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前,赛拉通过吸血鬼视野监视着基恩的生理活动。利用这种特殊视觉,吸血鬼不但可以侦测附近的生命,还能洞悉目标的血流与心跳。有时候,赛拉甚至能通过这两项最基本的生理活动判断他人的心理状态。可以说,无论是对于医者,还是吸血鬼本身,这都是一份馈赠。不过,在日常生活中,赛拉很少动用吸血鬼视野。原因有两点。其一,为了维持这种视觉,吸血鬼的身体会为眼睛募集更多的血液。在此过程中,她的双眼会现出异样,进而引起别人的怀疑。其二,动用吸血鬼视野会激发她对鲜血的渴望,而这恰恰是她不想面对的又一个麻烦……
“他的头部供血情况令人担忧,此外,还伴有心率不齐。”
“我对精神领域的研究不多,但我认为他的意识正在与什么东西抗争。”
“你确定这没有危险吗?”
“我确定,赛拉女士。”索斯彬应道。
“我对阴影主母颇为了解。对她来说,敞开斗篷接纳访客意味着‘泄密’。那可不是愉快的经历。因此到了别离之时,她会千方百计地设下障碍,阻止访客离开。这是她的人性面。但试想一下,有哪个人类愿意在自己的房间里养跳蚤呢?答案是没有。同样的,女神也不会容忍我们这些凡人长期寄居在她的斗篷之下。所以到了最后,她还是会放手让访客离开。这即是她的神性面。”
见赛拉摸出几瓶药剂,索斯彬轻摆着下颚。
“无论你有什么灵丹妙药,我都不建议使用,即使在他醒来以后。”
“那我还能做些什么?”赛拉问。
“什么都不做。”说着,索斯彬从衣袖里掏出一颗球状物件,将其摆在了荧光菇堆成的灯簇之下。
那是一颗似有活性的眼球,赛拉无法判断其属于哪种生物,总之,它的出现让灯簇变得黯淡无光,而整个洞邸也仿佛在此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是某种法器吗?”
“这是我培育的眼魔。当下,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浮标’或者‘灯塔’。”
“你知道的,瞳孔会根据所处环境的光线自动收缩或扩张。同样,‘阴影亲和’也需要适应。这个过程最好让年轻人自己完成,不借助任何外力。”
“你说年轻?”
“当然。年轻得令人羡慕。”
“……”
“霜火……尤希尔辰·霜火……”
“汉彻恩·沙恩……”
“熊爪冰峰……”
“……”
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一个个名字从基恩的齿缝间传出。至此,赛拉总算松了口气。
“我现在信了,这里躺着的绝对是他。”
“……”
“赛拉。”
“对,我在这。”
赛拉握住同伴的手,传递着体温。
“你的身上很冷。索斯彬大师不建议你服药,但或许你可以喝点酒。”
“我确实需要些喝的。”
接住酒杯那一刻,基恩愣在当场。眼前的杯子相对于手掌小了不少。更令他诧异的是,自己的皮肤呈现着苍灰色,像是被漂染过一样。此外,他还注意到自己左手腕内侧平添了一个纹饰,那是由一只乌鸦与几个魔法文字共同组成的图案。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你的身体确实长大了。我也在适应这份变化。往好的方面想,你不必再抱怨那副弱小的身躯了。”赛拉用镜子换回同伴手中的酒杯,安慰道。
镜子里的人发如铁灰,眉骨凸出,眼窝深陷。一切外貌特征均表明现在的他已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个咒逐者。他活动着手指,又在身上找寻着那些旧日的伤痕。几番盘点,他勉强认可了这副身体。
“我不记得我接受过刺青。这感觉就像是我钻进了别人的身体里。”
“那不是刺青。你去了希娅拉的位面,素影湾。‘伊兰迪恩’是她给你的标记。通常只有经历过位面之旅的人才有可能获得位面主人的标记。”索斯彬指了下自己额前的面具纹饰。“我的标记是奈维英。维森塔尔的标记是约克赛彻。不必计较这个,我们用到它的机会少之又少。”
“为什么我看不到他的标记?”赛拉问。
“因为你没有经历过同样的旅程,赛拉女士。年轻时,为了彰显我的成就,我用一种特殊颜料把我获得的标记描绘了一遍。所以实际上,你看到的是涂装,而非女神赐予我的标记。”索斯彬解释道。
“并不是我怀疑女神,可我现在的样子太惹眼了。我要如何回到人群中呢?!”基恩丢下镜子,从同伴手中拿回了酒水。
“Mus-Damal——”
咒语落地,索斯彬的外表发生了变化。咒逐者突出的眉骨与深陷的眼窝被魔法抹平,其他异样特征也逐一淡去。现在的他与黑暗精灵无异。
“这种简单的异形术可以让我们融入以前的环境。”
“Syiz-Slore——”
咒语过后,索斯彬的样貌再次改变。这次,他变成了基恩儿时的样子,连那身破旧的衣服乃至声音都一模一样。
“在初学者手中,异形术很不稳定,而且这种魔法有时会受限于施法材料。女神对我的恩赐超越了异形术,这使得我可以扮演别人。不过,演绎程度取决于我对那个人的了解。”
又一声咒语,索斯彬抬手掠过面部,恢复了原貌。
“以我对女神的了解,她的恩赐不会重样。在你的思想中为她拓展一片空间,你会感受到的。”
基恩望向房间外那条幽暗的走廊,片刻,手腕处传来隐隐的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抽离身体。惊慌失措之际,一只乌鸦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那么这只鸟能做什么?把我变回以前的样子?”
