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三一身黑色长袍,稳稳站在青石桥上,手扶紫色枣木栏杆,低头望向桥下河水,神情颇为专注。
日已偏西,潮汐奔涌,河水卷着浑浊的漩涡,浮着青绿的水草,浩浩汤汤,疾去向东,其势不可阻遏。
狐三眼中闪出一丝笑意,不由高声吟道:“坐山观虎斗,爬桥看鼋游。虎争方寸地,鼋忘一世愁!”
大鸡形几步跑上石桥,一脸急切,紧声道:“老三,河里有王八?快让我看看。”说话间,抢到狐三身侧,双手紧抓栏杆,伸头不住朝河里张望。
淡淡日光下,一条二尺长的黑背草鱼,忽地浮上河面,轻巧地衔住一小丛嫩青的水草,随着一个漩涡,游入水里,不见了踪影。
大鸡形又朝河里踅摸了几眼,这才直起身,大声道:“我说老三,你咋瞪眼说瞎话!河里不过就是条草包,哪有王八?”
狐三淡然笑道:“灵鼋神鼍乃何许仙物,你这等凡胎肉眼、六根不净,如何能见?尘陆上的草包,嘿嘿,也只能瞧见浑水界的草包!
大鸡形眉头忽地皱起,眼中满是忧色,忙道:“老三,先别逗。你说,冯大这些日子咋就不见了?我里里外外找了他好些天,他儿子也急坏了,满世介找他爸。你天天在街面儿上转悠,就没听到些啥?”说着又叹息一声,摇头道:“这些日子没见着冯大,我这心里咋就这么没着没落儿,揪揪扯扯的!”
没等狐三搭话,傻糊子一瘸一颠,走上了石桥,嘿嘿笑道:“老鸡子,你问冯大,那可是问着了!冯大他……”说着拉长了声音,两眼径直看向北边,便不再言语。
大鸡形一步窜到傻糊子近前,脸色更急,大声问道:“糊子,冯大去哪了?你倒是说呀!”
傻糊子微微一笑,稳稳说道:“老鸡子,你急啥!你顺着我粪叉子指的方向看……”说着抬起手里的粪叉子先晃了三晃,再顺势朝北一指,脸上闪露神秘之色,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冯大已被青芦北边那座孤女儿坟中的女鬼勾去了。欲知详情……”说着回身向南一指,沉声又道:“你可去问赵达摩,他可在那座坟里吹了一宿的喇叭,知道那座孤女儿坟所在何方。你寻到那座孤女儿坟,定能找到冯大。不过……”说到这里,傻糊子又是转身向北,嘿嘿笑道:“你找到冯大后,你就会替冯大留在那座孤坟中陪伴那位孤女儿。我说老鸡子,你是替,还是不替?陪,还是不陪呢?”
风去树响,水流希声。大鸡形猛地后退一步,脸色骤变,颤声道:“糊子,你这是听谁说的?”
河风拂栏,青石桥上浮起一缕尘烟。狐三一捋黄须,转身笑道:“老鸡子,你咋信他这些糊言糊语?欲知冯大去向,且听本仙一言。”
便在此时,邵宽挑着一挑草,快步走上了石桥。
傻糊子一眼瞧见邵宽,忙笑道:“老二啊,你哥在关东干得咋样了?这两年,给你捎来的钱,可够你娶上个小媳妇?”
邵宽脚步没停,神色依旧淡定,一边走一边静静说道:“我哥在关东干得挺好。”
狐三上前一步,拦住邵宽去路,上下打量两眼,稳稳道:“你说你哥在关东干得挺好,此言的确不虚。可你哥曾在关东历劫,他能逢凶化吉,实乃得本仙之助!前些日子,本仙真身去了趟关东,在哈儿滨满是风雪的大街上,正遇日本人圈人,眼瞅着你哥便要被日本人圈走。在那危急关头,本仙真身幻化成你哥模样,引走日本人,你哥才得以周全。不然,这倆月哪还能给你捎钱?老二啊,为报本仙相救你哥之恩,你还不快把这挑草,送去本仙仙舍?”
邵宽俩眼一瞪,大声喝道:“你快给我滚一边儿去!”
