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鲁子脸上突然露出一种深深的悔恨内疚之色,语声也变得更加嘶哑疲倦而吃力,缓缓道:"唯有把这秘密传给武林十二长老知道,才不至于在实行反击和防备之余又死更多人。要把这秘密传上正义楼却谈何容易?终究是不好避开玉龙王的耳目。"
花包谷恨声埋怨道:"这武林十二长老,在天绝崖顶守着正义楼,说是以维护武林正义,却终年与世隔绝,不闻江湖事。等江湖真的已处在一场水深火热的浩劫中时,竟还要有人辛辛苦苦地冒险上崖传达信息。"
柳妩媚也气不平,大声道:"难道除了那狗屁十二长老,江湖中就没人能主持正义吗?就没人能对付玉龙王?"
徐鲁子吃力地慨然叹息:"确实已没人能。当年大公子一个人已将武林搅得天翻地覆,最后也是自己走火入魔地疯掉才终于结束了对整个江湖的折磨。这玉龙王却是一个家族,当然指望不了他们最后会集体疯掉,所以也只有仰仗十二长老的力量。"
冯天书沉思着问:"依大师之见,这秘密该如何传上正义楼?"
徐鲁子道:"每过十年,玉龙王的蛰伏期也就结束了,他将重出江湖,依照名单上的排序开始他诡谲而血腥的又一次杀戮,直到年关才会再销声匿迹。虽然他每次杀戮都要间隔十年之久,每次杀戮都只进行一年,但是对江湖却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隐患。每次杀戮由始至终江湖都毫无反抗地任他摆布,惨死他手的忠义侠士已越来越多,只因我生性怯懦,不敢亲自走上正义楼对十二长老说出真相。现在……现在我时日无多,不能再坐以待毙,我的生命已十分有限,而我必须及时去正义楼请求惩罚。这秘密必须由我亲自传上正义楼。"
花包谷喃喃道:"原来那'十年了'三个字的含意竟是如此。"
冯天书道:"你亲自去正义楼,长途跋涉,身体能吃得消么?况且也难免一路上危险重重。"
柳妩媚心地直爽,快言快语道:"江湖危难,每个江湖人都有责任站出来。我们既然已遭遇了这些事,又听见了这么多秘密,就更有责任来承担。"
徐鲁子缓缓摇头:"不必劳烦你们,我做下的罪孽我自己承担。我已发了信号给正义楼分布在江湖各处的驿站,很快会有正义使者前来护送我上天绝崖。"
花包谷道:"你怎么发的信号?发的什么信号?万一躲不开玉龙王的耳目……"
徐鲁子没等他说完,已解释道:"我自然有一种很特别的信号来联络正义使者,玉龙王是绝难发现的。"
花包谷又问:"既然如此,你干脆把这秘密以信号的方式传给正义使者,让他们再传上天绝崖,岂不更妥当?也免得你七老八十了还辛苦跑这一趟。"
徐鲁子温和而疲倦地微微一笑:"你太天真了。使者之所以叫使者,是很警觉的。关于江湖上对正义楼的一些求助信号,他们也从来是半信半疑,不会轻易就传上天绝崖顶,除非有人肯同行,而且还必须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人。我自知我的德行并不高声望也并不重,江湖中人认为我德高望重,也只是看见了我虚假伪饰的一面。但为了请求处罚,为了以谢罪孽,更为了彻底消除玉龙王这个江湖中最严重的隐患,我已不得不厚着老脸恬不知耻一回。"
花包谷义愤填膺地骂道:"这正义楼竟如此腐朽,倍受众望,却怠慢真正的责任。有朝一日,非闯上天绝崖推翻正义楼才解江湖人心中之恨。"
冯天书竟也情不自禁地叹道:"比起玉龙王,正义楼的十二长老才最可恶。"
徐鲁子悲凉道:"你们太年轻了,并不知道很多事都不公平,人们却不得已要屈服。"
他有气无力地摆手:"好了,你们快走,记住要对那些秘密一直守口如瓶。"
冯天书道:"你不走么?"
徐鲁子道:"使者知道来这里接我,况且我突然很累,很需要静静地休息一下。"
柳妩媚担心道:"这里还会安全吗?"