“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你该自己探索并发现其中的奥秘。”说罢,索斯彬离开了洞邸。
基恩知道,自己曾见过这只乌鸦,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始终没能记起这只鸟的名字。于是,他找到赛拉求助。然而,当赛拉进入同伴的思想时却发现,那段关于位面之旅的记忆就像被墨水涂黑的书页一样,无法阅读。以免发生意外,她放弃了清除“墨迹”的想法。
“到此为止吧。我认为那段记忆被施加了某种魔法,而我的力量不足以使它透明。又或者那些记忆原本就不能被位面之旅以外的人看到。”赛拉总结道。
“你确定这不是创伤后遗症造成的?”基恩一本正经地追问着。
“鉴于你能叙述位面之旅的经历,我不认为这和后遗症有关。”
“到现在为止,这只鸟不吃不喝。我不确定该把它当做宠物还是食物。我甚至怀疑希娅拉把它塞进我体内是为了惩罚我偷吃了它的蛋。”基恩诉道。
“是鸟就需要飞翔。你没注意到吗?它在梳理羽毛。或许你该抽时间带它去地面上转转,毕竟它不属于这里。”
“不。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织咒厅堂里,荧光菇已被熄灭,闪动的魔法能量是眼下唯一的光源。几个咒逐者分散在幽暗中,关注着索斯彬的演示。
“……”
“‘破法’,顾名思义是要将敌人的法术破坏掉。因此魔法防御和抵抗不属于这个范畴。只有令敌人的法术失效、偏折,乃至逆转的行为才能被称为‘破法’。”
“……”
“‘破法者’首先是很好的施法者,这样才能了解魔法的原理。如果愿意,强大的破法者可以通过干扰目标的咒语,在一段时间内封锁该法术。一些通晓精神领域的破法者甚至能令敌人遗忘刚刚使用过的法术。实战证明,没有谁能另对手永久遗忘已经掌握的法术。”
“……”
“理论上说,所有魔法均可以被破坏。但我必须承认破法的用途并不那么广泛,那是因为它会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
“摧毁敌人的法力护盾也属于破法的范畴吗?”基恩插话道。
“是的。它的目的是令敌人的法术失效。但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关键。”
“能否实现‘破法’主要取决于双方的力量差距。这个道理很简单,一滴水无法熄灭一炉火焰。如果你想破坏某个大法师的法力护盾,而你的力量又不足以与之抗衡,那就需要谋求恰当的时机……”
“……”
经由索斯彬的指导,基恩成功驱动起魔法能量,但他引导这种不稳定能量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在赛拉的印象中,除了完整诵念出摧毁法力护盾的咒语,同伴最成功的一次施法是将闪电能量传递到指尖。之后,由于忘记了咒语的结尾词,这位学徒没能及时释放魔法能量,随即被逆袭的闪电击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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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难所是一个完整的隧道体系。如果将它看作一张蛛网,那么其内部的厅堂与洞邸则可以视为这张蛛网上的节点。为了掩藏行踪,生活在这张网中的咒逐者很少外出。背地里,基恩会把咒逐者比作困在蛛网中的飞蛾,直到有一天,他从赛拉那里收到一个虫箱。虫箱里的蛛网横竖交叠,但却不见蜘蛛的踪影。很快,他便发现这张网的主人并非蜘蛛,而是一只正从口器及肚囊末端分泌着丝线的飞蛾。
“它看起来像是索斯彬大师额前的面具。”
“对。这是网蛾。我在采药途中发现了它。”赛拉应道。“这种蛾子纺出的丝线比蛛丝还要纤细,但韧性十足。对于小型生物来说,这是致命的陷阱。”
听闻此言,基恩若有所思。
“你是想说咒逐者并不是被困在这里,而是主宰着这里,就像这只蛾子主宰着它的网一样。”
“唔,看起来,你的成长没有失衡。”赛拉调侃道。
“索斯彬大师说网蛾是具有启发性的生物。据我观察,它们织出的网千变万化,有时像帘幕,有时像隧道,有时像垂露。我猜测它们会根据环境决定网的形态,不过我还没有找到规律。”
“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你不会的吗?”
“有。”
“是什么?”