狐三退开一步,轻轻摇头,静静道:“念你喝凉水,睡凉炕,纯阳童子之身,浅幼混蒙之识,本仙并不与你计较。你扪心自问,好自为之,快些去吧。”
邵宽冷冷哼了一声,挑着草,腰杆挺得更直,大步走下了石桥。
看着邵宽挺拔的背影,傻糊子一晃脑袋,跟着便唱起了梆子:“提起此事泪涟涟,半百无子绕膝前,让你们有儿的活去吧,纺上他四两白棉花,我要一头碰死在上边……”荒腔走板,哑嗓嘶声,伴着河风,传出老远。傻糊子眼中闪出一丝自得,仍晃着脑袋,高声唱着,一瘸一颠,走下石桥,自行向北去了。
斜阳西下,河水东流。大鸡形紧皱眉头,急声问道:“老三,你说冯大到底上哪去了?”
微风和煦,芦花浅影。狐三沉吟片刻,摇头叹息道:“冯大出身捻匪,匪傲之气,早入神髓,纵然今生未行匪事,只怕来世也要成为一名作乱的悍匪,不是枭首,便是沉潭,再不济也要在兵丁押解之下,顶着午间日头,劳做苦役!”
大鸡形手抚桥栏,抬眼北望,眼中忽地闪过哀伤,竟呆呆地愣在那里……
一只黑色大猫,猛地跃上桥头,一双绿莹莹的猫眼盯住桥上二人,突地弓腰背耳,发出一声凄厉嘶叫,掉头跃下石桥,如黑色电闪,向林家胡同方向飞闪而去,瞬时不见了踪影……
两条龙睛蝶尾金鱼,在点缀雨花碎石和零星水草的精美鱼缸里自在游动,宛如灵动飘逸的水下仙子,在波光潋滟的梦境里轻舞霓裳。
头顶是一团阴云,低沉沉的随时都要压下。麦生快步走到门前,抬头望了眼天,又下意识地摸了下腰间的手枪,缓缓走进屋门,低眉顺眼 ,神色恭谨,向正在凝神观看金鱼的青串子小心地问道:“团座,你找我有事?”
青串子抬眼看向麦生,平静道:“我找你也没多大事,只想安稳地坐下来,说说从前的老话儿。”说着轻挪脚步,稳稳坐回座位,一指桌前的椅子,笑道:“你也坐。”
麦生坐下后,目光闪动,低声问道:“团座心中有事?”
青串子微微一笑,缓缓道:“你可还记得那年咱们几个老弟兄在山海关那座闹鬼的宅院中,我说过的那些话?”
麦生脸上动情,沉声道:“当家的说过的话,我哪里能忘?正是当年在那个闹鬼的庭院中,当家的宏图大志,目光远大,定下长远方略,我们方有今天这番景象!”
青串子眸光一沉,语气仍显平静:“那天我还说了什么?”
麦生眼神一闪,忙道:“除了招安大略,当家的没说啥呀。”说着脸上堆满笑意,紧声又道:“对了,我记得当时当家的一句‘我们就是厉鬼’,把院儿外那个嘴欠的人,登时吓得连声惊叫哭嚎,真像半夜撞见了厉鬼。”
青串子两眼盯住麦生,沉声道:“你不想说,那就由我自己来说。记得我当时还说,等招安后,兄弟们都安稳了,我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麦生脸上不动声色,平静道:“这些话当家的几时说过,我咋不记得了?”
青串子笑道:“麦生兄弟,我多年的老弟兄,你大可不必如此!”
麦生立马堆起一脸憨笑,如麦熟那样憨憨笑道:“当家的,我真就早忘了。”
青串子稍作沉吟,缓缓又道:“那年我们从津城回来,又接连干下大票,终是拉起了队伍招了安。谁知刚安顿下来,我正要兑现诺言,小日本儿就打了过来。无奈之下,这一竿子,我又苦苦地撑到了今天。”
麦生笑道:“山高路远,江深海阔,弟兄们离不开当家的。”
鱼缸中的金鱼似受惊搅,忽地尾鳍急摆,鱼影一阵冲撞,惊破水面,将点点水珠溅到缸外。
青串子又一沉吟,稳稳道:“当年拉起队伍时,我们有多少人?”
