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进门,进入别具一般意境的世外洞天。
这里无论什么事物都充满了祥和而纯洁的气息。
这里的花木繁茂,生机盎然,终年如春,连叶缝间透下来的阳光也似完全消去了俗世的感觉。
就算烦恼忧愁已多到一发难以收拾的地步,走进了这片洞天,也会立刻轻松起来而感到另一种崭新的人生。
石门再关闭时,已和一面万丈绝壁毫不显痕迹地合为整体。
只看这片洞天的隐秘,与进入这片洞天之前的那些精巧周密的布置,已足见此地主人的隐世心理有多么强烈。
然而隐世并非真正脱离红尘。
人只要活着,只要还想活下去,就必定会和别人建立一些联系。
人已不是野兽,没有人能仅靠一己之力就稳定愉快地活很久。
天地间绝无真正意义上的隐居,也绝无真正意义上的隐士。
大多隐士所能做到的,也只是一种隐的心境而已。
但说到底,那些人去做隐士,想要获得的岂非正是这种隐的心境?
一个人在人世间最终的定性,岂非也总是诸般心境的变化?
XXX
众人穿过绿荫森森的果林,又穿过一丛丛幽篁,乍闻溪水声泠泠,鸟语花香竟似从另一个久已无人问津的世界里轻轻盈盈地荡漾而出。
柳妩媚也在此情此景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已将先前遇见的诡异死亡事件暂时忘得干干净净,悠然笑道:"此番仙境,换作是我也不想再理那红尘俗世了。"
冯天书却忍不住黯然深深叹了一口气:"可偏就有些人要侵犯这种仙境中平和宁静的生活。"
花包谷笑着调侃道:"一日入江湖,终生不由己,所以说往昔那些大侠们的最后退隐之心也是十足无奈呀。"
说话间,一泓清澈见底的小溪流已曲折蜿蜒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段瘦长的独木桥通达两岸,已是苔痕斑驳,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
众人皆是暗沉内力,以免脚底打滑,除了花包谷小心翼翼地走在桥上时仍难免轻微地摇摇晃晃之外,其余五人都走得很轻松很平稳。
冯天书紧随两个童子身后,只见他们的脚步踏处,都浅浅印出了一道凹痕,由不得在心底暗自惊叹:"想不到这两个童子小小年纪,内力已如此深厚。"
花包谷的内力是众人中最差,走到桥中段时险些跌落,幸好身后的柳妩媚见势用脚尖去抵他打滑的脚后跟,借力消力,才勉强又使他稳住。
溪流的对岸是一大片管理良好的花圃。
蜜蜂与蝴蝶和谐自由地飞舞在绚丽如梦的花丛间。
在春花烂漫中用同样美丽的翼翅嬉戏着交流着。
这本来是一种很常见的自然景观,但在此地似乎变得很稀罕。
众人走在花间小径上,抬眼顾盼,竟难看到花圃的边际。
柳妩媚几乎已在越来越浓郁的花香中彻头彻尾地陶醉了,天底下恐怕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住这么浓郁的花香。
她走南闯北地去追寻风四娘的足迹,见过最大的雪原,最大的湖,最大的桃树林,最大的云海,却从未见过最大的花圃。
她能肯定自己正身处其中的这片花圃就是世界上人力足以开辟出的最大的花圃,她因此已不觉很佩服隐居于此的主人,并开始替这主人的死深感惋惜。
不知走过了多远的花间小径,浓郁到已有点刺鼻的花香突然变得十分奇怪。
似乎花香中正越来越重地渗透进了另一种极端的气味。
他们又走了不知多远,终于看见前方的花圃尽了,一排修筑精巧的木屋赫然出现在花圃边缘。
直到这时,众人才闻出那花香中渗透进的是什么气味。
--是血的气味。
尸体的气味。
绝望到死的气味。
两个童子表情惊恐地飞奔向木屋。
难道还有比主人惨死更可怕的事在前方的木屋中等着他们?