堆满死尸的地方,给人的感觉当然是最不安全的。
谁也不可能以为在尸体旁睡觉休息是一件很安全的事。
然而徐鲁子却笑了笑:"现在天底下再难找出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柳妩媚仍是一脸的担心和怀疑。
徐鲁子又补充似地缓缓解释:"因为这里的风浪已平静,危险已过去。留下的也只是毫无威胁的死亡痕迹而已。"
XXX
冯天书四人依循旧路走出去,天色早已黑漆如墨。
今夜既无星也无月,只有堆积满空的乌云死气沉沉地压迫着整个声息全无的世界。
他们一出暗道才进茅草屋就望见了黑漆如墨的夜空。
周围没有一丝风,空气潮热得要命,再加上春夏之交的夜晚本就多变,一场狂躁的暴风雨可能很快就要来临。
而现在他们除了再入暗道,实在已找不出另外能躲避的地方,因为本来就破落不堪的茅草屋已不知被什么彻底掀了顶,徒存四壁,也是千疮百孔。
花包谷冷笑:"看来方才这外面也演了一出戏,而且这出戏演得定然比里面的戏要热闹精彩很多倍。真有点后悔错过了这么棒的一出戏。"
冯天书淡淡道:"或许现在这出戏并没有演完,我们还赶得及。"
XXX
屋外的空地上本还停着那辆制造昂贵的马车。
屋子躲不了暴风雨,马车该也能躲个一时半会。
但正如冯天书所猜的,这出戏仍在继续。
他们走出茅草屋,刚走下第一层石阶就很惊愕地停住了脚步。
只见一群人正风风火火地动手拆卸着那辆豪华马车,每双手的动作都出奇地敏捷而熟练,象是本就专门以拆卸东西来赚钱谋生的。
马车已快被完全拆毁,只剩光秃秃的骨架和车轮上的黄金钉。
四匹拉车的骏马竟也已被割喉杀死,七八个胖妇人正守着一排大烤炉,一片片地仔细认真地烤马肉。
一个体形异常魁梧的大汉就上下左右快速翻飞地使着一柄厚背薄刃的斩骨刀行云流水地削下一片片的马肉,令负责烤的七八个胖妇人应接不暇地直撇嘴。
一个发束金冠的白面书生背着双手很满意地反复不停地察视着每人的工作,就象是个标准的监工。
柳妩媚看得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吃吃道:"这些日子我一定被谁下了迷药,否则所闻所见的事情怎么一件比一件离奇诡异?"
花包谷却一脸惋惜地长长叹息:"这些人真不知好歹,这四匹千里良驹活着时每块肉都值二三十两银子,但烤熟之后能值半两银子也算运气好了。"
金冠书生突然很平和地笑道:"再值钱的马,活着也有不听话的时候。这四匹马每一匹见着我们都极不安分,还想甩出蹄子来狠踢我的鼻子,我虽不怎么介意,可我的四叔却天生火爆脾气,一时冲动就挥刀砍开了它们的脖颈,我要阻拦已来不及了。"
冯天书也突然很平和地笑道:"这马车和这四匹马,连瞎子恐怕都能一眼看出绝非无主之物,你们怎敢随随便便就侵害他人的财产?难道是生在野蛮之地的野蛮人,已完全视法律为空设?"
金冠书生仍然不慌不乱地微笑道:"俗话说豪财不可轻易暴露在外面。这也不该全怪我们,只怪此间主人太不了解人性了。我们也不过是一群普通平凡的人而已,身上也藏着很多人性的弱点。况且据我所知,此间主人早就没了,这马车和这四匹马已的确成了无主之物。"
冯天书有些吃惊:"你怎会知道此间主人早就没了?"
金冠书生道:"我不是瞎子,所以很早就看见了屋子中央的那张太师椅,和椅子上的一颗头一只手半只耳朵。"
冯天书凝住目光,冷冷道:"但你却看没看出那一颗头一只手半只耳朵并非同一个人的?"
金冠书生优雅地笑了笑道:"我只看出了那颗头是此间主人的,而且我也能分析到很简单很简单的一点。"
冯天书皱眉,微微动容:"哪一点?"
金冠书生十分郑重地缓缓道:"此间主人已近百岁仙龄,就算一直独具保养之方,也绝无可能还保持着那么年轻的一只手和半只耳朵。况且我本就从来都认识此间主人,常来此间找主人一起下几局棋喝几杯茶,听他博大精深地坐而论道,所以也算还熟悉他的手和耳朵。他的手和耳朵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年轻而是干净,从没有戴过什么戒指耳环之类的物件。但椅上的那只手和半只耳朵却明显有戴过很长时间戒指与耳环的痕迹。"
他的分析简洁而又仔细,条理极清楚,无论谁都能非常轻易地从他这些分析中解除所有对他的怀疑。
只听他这话语间透露出的冷静和机智,已知他非俗不识趣的池中物。
冯天书道:"你既认识此间主人,而且交契很深,更不该在他惨死之后就随意掠夺他的财产。"
书生悠然笑道:"我这人是天生的重情义,但我却也是天生的敬长者。他虽也年长,我只一直将他作平辈好友看待,若不那么样看待,我就难以在与他的友情中付出全身心。而现在我眼前的这些人,每一个的辈分都高高凌驾于我之上,比起重情义,我更敬长者,所以也只好既惭愧又矛盾地听任长辈们干那缺德犯法的事。他们拆他们的,砍他们的,烤他们的,我可一直是站在旁边袖手以观,绝没有参加进去。所以也求求你,要讲王法和道德就去找他们,别死缠着我。"
冯天书突然无言以对了,他的口才在平时也算一流水平,此刻碰上这思维更敏捷、口舌更锐利的金冠书生,竟一下子就被驳得不知该说什么最妥。
柳妩媚突然冷冷笑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虽然江湖中人几乎都有爱管闲事的臭毛病,但也得看是什么闲事。"
花包谷点头:"就算想管闲事,也得先做完自己的正事再说。"
他显然是在提醒冯天书,他们现在仍没有得知大哥的下落,更还不知道大哥此时是吉是凶。
他们必须赶紧先去找大哥,怎还有空余的心思来管路边的闲事?
