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念翼抱着张念玺尸体从血海中爬起,他回望地上尸横遍野,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疯了。他从未想到的结局,是以数以百计的死亡来实现的。
三天前。
他没有送张念玺离开,独自坐在屋顶上,他能看见吴家的宅子里安静得诡异,所以随时警惕着,以应对接下来的变故。
这一坐就坐到了晚上,那会儿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他正打算从屋顶上下来,却看见上官家宅门打开,家仆提着灯匆匆跑出来,跑到张家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后面追来的黑衣人上前抹了他的脖子。
张念翼送屋顶一跃而下,拔刀斩过,将黑衣人杀了。紧接着,莫家和褚家也传来了悉数叫喊声,好像是求救。他转身进了府,跑到书房找张暮声,但并没发现他的身影,只是桌上的蜡烛还没有熄灭。突然他听见身后有风吹草动,立即拔刀防备起来。
廊亭内跳出来十个人,如刚才在张家门口的人一样,也穿着黑色的衣服。张念翼见状,左手向书房内弹去一块石子,打灭了蜡烛,四周更是暗了下去。
他记住了每个人的站位,黑暗之中他潜身杀死了一人,溜入最近的圆门,那里是后院。
黑衣人没有追上来,大概是不知道他已经脱身离开。张念翼并未放松下来,又跃上屋顶,故意用力踏着瓦片,发出声音迷惑他们,而后从屋顶跃回亭廊,对着为首的黑衣人坠下,于是整个人压在了那个人的肩膀上,他又夹紧膝盖猛地扭腰,生生拧断了那个人的脖子。接着他又加快了移动的速度,迈着轻而稳的步子挥刀杀死了所有人。
除了张暮声和张念翼,张家其余人都不在宅内,就在张暮声拿到吴家密信的那一天,他就已经计划着秘密把家里人都送下山。也正如他所料,吴家不会真的等到除夕才动手,在白天,所剩无几的张家人都陆续从后山翻过去,离开印十一了。张家的人向来不多,算上家仆大概三十余人,分成许多天走,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张暮声坐在后院小池边的亭中,斟了杯茶,不紧不慢。他倒是无所谓自己的生死,他唯一的亲人已经回不来了,在这场剧变中他只有一个目的——他要上官禾陪着吴家人一起死。
萧瑞贞近日都没去张家,守在萧家不动。萧家人戒备着,每个地方都安装了机关,就算是他们自己在宅内活动,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萧忘尘已经盘算着在这场剧变后离开,他没告诉任何人他要走,至于去哪?他还没有决定。他陪萧瑞贞静静呆在一处,屋里没点灯,他靠在坐塌上,听着门外机关运作的声响,等待他们自投罗网。
张念翼见后院亭里亮着的小灯,便知张暮声在那里,他走进亭子,站在张暮声面前,也没说什么。
张暮声随手倒了杯茶给他,说:“看来你已经解决掉了一部分人。”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张念翼问道。
“等他们六家人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去见见上官禾。”
“来我们府里的客人是安家人。”张念翼扔了块木牌在石桌,那是他从尸体上摘下来的。
“只有安家能够对付我们了,可惜,没人在家,给他们跑了个空。”张暮声笑着,伸手指了指那块木牌,“如果他们去萧家,用他们的魍魉小鬼攻进去,倒是可以。其他人去,都得死在瑞贞的机关下。”
莫无砚派了些人手驻在宅内几个地方,他没有专注于应付来犯之敌,反而是盘算出了一手交易。他坐在屋内,任凭于家家主于东林带人冲进来,却心平气和地说了句:“于兄,别来无恙,可否坐下来先与我下一盘棋,叙叙旧。”
于东林坐在莫无砚面前,拿着棋子不动,细细看着棋盘上的残局,皱眉说道:“老东西,你这盘棋我还是不知道怎么解啊。”
莫无砚笑了笑,说:“不必解,我已经输了。”他拿过于东林的棋子,放在了棋盘上的一个位置。
于东林仔细盘着棋局,突然眉头舒展,捋着胡子一笑:“老东西,你是想干什么?”
“十几年前你我都不是家主的时候就在下这盘棋,现在这盘棋终于下完了。”莫无砚也笑着,指了指屋内的于家人,“能让他们先回避一下吗?我想与你商量个事。”
于东林支开了其他人,道:“请说吧。”
“别杀我莫家的孩子们,我不与你作对,上官禾输是必然。”
“吴家的老狐狸要我们把你们几家的家主都控制起来,除夕那天他可能想做些什么,老东西,你怎么办?”