冯天书四人也不禁加快了脚步,这一日事情的发展已越来越恐怖而诡异了。
他们似已被突然带进了一个永远走不出的怪圈。
死亡的怪圈。
前方将迎接他们的或许已只剩下越来越恐怖而诡异的死亡!
XXX
木屋外是一块平坦宽敞的场坝。
坝中央有一口大酒缸。
一个身着黑披风的人端端正正地坐在缸边,正伸出右手用一只纯金打造的酒壶去舀缸中的酒。
但他这种舀酒的姿势却僵硬地停在半空,整个人像石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酒缸里装的其实也不是酒。
因为若装着这么大一缸酒,很远都该闻得到浓烈的酒气。
然而跑来的众人闻到的却是恶臭的血腥气。
血腥气源源不断地从酒缸里溢出。
众人跑到酒缸前,花包谷见识最广,看了第一眼缸边的那个人就忍不住惊呼道:"是草原剑神。"
那个人表情很放松,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但整张脸已惨白如纸,全无血色。
眼睛直直地望着右手里的酒壶,似乎正沉迷在饮酒的乐趣中不能自拔。
然而第一眼看见他的样子时,众人已都看得出他早就死了。
柳妩媚从没听过草原剑神这名号,更从没见过这个人,此时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尸体,突然有一点疑惑:"他身上并没有佩剑。"
花包谷道:"他是袖剑的顶尖高手,他的剑不必佩在腰畔,只神秘至极地藏在他的袖中。"
柳妩媚看了看他手里的酒壶,忍不住一阵恶心,赶紧掩鼻扭头后退了几步,叫道:"看得出他是地道的酒鬼,但他现在怎么装了满壶的血?"
冯天书冷冷道:"也许是因为这缸里已只有血,发臭的人血,而且还是他自己的血。"
这七尺多高的大酒缸里竟确实装满了已凝结成块的血。
柳妩媚吃惊道:"他自己的血?"
冯天书点头,示意她去看草原剑神的另一只手。
大酒缸的底部通着一段铁槽,铁槽斜斜向上伸展。
草原剑神的左手腕就搭在铁槽边。
铁槽边锋利如刀,切断了他的手腕筋脉,大量的鲜血激涌而出,正好顺着铁槽流入酒缸。
此时,手腕的切口已凝了厚厚一层血疤,却终未能救回他的性命,他仍是死于流血过多。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象是自尽。
——但他当然不会是自尽。
那他为什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大量出血,而不及时自救?
冯天书说出了原因:
"有人点住了他几处穴道,使他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这人显然是一流的点穴高手,行动之敏捷,认穴之精准,使草原剑神的神态姿势仍保持在被点穴的一瞬间。"
花包谷沉思着缓缓道:"江湖中认穴准点穴快的高手有很多。"
冯天书叹息:"所以我们现在最多也只看出了凶手的点穴功夫不错。"
花包谷道:"被请来做客的除了草原剑神,还有寂侠客、一个无名老夫子、孟少爷,外加我们大哥。现在已发现了草原剑神的尸体,其余的客人也恐怕凶多吉少。"
说着,斜瞟了两个童子一眼。
两个童子却已急忙奔入木屋中。
一奔入木屋中就响起了两声惨叫。
XXX
冯天书四人也急忙应声冲进去。
他们看见了两个童子已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抽搐,喉管被利刃割破,鲜血横流。
冯天书大惊失色,旋即警觉道:"凶手定然就在屋里。"
花包谷瞪着眼,跃跃欲试又有点紧张地问:"要检查下每个房间么?"
冯天书表情深沉:"不可太分散,我们一起逐个检查房间,只怕这凶手武功绝高,心狠手辣,要将我们也通通灭口,不然就是顾忌很多,早已在哪个房间翻窗逃走。"
花包谷冷笑:"那暗道两壁的字画价可敌国,世上应该没几个人能见着不心动的。但我们刚才一路走过,每幅字画仍好好地挂着,我已猜到凶手可能还在。"
柳妩媚讥诮道:"万一是那凶手本不懂得鉴赏字画的价值呢?万一那凶手素来视钱财如粪土呢?"
