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3月9日
虽然春耕还没有动员,但春耕前期的工作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始了。
今天我们的任务是往大田里拉塘泥,一个上午一辆板车要把一千五百米的距离跑十八个来回,三个人一辆板车,要自装自卸,这样的劳动强度并不亚于冬修水利工程。下午的任务亦是如此,这样一天下来累的程度可想而知了。不过,累已经成了我们的生活习惯,也已经成了我们的生活内容。习以为常了,也就皮了。换句话说,我们已经给劳累折磨得无所谓了。
因为春耕真正的大忙还没有开始,我们的伙食供应仍是农闲的标准,吃不饱的感受始终在困扰着和折磨着我们。那些家境好一些又常家中来人接见的同犯们开始想着法子接济生活了,一个开水瓶,一把面条,大伙房晚学习时供应开水。面条往开水瓶里一放,大伙房里的开水一冲,开水瓶的塞子塞上十多分钟的样子,这样开水瓶下的面条再放些盐就可以吃了。我不知道开水瓶是不是可以把面条下熟了,但我知道大伙房里供应的开水并不一定真正开了,在我的感受当中大伙房里供应的开水也只有八、九十度的样子,因为喝起来不是那种真正的开水的味道。尽管如此,同犯们用开水瓶下出来的面条吃起来还是显得是那么的香醇可口,一把面条给开水瓶塞着塞子泡得涨出一大饭钵子,简单地拌上一点儿食盐,呼噜呼噜几口就给吃了个净光,狼吞虎咽的方式表白着饥饿的程度。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接济,看着他们如此吞食接济品,我只能强忍着口水往肚里咽。
我也真的感到饥饿,大伙房里打过来的那一大钵子的米饭现在只能将我的半个胃支撑起来,还有另一半的胃在瘪着,在叽里咕噜地向我发出乞讨的哀鸣。我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能委屈我的那半个胃了。
晚学习时黑皮焦亏又例事地整了几个人。或许黑皮焦亏仍在担心着我还会整他的材料,或许是其它别的原因,总之,黑皮焦亏没有找我的麻烦。
黑皮焦亏整过人之后,又领导一样绷着脸色向我们说了话:“你们不要以为春耕动员劳力组合还没有进行就可以松松垮垮,对于你们来说,今年不论是春耕劳力组合还是‘三秋’的劳力变动,都与你们没有任何的关系,编组或者不编组都是一个样子。你们根本就没有哪一个人会在今年的这两次编组中获得照顾,所以,对于你们来说春耕大忙已经开始了。从现在开始,你们每一个人都要紧张起来,不要再像前些日子那样疲疲噔噔的不显精神。一句话,你们必须无条件地紧张起来,做不到不行!”
我们何曾疲噔过啊!每一天我们都在紧张地绷着每一根神经,都在殚精竭力呀!
尽管这样,黑皮焦亏对我们还是不满意。我们还能做到什么的份上?
紧张起来?我们每天都很紧张。劳动时整个身体都在紧张着,收工之后我们的心情和心理都紧张着。如果再紧张一些,无论从体力或者心理上,恐怕我们就会崩溃了!
夜半我忽然醒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人是一盘磨,躺倒就不饿”这句古话很荒谬,人是一盘磨,躺倒也会饿的啊!我就是这样被饿醒了。我翻转了个身,无意间我发现对面的上铺上的大胡正坐在被窝里吃东西。这是什么时辰了呀?噜噜饥肠让我盼望奇迹地打量起大胡来。
大胡坐在被窝里,面前的被子上放着一个很大的饭钵子。他小心翼翼唯恐弄出声响地用小勺子从饭钵子里挖着东西往嘴里送,然后咀嚼几下,伸着脖子把嘴里的东西咽到肚子里去。
我推测这可能是大胡通过什么渠道从别人处弄来的剩饭,乘着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它给吃下去,或许大胡不会想到,此时有一双饥饿的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尽管这双眼不会将他半夜吃东西这件事儿张扬出去。
我仔细地盯着大胡,虽然我的饥饿感被大胡的咀嚼激发得更强烈了,但我仍在注视着大胡那张反复嚼动的嘴。不由得我原初看到的牛反刍的情景竟然与眼前的大胡联系起来。原来,人和动物并没有什么区别,在很多的时候人为了生存而彰显本能时,人就成了动物,人与动物的区别只在于感情和文明上。但是,在这个感情冷漠文明泯失的地方,人与动物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大约是大胡已经吃完了钵子里的食物,他小心地把勺子放进嘴里舔了两遍,然后又开始用手指在钵子里抿刮粘在钵子上的食物残屑。抿刮了一阵之后,他又拿起勺子十二分小心地把钵子里的食物残屑赶进了嘴里,接着又舔了两下勺子,似乎很遗憾地把从勺子上根本没有舔到的东西象征性地咽了下去,最后又用舌头把两片嘴唇使劲儿地舔了两圈儿。
舔过嘴唇之后,大胡回味什么似的坐了片刻,把空了的饭钵子往枕头旁边一放,才些许满意地躺下了。
看着大胡如此的举动,我也条件反射地把自己的嘴唇舔了两圈。除了干涩粗糙之外,我没有舔出任何的感受,哪怕是自欺欺人的感受,也一样没有舔出来。
大胡的肠胃得到了安慰,我的肠胃在忍受着欺骗。
一个很原始的声音从我的身体深处,从我的灵魂深处向我发出了警告和恐吓似的呐喊。我很清楚这种呐喊是在提醒我,是在怂恿我——为了本能地生存,要设法给自己的肠胃一些不是自欺的安慰。
我决定从明天开始,要注意大胡他们是怎样从别人那儿弄到剩饭剩菜的,从而学以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