“我年纪大了,这命给他,看他要不要?”莫无砚呵呵地笑,又给于东林的杯子里添了些茶,道:“来吧,收拾一下这棋盘,我们重新下一把。”
褚家已经被完全控制起来,但是木家并未对他们做什么,药房里聚集着木家人,没有人跑得出去。
最危险的只有上官家。
张暮声终于出了宅子,他和张念翼从正门进了上官的府。踩着染了血的青砖,到了厅门口。
张念翼推开门,里面都是吴家人,上官家的人都缩在屋子的角落里,上官禾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张暮声的腰间悬着幻烟铃铛,他迈过门槛,一步步走到吴江清和上官禾面前,铃铛摇晃着,声音影响到吴江清,让他产生了暂时按兵不动的想法。
“别来无恙。”张暮声若无其事地打了声招呼。
吴江清根本没想到张暮声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也并未听见有安家人来报,他才意识到中间有这么一环出了茬子。
但是这应该不会影响太多,他侄女的人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逃出营地的断影一直在山下的林间徘徊,他的箭矢全都用完了,但是上山的人还是有半百多,如果说吴江清已经成功控制了印十一,那他们再怎么抵抗,也几乎没有胜算。他得知道张家的情况,如张念玺说的,回去。
令他疑惑的是,张家并没有人,地上却许多尸体,有安家人,也有尸鬼。他去观察要害上的伤口,深而狭窄,有些还砍断了骨头,切面规整,皆是那把叫黑光的刀造成的刀伤。于是他终于松下一口气,看来他们暂时还没遇害。
他又取了些箭矢,来到萧家,为了躲避机关,他从屋顶上走,在萧家兄妹的那间屋子上方跳下来,打开门直接走了进去。
萧忘尘是有些被吓到的,起身拿起页离作防守姿态,朦胧中看见是一身白衣的断影,屏着的一口气才顺出来。
“吴怜的人来的时候我会放出信号,你们快去找张暮声他们。”
萧瑞贞闻言从椅子上惊起,手指死死扣住扶手。“你的意思是说,念玺她……”
断影扯了扯帽檐,低下头。
“念玺她……”萧忘尘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极度悲哀的笑容,“哈哈哈,无碍。生亦何欢?死亦何悲?她……定是不想看到如今这盛况。”
“我暂且告辞。”时间紧迫,断影很快就离开了。
他一路把各家的情况打探了个清楚,最后在上官的宅子附近潜伏下来,以观其变。
萧忘尘与萧瑞贞从屋内出来,瓮中之鳖皆是中招死了个干净,他们卸下了部分机关出了府,来到上官家。萧瑞贞泰然自若地走在前头,萧忘尘在后面撑场子,笑嘻嘻地走进门,背着手,又偷摸把页离从袖中抽出来。
吴江清见状,从喉咙深处吐出一声不满,说:“看来人是到齐了。”
吴怜的人到了,断影往天空中发射出一支响箭,萧忘尘得到信号,袖子一挥关上了厅门,又笑着说道:“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了。”
断影拦在厅门前,一夫当关,守住最后的防线。
吴江清似乎有些动摇,他竟不知道该直接与其交手,还是再对峙片刻。
就在张暮声轻晃着铃铛时,吴江清终于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张念翼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扔给了张暮声,张暮声接住后,反手就展开了攻势。他左手以一种较快的频率持续晃动铃铛,这段频率不带有任何控制指令,可是却一直干扰着敌人,他们的行动因此变得急躁,破绽百出。萧忘尘在最外侧与中间的张念翼相互配合,二人开始以常规的路线对敌人展开进攻及防守,在逐渐靠近之后忽然交换了站位,从与他们交手的吴家人身旁掠过,原本和萧忘尘打得难舍难分的那个人被张念翼从背后斩于刀下;而与张念翼纠缠着的另一人也被萧忘尘突然变化的招式伤及了要害。
萧瑞贞借助混战,灵活地闪躲,从外侧移动到了厅前那边吴江清的一侧。她手指微动,袖剑伸出,刀片微微划过他的喉咙,吴江清向后一避,躲开了。萧瑞贞应变得很快,她一脚踩在桌子上,弹跳而起,左手的袖剑弹射出去,却再一次被躲开。
吴江清终于拔了剑。萧瑞贞以退为守,最终被逼到了墙边。剑将要刺下去时,她竟转动身子,旋起又倒卧在地上,做出了一个漂亮的鱼卧。抬头看去,吴江清刚才一剑的动作幅度很大,他来不及切换出防御的状态,萧瑞贞借机把右手的袖剑也弹射出去,这一次刀片直接从吴江清的下颚向上穿去,顿时他叫也不是喊也不是,血从他的下颚和嘴里涌出,慢慢向后倒去。
