿，何仲衍病疾未愈，本可以告假不来，本不必来的人拖着病体来迟一时半刻，算不得什么过错，反而令卫枢欣慰、令百官敬服。
可听闻父王只责卫子歌一人，卫孾却犯了嘀咕，不知是父王根本不曾留意他的行踪，亦或心里有数却懒得理会，放任他犯错而不多加提点。
心里的想法在电光火石间一晃而过，隔着中间的空席位，右侧首位的卫子歌已起身敛袖，对着卫枢执了半份臣礼一拜，神情、动作无一不透着谦顺恭谨。
“是儿臣疏忽了，愿领父王责罚。”
间隔片刻，卫枢吟吟笑起来，露出新春佳节该有的和畅喜悦，手指懒散点了点卫子歌。
“赶紧坐吧，你一向恪守礼数，想来也是被琐事绊住了。再说，不过小误半炷香的功夫，为这点小事你就请罪受罚，大过年的，别吓到诸位臣工，省得后日的宫宴无人敢陪父王饮酒了！”
父子两个一来一往，语气一时严肃一时愉悦，群臣原本紧张不安的心情稍有放松，听闻卫枢言中调侃之意，下方席座间发出一片低微的笑声。
前端几位常在京中留守的大臣微垂着头，因素日得卫枢赏识，胆子也比同僚大上许多，话中含笑，侧身回应着王座上的人抛出来的玩笑话。
“臣不敢不陪！”
冬日低垂的暖阳投出和煦怡人的光芒，慢慢移动着，在承钧宫殿前铺洒一层淡金，伴随众人短暂的一番说笑，殿内压抑沉闷的厚重感终于驱散干净，只剩群臣按姜内参吟唱的顺序依次上前作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