花包谷理直气壮道:"反正现在已证实了凶手果然没离开。"
柳妩媚看着地上已停止抽搐的两具童子尸体,目中隐隐露出一抹悲伤怜悯之色,黯然轻声一叹:"好可怜的两个小孩,刚发现自己的主人已惨死,还未能寻到主人的全尸,自己竟也被莫名其妙地杀死。"
突然黑衣人开口了,他一直冷如冰霜的脸上突然显示着一种很奇异的表情,沉声一字字道:"横扫千军。"
花包谷道:"什么横扫千军?是指南少林的绝技横扫千军棍?"
冯天书目光灼灼,也沉声道:"我想他说的这横扫千军不是一种棍法。"
花包谷又想了想:"淮南剑派的骆师兄独创过一套剑法也命名为横扫千军,而关中刀皇的成名刀法也叫横扫千军。"
冯天书很干脆地否定道:"他说的这横扫千军应该也不是刀法剑法。你向来消息最灵通,对江湖中的人和事绝没有谁能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怎么你一时还想不到?你看这两个童子脖颈上的致命伤像什么造成的?你不妨用手去探试探试。"
花包谷依言伸出一只手并起中食指轻轻探试着两个童子的伤口边缘。
刚一触及,花包谷就微微战栗着赶紧把手缩回来。
一阵彻骨寒流在他的手指触及伤口边缘的刹那间已电光石火般窜满他的整个身体。
他缩回手,额冒冷汗惊魂未定地怯声道:"好冷啊。这两个童子才死不过片刻,本该还残存一丝体温,何故而如此冷?这冷也真诡异,阴森森就像恶鬼在呼吸,纵然已死去多日的尸体也不会如此冷。"
冯天书道:"你还没有想到么?"
花包谷摇头皱眉:"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绝对知道的。"
冯天书道:"其实知道这种横扫千军的人都很不幸。"
花包谷道:"但你和他却还好好地活着。"
冯天书黯然:"死亡并不是世间唯一的不幸,更不是世间最大的不幸,有时甚至还成了一种难以求到的幸运。"
柳妩媚不耐地插嘴道:"好了,好了,你俩少扯题外话,快说清楚这横扫千军究竟是指什么。"
黑衣人冷冷地回答她:"是暗器。我说的这横扫千军是指一种暗器。"
冯天书表情越发沉重,一字字很慢地替他作补充:"而且是一种亘古以来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暗器,杀人于无声无形间,比暴雨梨花钉更具令人胆寒的可怕威力。"
柳妩媚面露惧色:"那我们现在安不安全?"
黑衣人道:"安全。"
冯天书道:"这暗器是凶手早已在木屋中安置好了的。"
他走回到门槛一侧,伸手似在虚空里捻住了什么东西。
他把那只似捻住东西的手高高举起,向柳妩媚和花包谷道:"你们看,用心仔细地看。"
两人用心仔细地看着他那只手,突地眼睛被一道纤细的寒光硬生生地刺痛了。
花包谷惊道:"原来这门口紧绷着一根透明纤细的丝线。"
冯天书点头:"只有碰断了这根丝线,横扫千军的暗器才会引发,所以我们是安全的。"
柳妩媚庆幸道:"所以如果先跑进来的不是童子,而是我们,那现在我们也早就是去地府里聊天了。"
冯天书道:"所以可以推断凶手已经离开。"
柳妩媚瞧了花包谷一眼笑道:"所以你其实全都没有猜对。"
她又凝视着冯天书,好奇地问:"这暗器怎会起一个横扫千军的古怪名字?"