上官禾像是被遗忘了,他从开始到现在都坐在那里,双目失神。然而吴家人一个个倒下去之后,他的眼里又出现了以往狡猾的颜色,扬起嘴角笑着。
“你们真是我的好狗。”他说道。
可是他的笑容在下一秒就僵硬下去了,张念翼用黑光在他背后砍出了一道血痕,接着又是一刀,再接着还是一刀。上官禾的血溅满了他的脸,他还是没有停手,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角落里其余的上官家人紧拥在一起,怕他下一个杀害的对象就是他们。
足足砍了五十刀,张念翼停下了。他好像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往后退了一步,可他看起来愉悦又满足,血性上脑,他又站直,向前走去破开了厅门,便看见断影面对着他,单膝跪地,右手的月刃杵着地面强撑着身体,身上全是伤痕。他身后正有人一刀劈去,萧忘尘见状及时甩出页离,将那人的刀劈成两截,断影也全力站起身转刀杀死了他。
外面的人被杀得还剩下二十余人,被厅内张念翼五人的气场唬得不敢上前。
“人已经全都被我杀了,谁还敢上来,我会让他死的很难看。”张念翼举起黑光指着他们。那些人开始一点一点后退,有的连滚带爬跑出了宅子。
放过他们?绝对不可能。
张念翼剁下了吴江清和上官禾的人头,百无禁忌地悬挂在张家府门口的牌匾之上,众人路过都心生畏惧。
新一任的家老该被选出来了,然而众家都推脱着不敢自荐,这场变故成了他们没日没夜的噩梦。他们最怕的是张念翼,怕成为家老会被他连骨带肉地砍五十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臣首,如今成了人人避之的恶魔。
张暮声必须安排族人在变故之后,安葬死者,治疗伤者,休养生息。而张念翼的心思全然不在新家老的任命上,这几日他偷偷外出,去寻找张念玺。
原先吴怜一党人的营地上已经不见了活人的踪迹,他翻便了地上的尸体,没看见张念玺,只在地上捡到了棘叶。
他搜索过之前那些人所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寻找无果。三天过去,今日就是除夕,他游荡在白日的街道,看见了叫卖糖葫芦的老人,不假思索地就付了钱,挑了一串最大最红的糖葫芦打包好,揣在怀里。
除夕的街上有祭神的活动,张念翼望着游行的扮神者,突然想到了什么。
很久之前,还是在他调查吴怜下落的时候,顺着线索,他到过一个类似于祭台的地方,那个时候祭台只有一个石头堆砌起来的平台,但是那里看起来平平无奇,并没有那些人的行动过的痕迹。
他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个祭台就在城南郊外的一片空地上。他开始有些急躁,便在街上租了匹快马,一路踹着马肚子赶到了那里。
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连思维都停滞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被高悬在祭台之上,如灵魂一样飘摇。鲜血染红了白衣,从腹部蔓延开来,嘴里流出的血黏稠地滴落,眼眶里的血泪划过苍白的面颊。他几乎快要认不出她,可那明明就是她的躯壳,空空的,装不下血肉。
那天他放跑的人,今天还是得死。
他右手握着黑光,左手也拔出了棘叶,对着祭台上的躯壳说道:“你杀不死的人,我来帮你杀。”
他冲进了祭祀场,双刀配合在一起,如一只咆哮的凶兽。旁人都看不清张念翼双刀舞动的轨迹,空气与刀碰撞的声音好像才是真正的刃,声音呼啸而过的时候,人就已经死了。
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如此愤怒过,自己的思维已经跟不上身体的动作,他杀人不需要思考,只要够快,他就不需要和任何人纠缠,只需在手起刀落间,取下所有人的性命。
这一切的发生,都在他的极限之外。如果他还是当初那个只能受人差使的臣首,他绝对做不到现在这样。
只有最后一个人,他必须杀,但他犹豫了。
张念玺还有呼吸,颤抖地躺在他的怀里,但是她的呼吸随时都有可能在未来的几个时辰之内停滞。
她很痛,他知道。
可是她还活着,他也清楚。
“念玺,很快就不疼了。”他拿起刀,对着她的心脏扎进去。“我爱你。”
张念玺的身体慢慢放松下去,嘴角微微扬起,好像是做了什么美梦,笑了。
“走到忘川的时候,请记住,我爱你。”他颤抖地拿出怀里那根糖葫芦,放在张念玺手里,又抓起她的手帮她紧紧握住。
“我买了糖葫芦,拿着吧,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