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孾双手抱怀，略偏着头，眉梢扬着轻佻的不屑，眼睛注视着那群急不可耐又毫无办法的官吏，嘴边一挑，挑成一道乖张的嗤笑。
“还真是没出息，连宫中最低末的内侍都应付不来，还想着拜会何相！”
他冷冷一哼，挪动身子撵踩着脚下白雪，像是对身旁人闲来打趣，也像是自言自语：
“何相哪有功夫见他们？”
一直静默不语，只含笑旁观的卫子歌摇摇头，又想了想，才弯起眉峰，笑意弯得更加神秘。
“何相自来廉明端谨，岂会因拜谒之人身居低位而倨傲不睬？”
卫孾略一愣，倒并非吃惊一国丞相会接受低等官吏的求见，而是他看着自己脚下被撵出来的脚印时，忽然意识到，正如卫子歌所言，以何相品性的确对众一视同仁，愿接纳拜访之人不逾矩、不过分的谒礼，可……
他松开交缠的手臂，站直了身子向前扫视一遭，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不可思议，指指那群原地踱步的人，疑道：
“见不见另论，可是，在此……就堂而皇之在宫门之前……何相他不怕惹来非议，不怕……父王误会？”
卫子歌打量一眼天色，已临近公卿入宫的时限，不再贪图热闹，抬腿向前走去，身后卫孾快追两三步也一并跟了上来，与卫子歌并行。
趁着与众人还留有些距离的功夫，卫子歌无所事事地继续与卫孾闲谈，引导他自己挖掘出问题的答案。
“那么，阿孾，你误会了吗？”
卫子歌淡淡笑着，眼尾瞄了下卫孾，“过上一会，这几个人手里的贺礼就会塞进何相他的马车之中，你可会误会何相与他们私相授受？”
卫孾特意向几人手里所携的礼匣仔细看去几眼，礼匣单薄，最高的也不过一匝，材质是寻常枣木，侧壁粘着封贴，依稀看清的有“糕”、“腊肉”等字，从它们轻盈的摇晃程度来算，里面所盛的确是轻巧之物，而非金银。
当然，即便真的放满了金银，大概也只区区百两，不见得寒酸，可绝非贵重，丞相年饷千石粮、银三万贯，岂会为了这点财物折腰？
“不过特产吃食罢了。”
卫孾收回视线，两人又走出几步远，距那些人越来越近。
“是何相慈心，不嫌弃他们的礼品，若朝中一品公丞连份廉价的特产都不能接受，倒是父王他政法过于严苛了……”
卫孾话不过脑，自己说到半截，脑中灵光一闪，侧头看向卫子歌，见他深深笑了笑，终于想通其中关窍。
对于位高权重之人，越是担心君主误会而对所有来人拒之门外、避而不见，越会引发上位者和不明就里的人的联想，结果适得其反，莫不如将相交的场面拉到太阳下亮给众人去看，所行究竟是君子之交还是狼狈为奸，自有定论。
卫孾发自肺腑地“啧”了声，不由叹赞：“狡慧如厮，何相此举倒不失磊落。”
卫子歌微微动了动嘴窝，以笑聊表赞同，只眼眸最底处沁了抹浅显难辨的讥诮，心里冷笑，磊落吗？
他也瞄了一眼那些兜网、木匣包裹的礼品，目光又移到这群衣饰普通、翘首以盼的寒门士卿身上，心中突感一阵好笑，眸底讥诮化成火焰，蹭地一闪，又在众人回头望过来时瞬间熄灭。
既是远道而来、根本不熟悉京都的外埠小吏，又如何得知一品贵卿的行踪呢！细细分析，究竟是磊落还是刻意为之，恐怕只有那位迟迟未露面的相爷知道了吧！
那群送礼的官吏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皆以为是何丞相到达宫门，一脸兴奋期待地转过身，连双腿都打起弯做好向前奔跑的姿势，又一见不过是两位俊朗神逸的贵公子款步而来，登时泄口气，又调转身子转了回去。
“见我们而不施礼，简直僭越！”
卫孾眼中幽芒一闪，对着卫子歌低声斥了句。
“或许他们根本不认得我们两个。”
卫子歌倒不甚在意，抬手轻轻拍了拍卫孾的臂肘安抚他的情绪，目光只略略一扫，竟在那九人当中认出两个武都任职的小吏，另有一人也很是眼熟，似乎于曲水见过，至于青州与南阳，或其他藩郡他很少踏足，这其中有没有来自这些城池的人他倒不太确定。
低品小官小吏难得有机会面见公子尊容，即便有，不过夹在一众官员最后，颔首听命就是，他们认不出卫子歌、卫孾不算意外。
卫孾在旁短促地发出一声轻“嘶”，眼睛盯在某个人的脸上微微一眯，显然也认出自己辖地的官吏来，身形一倾，就要上前。
“阿孾。”
卫子歌语气自然地低声叫住他，“官员同僚间，年节走动拜访也属正常，何况你是何等身份，岂可为此主动攀谈下属？”
只此一句，卫孾敛住脚步，微一侧肩改换回原来的方向，与卫子歌两人继续向宫门而去。
两人目不斜视地错过人群的位置，缓缓呈现在内侍倌的视线当中。
守在宫门的小内侍们不过十五六年纪，却已在宫内复杂的环境下培养得很是机灵善察，瞥见来人，即便第一眼并不确认卫子歌、卫孾身份，但敢于在宫城高门前露面行走之人，非尊即贵，当即躬了身，齐刷刷列成队伍快步小跑相迎。