冯天书苦笑道:"这我也不清楚。"
黑衣人突然又冷声开口:"只因这暗器是一枚枚千年玄冰所制的针,一般的针类暗器打出来时都是直线,而这暗器却都是横向,被打中的人,伤口像极了刀剑之痕。除了这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柳妩媚饶有趣味地认真听着,心中的惊悸已渐被好奇取代,忍不住哦了一声。
黑衣人继续解释:"天底下能使这种暗器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
花包谷终于想到了什么,耸然道:"玉龙王。"
黑衣人目光更冷锐如刚出鞘的刀锋,但说起"玉龙王"这个名号,连本该永远都冷漠无情的他也不禁在死板僵硬的脸上显出一抹微妙的恐惧之色:"就是玉龙王。此人武功神秘不凡,玄妙绝伦,当真是傲骨突兀,藐视群雄。据说当年他才不过十一二岁,却已独闯天绝峰,战败武林四长老。此人惊才绝世,无人能匹。各种兵器都使得别具一格地出色,而且巧用暗器。但中年以后,心气更傲,渐入邪境,终于走火入魔,突然就消失在茫茫江湖中。"
冯天书道:"然而他毕竟是七八十年前的魔头,就算现在还活着,也该是已老掉牙了,怎还有能力制造出如此熟练而精密的杀人手法?"
花包谷摆摆手无奈地叫道:"好了,好了,现在又多了一个难解谜题。我看我们局外人也终成身不由己的局内人,还是先别管那么多,找到我们大哥再细细研究。"
冯天书沉吟着道:"说得也是。"
XXX
当他们打开左侧第一道房门时,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仍是冷冰冰阴森森血淋淋的死亡。
但他们已能很轻易地在死亡面前保持着一份适当的冷静镇定。
只要面对的还不是孟少爷和大哥的尸体,那么不管谁的残酷死相都不再引起他们的丝毫惊异与恐怖。
真正的江湖人此生最见惯的岂非就是各种各样的死亡?
怕遭遇死亡的人根本不配在江湖中行走闯荡。
这一次他们遭遇的是寂侠客的死亡。
房间里有一张很大很软的床。
床边点亮了一圈白色蜡烛,烛泪凝结,烛光却未暗。
明明灭灭的烛光像十七八只紧张颤抖的手在寂侠客冷僵的尸体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寂侠客张大了嘴,脸上固化的最后一种表情竟是说不出的安详与放松。
他一生中本就有太多感受是说不出的。
他自称寂侠客的理由很现实,而现实也从来都很残忍。
他不是因为性格沉静,做事不喜多说话才自称寂侠客。
他只是因为自己天生哑巴根本无法说话才自称寂侠客。
他一生中为人正直,虽没有在人前说过半句话,江湖上却有很多人都敬仰他甚至感激他。
现在他的嘴大张着,显然是被凶手硬生生掰开,黑洞洞的口腔里已不见了舌头。
凶手竟把本就是哑巴的他的舌头残忍地拔掉了。
虽然对一个哑巴而言,舌头基本就是件多余的陈设。
但对某些还十分坚强的哑巴而言,舌头就直接代表着他的尊严。
一个哑巴最耻辱的死法无疑就是死后还被人将舌头连根拔起。
看着他安详又放松的躺姿,再看他那黑洞洞张开的嘴巴,简直已凄惨得不堪入目。
这一次面对寂侠客的死亡,众人虽都能保证自己不惊异不恐怖,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与心痛。
柳妩媚只看了第一眼就转开了视线,其他人也很快关上门,离开了这个装满残忍和痛苦的房间。
没有人再开口,没有人再肯发表自己的意见,仿佛亲睹寂侠客的惨烈死相之后,每个人的舌头也被一双看不到的手狠狠地连根拔掉,每个人都只觉口腔里又甜又腥,也沦为了十足的哑巴。
气氛一时间更显沉闷而凝重。
他们几乎已没了足够的勇气去打开剩下的几道门。