麦生脱口道:“实有五百六十一人,虚报一千一百三十六人。正是这个虚数,当家的才当上了团长,我才当上了参谋长。”
青串子轻叹一声,低声道:“和小日本儿一仗下来,人就没了小一半。”
麦生静静道:“抗日大业,满地是血,鬼子也死了人。”
青串子双眉一紧,又问道:“当下我们还有多少人?”
麦生稳稳道:“当下还有三百一十九人。”
青串子眼里闪过一丝疲惫,轻声道:“杂牌游击司令麾下的杂牌团,无非只剩下衣领上这两杠仨星看着好看。”说着抬手一指木架上鱼缸,缓缓道:“就像鱼缸中的金鱼,炫人眼目而已。”
麦生眼神动了动,看向青串子衣领上的金星,语气忽地一沉:“金鱼也会变,变好了,也能一跳跳过龙门!”
青串子轻声道:“山高路远,江深海阔,那就由你来跳吧。”
天云低沉,屋窗亦暗。一阵沉默过后,麦生缓缓道:“当家的要想跳啥,就算再高些,也能跳得过,可惟独跳不过自己心里设下的坎儿。我知道当家的心里事,以前心里是一个坎儿,后来就变成两个。一个死人的,一个活人的。其实那年当家的就是不那样对待桂莲,弟兄们也不敢说啥。活人的坎儿,遮遮掩掩,像云像雾,或可一睡带过,不再去想。可死人那个坎儿却是压根儿便不该有!当家的与众家兄弟不同,满可免了这条路,以京师大学堂高等生的出身,兼有一身出众的武艺,自当前程似锦,骏马得骑,全没必要为了个女人而冲冠一怒当了土匪——且还是个长相并不怎么出众、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虽说她曾对当家的有恩。可那种恩,就像朵花。过了时季,自然也就谢了。”见青串子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看着自己,麦生嘴角牵起一抹笑,语气收了松快,紧了几分:“男人以血性为先,杀仇人、雪前耻,快意恩仇,权当气干云霄,自是英雄本色,这也无可厚非。可当家的心实在太重了!心里总是坠着那些全无用处的东西,那些东西啥也镇不住!到时,风还来,雨照样到,所能留下的,只是心头的一道道疤!最显眼一件事,哪有国军团长,仍用青串子这样的名字?让人一听,他还是个土匪,早晚还得拉出去祭旗!”
青串子听罢这番话,神色平静,一笑道:“麦生,我的兄弟,你还想说啥,便一并说了;最好将背后做下的事,一并说个干净。”
麦生一惊,当即笑道:“团座这是啥话?”
青串子望了眼幽暗的窗子,稳稳说道:“今天找你来,就是把话挑到明处。这个杂牌团长,我让给你。我话符前言,解甲归田,退居林下,自此门前五柳,篱下菊黄,不再过问任何世事。”说到这里,摘下军帽,轻轻放在桌上,语气忽地一沉:“我这样做,省得那位杂牌游击司令和你再费一番心思,更不想见到多年的生死兄弟血溅当庭!”
云低风细,窗影摇寒。麦生沉吟片刻,扬声问道:“大哥几时走?都带谁?”
青串子拿起桌上的日本军刀,轻轻拔出一截,森森刀锋,泛出寒意……
麦生脸色骤变,右手便要摸向腰间……
青串子还刀入鞘,轻轻放回桌上,静静道:“这里一切,都留给你。我今天就走,单人独马,只带这把刀和心里的两个坎儿走。”
麦生看了眼门外,忽地笑道:“可要弟兄们向天鸣枪,列队为大哥送行?”
青串子大笑道:“我的兄弟,你这样说,莫非是想把我永久留下!”
话音未落,四周响起密集的枪声,二人脸色俱是一变。
青串子厉声喝道:“你招来的?”
麦生一脸惊惧,颤声道:“不……不是我,原定张司令明天来……”
麦熟、牛岳手中提枪,带着数人冲进屋里,未及说话,钱苗子满头大汗,手提双枪,一步跃进屋中,大声喊道:“鬼子来了!围住了村子!”
青串子冷冷看了眼麦生等人,拔出手枪,大声喝道:“集合弟兄,冲出去!”