冯天书很明白他的意思,不再迟疑地迈步走下石阶。
金冠书生却又淡然笑道:"你们的正事就是去找大哥吧?"
众人吃惊地又停住脚步,花包谷问道:"你怎么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金冠书生悠悠地微笑着:"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而只知道一些本该知道的事。"
冯天书皱眉:"你知道我们大哥在哪里?"
金冠书生道:"你们大哥早被风四娘抓走了。"
柳妩媚乍一听风四娘的名字,不禁更吃惊地叫道:"风四娘?"
金冠书生道:"正是风四娘。"
柳妩媚满脸的怀疑之色:"风四娘为何要抓走他们大哥?"
金冠书生这一次的回答更震惊得不可思议:"因为玉龙王很赏识他们大哥的办事能力和思想境界,几次下帖请他去认识认识,但他实在太倔强,居然每次都毫不买玉龙王的账。玉龙王又实在太想认识认识他了,软的不行,也只好来硬的,所以风四娘就辛苦了一趟。"
冯天书道:"你是说风四娘已效命于玉龙王?"
金冠书生笑道:"这听起来很难令人相信,但这偏偏已成事实。"
柳妩媚一直忘乎所以地崇拜风四娘,深知风四娘以前虽也曾做过几件坏事,但心地终是很善良的。
她对萧十一郎至死不渝的痴心,已表明她生性其实是一个多么美好多么温和的女人,她怎会去做江湖中第一号魔头玉龙王的爪牙?
她连连摇头,叫道:"除非我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这狗屁的事实!"
金冠书生道:"你想亲眼所见虽有点难,但幸亏遇上了我,我可以让你办到。"
柳妩媚道:"你?你是何许人?认得风四娘么?有什么本事可以让我办到?"
金冠书生突然很诡秘地浅浅一笑:"我是西山郎君顾祥,与风四娘虽无深交,却也勉强配合着共事了一段时间。我身上没多少本事,但我天生命好,占尽人和。"
柳妩媚故作思索之状,皱眉眨眼道:"西山郎君?哪儿出产的?我也算闯荡江湖多年,怎地从来没听说过?"
冯天书道:"不是我无礼,我也好像没怎么听说。"
柳妩媚问花包谷:"你听说过么?"
花包谷摇头:"没有。"
顾祥表情依然很平和而优雅,微笑道:"这也不怪你们,我从小跟着这些叔叔嫂子留在村庄里,过惯了桃源一般不闻世事的隐居生活。我们村庄里的人之所以爱隐居,也只因紧邻此间主人,被他超脱凡尘的思想潜移默化了对外界交流的渴求。若非那日黄昏时风四娘突然来村庄里要我与她合作一件事,否则玉龙王将对全村的人狠下毒手,我也许还不会轻易入江湖。"
花包谷笑道:"如此说来,这西山郎君的名号完全是你自封的?"
顾祥摇头道:"这名号是玉龙王吩咐风四娘给我取的,玉龙王有一句原话是:这名号虽不响亮,但大事未成之前,得先学会忍和隐。"
冯天书道:"风四娘要你合作的那件事就是抓走我大哥?"
顾祥点头:"风四娘有一个办事特点,江湖中人应该都知道。"
柳妩媚眼波流动,问道:"什么办事特点?"
顾祥笑着悠然道:"她办任何事,不论事难事易,都不愿单枪匹马一个人,总是会想尽法子请动一两个好朋友从旁协助。昔年割鹿刀始入关内,她下定夺刀的决心以后,岂非就曾一连找过很多好朋友?"
柳妩媚冷笑:"这么说来,你也该算是她的好朋友了?"
顾祥道:"她的好朋友虽好像都是男人,但我们在合作之前却一点交情也没有。她此番之所以找我合作,只因受命于玉龙王,身不由己。"
柳妩媚眼珠子俏皮地一转,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你说过你有本事让我亲眼睹见那事实的。"
顾祥道:"我现在还可能找到风四娘,不过找到风四娘以后,你打算怎样使她证明那事实的真伪?难道是走到她面前去亲自问问清楚?"
柳妩媚道:"当然只好这样子了。"
顾祥笑道:"那你们就凡事趁早,现在跟着我出发。"
花包谷道:"要到哪里才能找见风四娘?路远不远?"
顾祥道:"既不太远也不太近,就在东边的白马镇。"
花包谷一听,脸色立刻就有点发白了:"你的这些长辈干出了多好的一件事啊!若不是这件事,我们的双脚还得不到这次超高难度的锻炼呢!"
顾祥道:"多走走路,多用用脚,说不定你还有长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