他们突然意识到死并不可怕。
死造成的一片空白和深刻痛苦才真正可怕。
自己死也并不最可怕。
面临自己割舍不下的亲人朋友的死才最可怕。
冯天书咬牙在心底暗暗为大哥祈祷,谁也不忍做第二间房的开门人。
但门终究是要打开的,现实再痛苦残酷最后也必须面对。
至少对现在的他们来讲的确是这样的道理。
所以第二间房的门终于还是被打开了。
第二间房的开门人是冯天书。
其实第一间房的门也是他打开的。
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很奇怪又很重要的理由和责任使他在接连的死亡景象面前被迫首当其冲。
门缓缓地开了。
房间充斥着邪恶而不祥的黑暗。
天已大亮,窗户也大敞开,这黑暗却久久难以被驱走。
这黑暗是几十只乌鸦造成的。
黑暗的羽毛色泽,邪恶的粗嘎叫声,不祥的翅膀动作。
它们并没有被突然打开的门吓到。
只因它们还正在一张大方桌上争抢着疯狂进餐。
它们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能尽量多抢一口食的动作上。
它们争抢的食物是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冯天书、黑衣人立刻一起冲上前去,驱赶这群贪婪至极的乌鸦。
然而要驱赶一只乌鸦很容易,要驱赶一群乌鸦却绝非易事。
尤其是这群乌鸦还正在专心抢食。
冯天书几乎使出全力来挥舞手中的折扇。
黑衣人干脆拔剑猛一阵劈砍。
地上落的乌鸦尸体越来越多。
乌鸦的反击也越来越凶狠。
当只剩下最后四五只乌鸦的时候,它们的凶悍性情已彻底消失,怪叫着纷纷夺窗而逃。
一切终复平静。
但乌鸦死尸造成的黑暗却更压抑更凝重。
冯天书看着那颗已被鸦群啄食得白骨狰狞的头颅,目光又显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果然是孟少爷。"
柳妩媚浑身微微一阵战栗,忍不住道:"你们怎么认出来的?这已是一颗血肉所剩无几的头颅,已面目全非了。"
冯天书表情突然凝重得有一点可怕,似根本将她的提问置若罔闻,回答她的只有花包谷:"除了孟少爷,再没有谁的头发是染成金红相间的颜色。"
柳妩媚这才发现这颗头颅的头发果然是金红相间的颜色。
人与人相处久了,总会或多或少在潜意识中记住对方身上的某些特征。
在见过了孟少爷的这颗头颅之后,接下来的几道门就开得很急促了,只因冯花二人对自己大哥的境况已产生了一种更严重的不祥感。
房间一共只有六个,第一二个房间分别已发现了寂侠客的尸体和孟少爷的头颅,第三到五个房间空空如也干净异常。
现在还只剩第六个房间没有开门了。
众人在门前又感到了一种几近窒息的压抑感。
连冯天书的双手也突然重得很难自然地抬起来。
门里是什么?
是和第三到五个房间一般什么都没有?
还是和第一二个房间一般又呈现着某人的惨烈死相?
柳妩媚应该是他们中内心负担最轻的那个人,她看看冯天书的沉重表情,深知再让他开门就无疑是世间最残忍的强人所难。
她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深呼吸着对自己鼓了一下劲,终于抢步上前猛地推开了门。
门开得很快,但时间却似停止了。
XXX
这第六个房间里既非什么都没有也非放着又一具死尸。
里面只有一个须发皆白衣着朴实的老人沉沉昏迷在一张太师椅上。
花包谷立刻认出了这个老人,惊叫道:"徐鲁子大师!他定然就是老祖爷请来的那无名老夫子。"
徐鲁子呼吸匀静,显然没有遭受什么伤害,凶手对老祖爷、草原剑神、寂侠客、孟少爷都万分狠毒地杀害,却只将徐鲁子弄昏迷而已。
他这么做会有何意图?
他将徐鲁子弄昏迷之后还留在此地会有何意图?
