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门的时候,断影竟然在那里候着我。我停下与他对视了片刻,他也不说什么,我便想走。可他却跟上了我,帽檐压地很低,悄悄咪咪。
“你是想跟我去吗?”我实在觉得自己应该问一句,这样下去委实是有点莫名其妙。
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微微点了头,也不解释什么。
我见他背着罪者,带着的箭筒中还插着数支羽箭,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这次肯定很危险,你还是留下来帮我哥哥吧。”
“我跟着你,你未必会死。”他又自顾自地往前走,我也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只好赶紧跟上。
下山的路上,我们都很安静,快要出山时,我最后忍不住,还是说道:“其实我去桃源的时候看见了未来,我会死的。”
出乎我意料,他回答道:“我知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也见过。”他还是一如既往让我摸不着头脑,偶尔说的一句话让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意思。我只当他一个人惯了,自命出世清高。
吴怜的人都聚集在山下一里外偏僻的一处营地,还有三日就是除夕,他们整装待发,与吴家和其余家族里应外合,随时都会上山。地形原因,这里非常隐蔽,所以也给我们隐藏的空间。他们有上百人,大部分人都是听了吴家人的鬼话,说是印十一有掌控世界的神秘力量等云云。
我和断影在一块树丛后躲着。对于他们,我得知的信息向来很少,比如,我从未想到他们的人数竟如此多,并且一个个把自己当做什么梁山好汉,都有些特别的能力。
断影把罪者取下,手一甩,罪者就化成弓箭的形态。他架弓瞄准了最前面的一个貌似是统领的人,接着,羽箭就以奇快的速度射出去了。箭在要射中那个人的时候,竟被他反应过来躲开了,并向我们的方向看过来。
“断影?”我叫了他一声,表示问他怎么办。
“你和我分开跑。”他刚说完就动身往林间跑。我也向着另一个方向,在树林间穿梭。他们的人很快就来搜寻我们的踪迹。我紧紧握住刀,蹲守在一旁,准备应付他们。在我的视线里,一共有十五个人,我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智取。
从小到大,我都是与张念翼练习刀法,平时我们二人的招式和出锋几乎都不会有太大差别,但是由于我们力量悬殊,棘叶和黑光为了适应我们各自的特性,重量相差很大。我不如他敏捷,力气也小,所以我总是会制造一些出其不意的攻击。所以,我必须集中注意力把握住时机。
就是现在。
他们都面朝着其他方向,我随地捡起一块石头,往我远处扔去。他们的注意力马上集中到石头落下的地方,我立即起身,潜行至离我最近的那个人身边,用刀柄后的短刃狠狠扎进他的右腿膝盖后侧,他便单腿跪倒在地上。我转身移动到他另一边,手起刀落,快速解决掉一个人。
但是很快那些人就注意到了我,我来不及思考太多,加快脚步逃开。
“断影!这里!”我大喊一声,随即三支箭迎面射来,又从我两侧掠过,射中了我身后的敌人。紧接着,又是三支箭。
这片树林并不是很大,很快我就跑到了外面开阔的平地。转身看去,在断影的助攻下,还剩下八个人。此时我依旧没看见断影的身影,面对八个身形阔大的男性,我很难再想到什么出其不意的办法。
横竖都是一个死,来吧。
我提起刀,横在身前,深吸一口气,默默对自己提醒了一句:先守住。
这八个人,武器有枪有剑,还有一个提着流星锤的,属实是让我有些惶恐。棘叶作为一把刀,虽说锋利,但属实是太轻了,面对这种重武器,很难抵挡得住。我选择先躲开他。