“见过大——”
领头的内侍正打算对身前两人问候固定的敬语，视线一错，发现卫子歌、卫孾披覆的斗篷下，双肩位置隐隐露出只上公子可用的麒麟织锦图案，更有一人交领处绣一道银白云纹，此纹何人所配阖宫尽知，立刻眼露惊慌，后背一热，急慌慌拜倒在地，牙床抖了抖，硬生生改了还未说出口的称呼：
“见过大公子……”
眼珠转了转，心里飞速思索，想起二公子、四公子今年无法回宫的闲言，语不停顿，乍起胆子又呼道：
“见过三公子！”
此言一出，身后内侍也一窝蜂惶然跪叩，膝盖落地，溅得泥泞四起，另一旁八九人一时反应不及，手足无措地打量着方才被自己忽视的两位上公子，心里不知是慌张还是惊怕，全都呆立不动。
倒是最先跪倒的小内侍反应机警，撇过小半张脸狠狠一瞪众人，假托斥责实则提醒，语轻调重道：
“诸位大人吓到了吗！面前两位是大公子、三公子，需跪叩拜礼！”
这群官吏这才手忙脚乱放好手中拎携之物，参差不齐地敛衽跪地，头颈下随之传来闷声：
“叩见大公子、三公子！公子金安！”
看着脚下瑟瑟缩缩的众人，卫子歌、卫孾淡笑点头示意，卫子歌略一挥手腕，声音亲和但不闻太多热情。
“诸位平身吧。”
他神态雍容地扫过众人，视线向着远处的宫墙拐角投去，见一辆四骏紫盖马车平稳驶来，卫子歌淡淡一哂，随意瞥了眼脚下内侍，吩咐道：
“吾与三公子自行入宫即可，你们不必跟着。”
之后不再多言，也不再理会跪拜之人，转眸看向卫孾，示意他随自己继续向宫门而去。
跨过东阳门高高的朱木门槛，走过不久，本已平静下来的身后传来马车刹住轮毂的磨地声，人群发出一阵包含问候、寒暄、说笑的喧杂，想是他们所等之人终于姗姗来迟，正围着何相奉迎。
卫孾也觉察到宫门外的热闹，展眸望着眼前宽阔平整的甬道之上，覆的白雪茫茫无边无痕，景色虽说清雅却也单调，心境不由得被后头那群人的晏晏笑声吸引，咧嘴跟着笑了笑，借此话题同卫子歌闲谈开。
“倒真被他们等到了，也算不枉此行。”
卫子歌眼中也存了笑，“是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丞相他优厚寒门、礼贤下士，受人敬仰也是情理之中。”
两人低声交谈，踏雪前行，再往宫群深处走去，景色不似宫门那般冷清。沿路宫奴来往忙碌，脸上喜气洋洋，手里捧着食盒、赐礼，脚步匆忙却不乱，奔着各个宫殿小跑而去。
因着北境战事未宁，为省钱帛以示对军中的慰问关怀，云夫人特意向卫枢请了旨意，今年不再阖宫彻夜燃红烛点缀，只主轴之上的宫殿檐角悬灯挂彩，既不减节日喜庆的氛围，亦精简除夕庞大的开销。
自陈后薨逝，卫枢无心情爱之事，对空荡的后宫几不涉足，只将全部精力都用来平稳前朝、弹压降服一众旧朝元老，慢慢运作着，神鬼不觉地替换成属于自己的内阁成员。
这番举动耗用他近乎两年的时间，两年间，只有往昔与陈后情同姐妹、感情甚笃的华夫人在深宫之中相伴，替他养育那个自己不忍面对的儿子。
又隔一年，待内外朝局逐渐平稳，大小政务他已得心应手之际，一次民间巡防，卫枢结识家族凋敝、孤身讨生活的云禾。
云禾荆钗布裙却难掩清丽婉约的容貌，眉目笑靥竟与自己的爱妻有三分相似，卫枢哀绪顿生，忆起亡妻早逝，难抑悲痛落寞，几经相交将云禾纳入宫中。
云禾身姿单薄，性格却与外表相反，很是个打理琐事的能手，入宫后卫枢有意放任她来料理后宫诸事。
云禾起初生疏，慢慢也渐入佳境，又有华夫人偶尔相助，很快便游刃有余。后来有孕诞下灵月公主，被觐封为一品夫人，与华夫人平起平坐。
卫枢因容貌相肖陈后而迎云禾为妃，却未对任何人提起此番缘由，更未因这张脸而沉溺痴念往昔，对两位夫人同等敬重呵护、雨露均沾，而华夫人宽和，云夫人又恭谨，数十年来后宫安顺平静，没有生出一点风波。
几波宫奴宫婢小心翼翼又难掩节日喜悦的垂首躲在一旁，静候两位上公子走过，继续奔走忙活布置除夕宫宴。
卫子歌抬眼打量一番绷了新的绵纸的红灯笼，正逢朝阳破云而出，洒下一汪柔美绮丽的霞光，不觉喜上眉梢，心情也跟着开怀不少，不由自主地驻足小看须臾。
卫孾随之停顿，他即将入宫殿呈关于冶炼铁艺的奏表，脑子里不住思量那几张笺纸上的文辞，偶尔分出几分精力得以观阅眼前的小热闹，除此之外再无暇顾及其他。
王兄走他便跟着走，王兄停他也就下意识一停，未能第一时间体会到卫子歌情绪的变化。
只目光放空地投向不远外巍峨高耸的承钧宫，喃喃问一句：
“王兄……怎么停下了？”
卫子歌望着那轮金色的日头，眸中灿光溢彩，侧偏向东的脸颊上，那抹笑容不似平日令百官倍感亲近放松的温软，配合着渐渐深邃的眸色，更显意味悠远。
又静立等待几个呼吸，他低垂眼帘，嘴边扯出清淡的回答：
“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