当然没有人能很快就想通。
冯天书有些庆幸又有些痛苦失落地低声沉吟道:"大哥并不在这里。"
柳妩媚眼珠一转,提议道:"也许徐鲁子大师会对你们大哥的行踪有所知悉,不妨等他醒来之后问问他。"
花包谷点头:"我觉得目前也只好这样子了。"
于是四人围在徐鲁子身周,坐也没心情坐,都焦急地等着他能尽快醒过来。
黄昏,一直苦苦等到了黄昏。
当昏沉沉的夕阳照耀出窗外花圃的另一种意境时,他们听见了仍处于迷糊状态中的徐鲁子很吃力地自嘴里挤出了三个字。
--"十年了!"
这三个字把他们每个人都惊出了一额头冷汗。
包括总是死气沉沉的黑衣人,额头上惊出的冷汗竟最多,每一粒都黄豆般大。
这三个字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
令本来思维死板的黑衣人突然也联想起了什么事,才表现出在他身上极为罕见的恐惧之情?
冯天书脸上却神色出奇地暗沉,似正在已一片纷乱的脑海深处仔细搜寻挖掘着什么,突然目光略显兴奋地闪动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先前在暗道中时,两个童子曾说起过有一次他们家老祖爷被噩梦惊醒后的一些表现?"
花包谷经他的提示,最先想了起来,动容道:"两个童子好像说他们家老祖爷惊醒后表情十分恐惧,只一直自言自语着几个字。"
冯天书一字字很郑重地念道:"十年了。"
柳妩媚也忍不住惊呼出声:"不错,老祖爷一直自言自语着的正是和刚才徐鲁子大师所说相同的三个字:十年了。"
花包谷皱眉道:"他们怎么会在不同的情况下说出相同的三个字?这疑问真是让人抠破脑袋也想不通。"
他看着冯天书,却见冯天书正悄悄示意他把目光再转移到徐鲁子身上。
当他的目光又落回徐鲁子身上时,不禁大大吃了一惊,差点没惊得像兔子般跳起来。
徐鲁子竟已瞪着一双苍老浑黄的眼睛,神色茫然地直直瞪住房梁,似醒非醒,口中仍迷迷糊糊地不断低声叫着那三个字:"十年了。"
就这样子反复地叫了良久,终于才似完全回归现实。
徐鲁子没有去看身旁的冯天书四人,但茫然的目光已慢慢从房梁上若有所思地凝注到正前方的墙壁上。
他深深凝注着的并不是墙壁,而是一种鲜为人知的可怕秘密,一种猝不及防地复苏过来的可怕秘密。
他虽没有去看冯天书四人,却明显已知道他们在身旁,人类的存在往往不单是用眼去感触的,还能靠一些很独特的本能。
他突然对他们长长叹了一口气,面容沮丧地缓缓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已是惨不忍睹的地狱,你们又还这么年轻。"
冯天书恭声解释:"我们是被两个童子请回来的。"
徐鲁子微微动容:"原来你们也是客人。"
冯天书道:"是。"
徐鲁子凄然地苦笑一声:"你们虽也是客人,运气却要好得多。你们到达这个地方时,血腥无比的惨烈屠杀已早就过去。现在主人也死了,客已做不成,你们最好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最好把那主人的两个可怜童子也带走。"
众人目光暗了下去,冯天书咬了咬牙,只能说出那残酷悲凉的真相:"童子都已死了。"
徐鲁子脸色惨变,惊讶地转过目光直直地盯着冯天书:"难道你们回来时,凶手还没有走?"
冯天书在他锐利的紧迫盯视下,竟心生一种莫名强烈的惭愧感,向来很流利的口齿也不禁变得有点木讷:"凶手走是已走了,只不过在堂屋里预置了一道机关暗器叫横扫千军。两个童子复仇心切,抢先我们一步闯入堂屋,触及机关,立时双双毙命。"
徐鲁子又转开目光,默然半晌,才语气很无力地缓缓道:"你们既已认出那暗器,想必也猜到了凶手?"