于是我先向左边拿剑的人攻去。我矮下身,穿过那些人中间,手里刀转去,划开一个人的腹部,又刹住步子,往回一闪,取了那人性命。但是剩余七个人马上一并围攻上来,我竖起刀防守,后背还是受到了一股重击。那个提着流星锤的人走到我面前,上面还沾着血。
我想喊却喊不出声,几日前一层又一层刚刚结痂的鞭伤此时又疼起来,心脏被震得好像要从胸口破开来。我顺不上气,跪在地上喘着,眼前的一切都愈加模糊。
这时,四周扬起一阵沙土,断影踏尘而来,罪者收束起来,成了有两边刀刃的月刃。他们被断影掷出的沙土迷了眼睛,来不及对付,月刃直直穿透了前面这个人的脖子,又拔出,他倒下的时候,断影闪到我身旁,挥刀砍向他们。我见状也尽力支撑起来,刀光一闪,将这些人尽数斩于刀下。
我感到虚脱,腿一软坐在地上,断影上来扶我,我摆了摆手,摁住胸口,猛的吐出一口血来。
“你……”他欲言又止。
“断影,我还回得去吗?”说着,我向不远处山的深处望去,好像这样能看见哥哥他们在那里等我。
那些人其中一人还并未断气,尸体中传来一声断断续续的警告:“没有用……今天,我们就会上山……谁都得死。”
断影轻啧道:“暮声他们也麻烦了。”
“难道不是除夕吗?”我问。
“除夕没错……但是今天是我们……”那个人彻底死了,并没把话说完,但是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好想笑,觉得一切都实在是荒谬。如果吴家人的计划是从今天开始,那我们的行动就已经晚了。只不过他想杀我们五家人,要留到除夕那天杀。
“跑不掉,断影,你知道吗?谁都跑不掉!”我笑着又哭着,觉得那座有家的山越来越遥远。
“我们还是得在他们上山前阻止他们。”断影说道,依旧是按照了上官禾原先的计划。
虽说上官禾是借刀杀我,但是他的计划确实没有错。印十一人本就少,我们的人不比他们六家人多。如果要留下人来对付他们,即使有张念翼在也十分困难,所以对于山下的人也无法再分出人手应对。但是只要能先杀了吴江清,那就能解决掉许多麻烦。上官禾让我来,是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
我不在乎上官家人的死活,可我的家人都在那,我只能死守。
“断影,我们走。”我强撑着站起来,这一次我很坚定。
我的命虽然不值钱,但是还有用,我还能保护他们,即便是死了,也不是白白送出这条命。
回到他们的营地附近,他们依然是有许多人,刚刚死掉的那些都不足以对他们构成什么大的损伤。他们的队伍已经准备上山,我想直接正面杀进去,被断影拦下了。
“先别冲动。”
“你还有什么办法吗?”我问。
他摇头,说道:“你留在这里。”
没有等我应答,他走开了。
不到半刻钟,营地另一边连续不断地射来许多暗箭,射杀了最外侧的人。他们终于有了应变,想重蹈覆辙去抓人。但是断影却直接出现在他们面前,提着刀冲进人群。
“说得他好像就不冲动了一样。”我自言自语说着,也加入了战斗。
与曾经的每一次都不一样,我从未面对过这么多刀剑。我一定要在死之前拼尽全力活下去,至少这一刻,张家的命运就在我手中。
杀人,我唯一一次杀这么多人,可我自己与尸体的差别,也只不过是少那脖子里的一刀。不知道是多少个人的血液沾满了手,刀滑不可握。我身上有嵌进皮肉的暗器,也有穿透身体的箭,我还是不能停下。在我倒下之前,阻止他们进山——我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的。也许我就会在下一秒痛昏过去,可我总能在那之前再一次清醒。
到底是杀了多少人呢?我望过去,四周还是敌人,一群群地拥过来,遮住了我的视线。突然一剑从我手腕劈过,我的刀还是没握住,神经失去了控制,我怔怔地看着手上筋脉断开,一时不知道还能怎么反抗。
我茫然,他们把我制住,我一动不动,只将目光送到断影的方向,他出现在血河之中,也看着我。
“走!”我对他喊道。
他盯着我,手里的月刃被他攥得死死的。
“回去!别管我了!”我来不及得到他的回应,所有人都围上来,有人拽着我,我离他越来越远。
离我最近的是深渊。
深渊长什么样子?