“林枫同志,快坐。小李,快给林副队长倒水。”陆洪热情招呼,让林枫坐在自己对面。
见小李走出房门,陆洪看着林枫,面带微笑,稳稳道:“林枫同志,今天我代表组织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情。”
林枫忙道:“陆部长,可有新的工作?”
陆洪仍持一贯的沉稳,微微点头道:“林枫同志自参加革命以来,革命意志坚定,对敌斗争坚决,为革命屡立战功,让日寇汉奸闻风丧胆。鉴于你的表现,组织决定,将你调到军分区敌工部工作。”
林枫眼中亮着光,语气恳切道:“首先我服从组织的决定,只是,我个人意见,还是想在一线战斗中杀敌锄奸。”
陆洪郑重道:“军分区同样也是战斗一线,到敌工部工作,站在全局高度,能让你发挥更大的作用。”说到这里,陆洪亲切地看着林枫,温声道:“小林啊,今天的谈话,本来是政治部的王副部长和你谈,可组织上考虑是我将你带到了革命队伍之中,可以说,我是你参加革命的引路人,因此组织上才派我和你进行这次谈话。”
林枫诚恳道:“那年我受了伤,是陆部长救了我,还给我讲了救国救民的道理,才让我走上了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革命道路。在我心目中,陆部长既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长辈!”
陆洪轻轻摆手道:“小林啊,咱先不谈这些,接着谈工作。”
林枫目光坚定,语气里满是坚决:“陆部长给我布置的工作我坚决完成!”
陆洪眼中神光一闪,大声道:“好!小林,我正需要你这个态度!”说罢,略一沉吟,稳稳道:“党组织对各项工作都有明确严格的规定,对我们同志的个人生活问题,同样也是如此。我们的同志,要向组织申请结婚,必须达到二五八团的条件。那就是年龄要到二十五周岁,要有八年的革命经历,同时职级还要达到团级……”
“陆部长,有话就请直说!”陆洪尚未把话说完,便被林枫高声打断。
陆洪笑道:“小林啊,那年一见你,我就特别喜欢你这泼辣爽快的性格。既然你问,那我就直说了。咱们军分区的张淼同志,至今仍是单身,完全符合组织规定的结婚标准。为了使张淼同志生活上有人照料,使他能更好地为党工作,组织上考虑让你与张淼同志结为革命的伴侣,在人民的解放事业上携手共进……”
仍不等陆洪把话说完,林枫便断然道:“我不同意!”
陆洪忙道:“小林啊,今天你有这样的态度,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张淼同志。九一八事变刚一爆发,张淼同志就参加了东北义勇军,英勇投身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洪流。在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后,张淼同志以对党的无比忠诚和坚定的革命意志,投身到革命斗争中。特别是到咱军区工作以来,指挥队伍多次粉碎日伪军的扫荡,为革命立下了功勋。张淼同志文武双全,仪表堂堂。当然了,我们革命队伍并不看重个人相貌,我们看重的是革命意志和斗争精神。组织上通过考察,觉得你在各个方面与张淼同志都很般配,所以才派我和你谈话,促成你和张淼同志结为革命的伴侣。”
陆洪一口气说完,面带微笑,看着林枫,眼中满是成竹在胸的从容。
林枫沉声道:“张副司令员的为人我非常了解,我也非常钦佩……”
听到这里,陆洪忙笑道:“好!小林,我就等你这句话呢!咱们革命队伍上的同志,对待个人感情问题,也应该这样爽快。好,我这就向组织上汇报我们这次谈话的结果。”
林枫紧声道:“陆部长,我的话还没说完。”说话间,面色一寒,咬牙道:“他爸不是人!”
陆洪正色道:“张淼同志虽然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但他早已与剥削阶级决裂,坚定地站在了劳苦大众的一边。再者,张淼同志曾从家里带出过一笔数额不小的经费,若没有他父亲的支持,根本做不到。从这件事上看,他父亲也可列入开明绅士。”
林枫紧声又道:“我坚决不同意与张淼同志结合。陆部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说罢,当即起身,快步跑出了房门。
陆洪站起身,皱起眉头,大声喊道:“小林,林枫同志,你给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