冯天书道:"是。但也不敢就此下定论。"
徐鲁子道:"你们猜到的凶手是不是玉龙王?"
冯天书点头:"正是玉龙王,除了他,我们再难想出第二个嫌疑更重的人。"
徐鲁子也意味深沉地点了点头:"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们,凶手就是玉龙王无疑。"
徐鲁子德高望重,说出来的话自然错不了,但冯天书还是倍感困惑地问:"玉龙王在七八十年前就已气霸武林,横行江湖,如今真还活着,岂非都上百岁的罕见高龄了?再厉害的魔头,再可怕的凶手,若已上百岁,恐怕连刀也举不起来。"
徐鲁子却十分坚定:"玉龙王就算再活一两百年,也同样厉害而可怕。"
众人都心中一震,冯天书也失控地脸上变了颜色:"那莫不成了妖怪?"
徐鲁子认真地解释:"一直以来江湖中人都只认为玉龙王是一个人,其实却彻头彻尾地错了。"
花包谷情不自禁地瞪大眼问道:"玉龙王其实并不是一个人?"
柳妩媚也忍不住满心的惊奇而问道:"他若不是一个人,还能是什么?"
徐鲁子道:"他是很多人,就是说他不只一个人。"
冯天书道:"哦?"
徐鲁子道:"他是一个家族,一个不仅庞大而且极为神秘的家族。从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个家族聚居隐匿于何处,更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个家族究竟已繁衍发展了多少代,究竟有多少人丁。"
冯天书愕然:"连你也不知道?"
徐鲁子目光暗沉,长长叹口气道:"我也是人。"
柳妩媚眨眨眼道:"但你却可能是江湖中唯一知道玉龙王真相的人。"
徐鲁子表情又变得很悲凉痛苦,又长长叹口气道:"这也只因我是冶铁世家出身,传承着举世无双的冶铁技艺。"
众人都专心地听他讲下去,谁也不敢也不愿再出声干扰他的讲话。
XXX
徐鲁子接着缓缓道:"有一日,玉龙王来我家中出资三百两黄金求我打造一柄刀。
当时我见他衣着整洁,举止文雅,并不认出他就是恶名昭著的玉龙王。
在他再三恳求下,我也终于答应了。
但他走时却突然提了个要求,说我铸此刀不能用凡铁,一定要百炼精钢,然而这百炼精钢岂是容易找的材料?
见我脸色为难,他竟又微笑着叫我不必因此烦恼,他次日早晨将会送来足够的百炼精钢。
次日早晨,他果然没有食言,果然用一辆马车运来了足三四百斤重的上等钢材,这已够打造好几十柄绝世宝刀了。
材料虽已送来,送货的人却不是前日的那个摸样,但衣着气质竟与前日那个一般无二。
仿佛只换了张脸而已。
那时我已暗暗猜测,此人与前日那个必定是同宗亲兄弟。
此人临走时,却又突然对我说,次日他将把宝刀图样送来。
次日午时不到,一个年青人果真捧着一卷图样送来我家,这年青人的衣着气质也是和前两个一般无二,也只像换了张脸罢了。
这年青人说,此刀不求急成,但求精致,要铸造得最好,半点瑕疵也不能有。
他的这些要求虽是微笑着对我说出,一种极度逼人的气势却淋淋漓漓地冲击着我全身,使我失控一般点头应诺。
他走之后,我展开图卷,发现此刀短小是短小,却着实构造精绝,难存瑕疵。
等我真的开始铸造时,才发觉此刀要求完美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几乎已是不可能的。
我徐氏家族代代铸剑冶铁,还从未遇到过如此难铸造的刀。
我闭门不出,在家里呕心沥血地做了近三年,才总算把此刀做出个形状。
就在这时,又一个玉龙王来了,他自怀中掏出一块金光闪闪的布缎,交于我手,要我将之完好无损地嵌入刀锋里。
我提议嵌入刀柄不是更好更方便?