就像现在这样,昏黑的室内,锁链禁锢着一个已经无法动弹的废人。周围的味道很难闻,有木炭燃烧的焦味,有受潮木制品的霉味,有十几个男人聚在屋里散发的汗臭味,还有废人身上伤口腐烂的味道。废人大概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但是过去的时间里,她彻底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四肢肌肉和骨骼的连接处都被挑断,原先可能是很明亮的眼睛,如今糊在眼眶里看不出形状,她没法说话,嘴里都是血,舌头没了。她的呼吸微弱,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寒冷,全身都在颤抖。
她还不知道,明日就是除夕,也是她的生辰,属于她的,最盛大的生辰晏,是一场以她为祭品的祭祀。她的血会用来浇灌这片土地,她的肉身将送给一个不知道从何处来的神,据说神得到她,才能洗去信徒的原罪。好像是那位神说,她是世间最大的孽,因为她窃取了神的力量。
可是我,张念玺,我的全部念想,在此时此刻,只集中在了那个“再活一次”的怅惘里。再活一次,绝对不是这样如此狼狈的收场,我能看见家人团聚,见想见的人,做想做的事,以及,我能得到我想要的海清河晏。
我的孽,不过就是携着种种人性,误入了那个叫桃源的禁地。
远山下的道观敲响了子时的钟声,传到了深渊。祭品被高悬在祭台上,信徒给她换上了干净的白色素衣。新的一年将要开始,江南下起了雪。
江南的雪向来很温柔,雪花会慢慢地在天空徘徊几圈落下。沾在祭品上的雪花好像要更加圣洁,偶尔会吹来几阵风,祭品便和雪花一起在风中飘摇。似乎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祭品就会随着雪花一起融化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雪只下了一夜。雪停后,信徒清理掉祭品上的积雪,用刀划开祭品的肚子。被雪覆盖的洁白祭台上,出现了一抹很刺眼的血红色。
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的灵魂震颤,因为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说不上来是什么,就是熟悉。也许压根就没有这个味道,可我就是闻到了。
耳边传来刀剑交锋的碰撞声,我等了好久,突然绑着我的绳子断了,我以为我会摔死在地上,结果我落进了一个怀抱。
不是熟悉,是我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来了。
痛觉在一点一点恢复,我的全身都开始疼痛,我尝试抬起无法活动的手去抚摸肚子上最疼的地方,却碰了一手滚烫。
好疼。
我想告诉他,我好疼,但最终我只能叫,叫出声来,仿佛这样我可以让他知道我所有的委屈和害怕。
脸颊上覆来一只手,轻轻地顺着。
“念玺,很快就不疼了。”他的声音只有悲戚。
有什么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扎进了我的心脏,我解脱地迎接最温柔的死亡,慢慢僵硬了身体和思想,深陷在他的臂弯里。
他又说:“我爱你。”
失去意识的短暂片刻之后,我的眼前开始亮起,而后感觉自己缓缓上升着,最终,我看见张念翼怀里紧拥着我的尸体。此刻,又好像有新的记忆在我脑海里生出来。
那段新的记忆,使我再次去看张念翼那张和张海羽一样的脸时,心头一震。
没错,我是张海印,这一切都是前尘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它像是一场真实的梦,困住了我。但我依旧没有脱离这个梦境,因为还没有结束。我以一种全知视角,默默看着我死后发生的事情。
我还记得我临行前写的留书。
往事多憾,笔墨难叙。
将行不行何去别?将别不别何去行?
卿舍卿留难双全,我痴我嗔笑不归。
讽哉!讽哉!明死有路只穷崖。
茫茫然,无路使。
九岁春去,九岁秋来,繁花盛而凌叶衰。
空留此——
一曲离殇一曲谜,半世浮华半世凄。
在张念玺身上发生的一切,于我而言,也成为了我的经历。我从这世间至悲至哀中重生出来,竟觉得自己有些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