他却硬要我只嵌入刀锋,叫我别问太多,照做就是。
为了以防我偷看布缎上隐藏的秘密内容,他竟留下来时刻守在我左右,监视我的工作流程,直到我把布缎很合他意地嵌入刀锋里,才肯放心离开。
又过了四年,我终于打成此刀,刀成之后的次日午夜,再一个玉龙王就来了。
他对此刀很满意,却并不想亲自带走,竟让我在江湖中遍撒请帖,请人护刀出世,进入关内武林。
他刚把这要求说完,就对我又讲明了一系列的骇人真相。
那时我才心胆俱寒地得知,他正是玉龙王,比逍遥侯更可怕十倍厉害十倍的玉龙王。
那嵌入刀锋的布缎竟是一个死亡名单,名单上的所有人都将依照排序死在他的手里,但这名单的秘密我若敢泄露出去,死的就不止名单上的那些人了。
为了江湖中能避免一场血腥恐怖的杀戮,我只好一直对这名单的秘密缄口不谈。
接下来他就告诉了我最后一件真相,一件最离奇也最可怕的真相:
玉龙王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个极其庞大而神秘的家族。
这真相他也只许我一人知道,否则就在江湖中大开杀戒。
须知一个玉龙王已令江湖中人人丧胆,更不用说是整整一家族的玉龙王。"
冯天书忍不住额冒冷汗,惊心动魄地试探道:"那柄刀就是割鹿刀?"
花包谷左看一眼柳妩媚,右看一眼冯天书,怔怔地道:"我在强盗山的小屋中想讲的关于割鹿刀的秘密正是那死亡名单。至于那玉龙王的诸般秘密,我就没有徐大师清楚了。"
徐鲁子猛地转过目光狠狠瞪着他,又惊愕又严厉地问道:"名单的秘密我以前一直未曾向外人提起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花包谷吓得表情木讷,吃吃道:"我也只是将道听途说的各种传言拼凑在一起姑且那么猜测的,没想居然就猜对了。"
徐鲁子道:"这猜测你向多少人说过?"
花包谷连忙摇手道:"一个人都没有。在强盗山的小屋中本想第一次说给我这几位朋友听的,却尚未出口就被那两个童子请来了这里。"
徐鲁子神色一点点缓和下去,叹口气道:"这就好,这就好。如果你先说出去了,这秘密必将很快在江湖中传播开去,那么玉龙王最终也将得知,必会怀疑是我不守承诺,泄露了这秘密,妨碍了他的计划。那样一来,不仅我有性命之危,江湖上也难免遭受一场可怖的血腥杀戮。"
花包谷胆战心惊地又问:"那这次他怎么还让你活了下来?我……我的意思是……"
徐鲁子冷淡道:"你是想说,他若先杀了我,岂非就不必再顾忌这名单的秘密会泄露出去?"
花包谷点头道:"是……是的……"
徐鲁子黯然:"他不杀我,我也想不出具体的原因。但我肯定他既一直留我性命,就是有他最正确的用意。玉龙王家族,每个人都像在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心机极深,极擅于阴谋,他们的智力已高到常人难以想的地步。他们做的事没有一件会成为疏忽漏洞。"
他说完这番话之后就又把目光直直凝注在前方的墙壁上,摆手道:"你们把本不该听的都听了,只望你们终能守口如瓶,不要让玉龙王知道我已对他失诺。"
柳妩媚忍不住叫道:"对他失诺又如何?他这万恶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你何必一直为他守着承诺?"
徐鲁子深沉道:"我也不想一辈子守住这个邪恶的诺言,但你们以及江湖中的大部分人听了这秘密又有什么用?只会死更多的人。除了正义楼的武林十二长老。"
柳妩媚皱眉:"十二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