“……”
基恩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句无心之问竟然会像一剂哑药一般令赛拉陷入沉默。见同伴拿起行装,他赶忙跟了上去……
雨后,湿冷的空气顺着山势沉降。水珠垂在枝端与叶尖,只需要一阵风就能让它们凝结。阴沉的天空被山脊线分割,云团匆匆而过,整座山谷仿佛迎来了一个无雪的冬天。鉴于之前设下的陷阱收获寥寥,两人只好到更远的地方狩猎。
一路上,基恩都在思考赛拉之前的反常,以至于错过了不少兽迹。直到听见几声嘶叫,他才找回一个猎人应有的状态。
“野猪,听起来不太远。我会尽量活捉一些。”
“当心它们的獠牙,我不喜欢缝缝补补。”赛拉低声嘱咐道。
绳套准备完毕,基恩压低身体,缓步潜行。树影随着他的移动而扩张,杂草因为他的到来而缄默。飞扑拧揽之间,他便擒获了一只野猪幼崽。很快,一只成年野猪循着幼崽的嘶叫赶来救援。就在它开始撕咬幼崽身上的绳索时,一支箭矢呼啸而至,穿透了它的脖颈……
“一石二鸟,不错的计谋。”赛拉走来,说道。
“我越来越喜欢野猪了,它们更容易掉进圈套。”基恩应着。
“你有想过这背后的原因吗?”
“大概是因为它们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基恩拿出匕首,就地庖解着野猪。
“桑奇说过,如果你伤到了一只鹿,追下去。由于担心受伤的个体引来猎食者,鹿群会将其孤立。如果你伤到了一只野猪,尽快杀死它,否则它会引来同伴杀死你。”
少顷,基恩取出野猪的心脏交给赛拉。
“给,它还热着。”
“祝你胃口好。”
对于吸血鬼来说,动物的心脏就像味美多汁的番茄。面对这样的战利品,赛拉唇缝微挑,露出一对银亮的牙尖。
“这正是我想要的。”
“……”
“躲在阴影中是什么感觉?”
基恩思索着,手上的工作随之慢了下来。
“那就像是在水里行走,依靠自己的力量行走,每次迈步都仿佛要陷入淤泥之中——”
“你是说,你遇到了阻力?”赛拉插话道。
“对,就是那样。”基恩点着头,继续回忆着捕猎时的感受。
“‘阴影亲和’不但能隐去我的身形,还能降低移动时发出的声响——”
“结合野猪被捕获时的表现,我相信它还能淡化我身上的气味——”
“那就像是希娅拉的斗篷,她的帷幕。总之,在她的庇护下,我感觉很安全。”
“大概如此。”
“安全?”赛拉将嘴角淌下的血液送回嘴里。“我看未必。”
“没错。你躲进阴影时,我必须靠吸血鬼视野才能确定你的位置。随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增加,你的身形也越发模糊。但我要提醒你,我只是个年轻的吸血鬼。你懂我的意思。”
“谢谢你,赛拉。我会记住的。”
“……”
新鲜多汁的食物本该取悦赛拉的味蕾与神经,但此时,这份齿间的佳肴却让她感到一阵生冷。在她的印象中,这是基恩第一次向自己道谢。也正是因此,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半晌,她总算挤出一句若有似无的玩笑。
“那听起来像是告别。”
“我是认真的。”
“对,我知道你是。”
正说着,一声鸦鸣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你该给你的鸟喂食了。”赛拉提醒道。
基恩抓起一把苔藓擦去手上的血迹,随后在树桩上放下一些谷粒,又补上了几颗虫卵。但乌鸦似乎并不领情,依旧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两人。
“我怀疑它不需要食物。它住在我的身体里。我是说或许只要我吃饱了,它就不会挨饿。”
“你看到它挑剔的眼神了吗?那仿佛在说它不喜欢这些饵料。我曾见过乌鸦捕食其它鸟类,还见过它们突袭其它鸟类的巢穴,吃掉里面的雏鸟与鸟蛋。所以我猜它更喜欢肉食。”
赛拉拿出小刀,在挂架上甄选着食材。很快,她便选中了野猪的肝脏。
果然,肝脏还没装盘,一对利爪便降临餐桌,将其占为己有。仿佛是为了强调自己的所有权,这只乌鸦篷起翅膀驱赶着“厨娘”,而后又转向一旁的看客,发出几声凄厉的鸣叫。
“我得说作为一只鸟,它很挑食,也很护食。”赛拉退到一旁,抱怨道。
“而且见利忘义。”基恩补充道。
“我要收回我之前的建议。”
“你指什么?”
“如果你还没想起它的名字,就给它取个温柔的名字。”赛拉抹去刀刃上的血浆,送进嘴里。“一个凶猛的名字肯定会助长它的气焰。”
“好吧。”
基恩脱下外衣,摊平在地上,默念着记录在衣服内侧的咒文。在赛拉看来,那些字符歪歪扭扭,仿佛被野猪拱过的杂草,但此刻,她更想知道同伴打算如何处治那只脾气古怪的乌鸦。
“我只说要你给它取个低调的名字,可没要求你施法杀掉它。”
“对。我正试着从咒文中找到一些发音温柔的字符。”
听闻此言,赛拉松了口气。
“你不觉得那里很拥挤吗?况且在战斗中,敌人不会给你时间查阅笔记。”
“我知道这并不高明。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我愿意听。”
“……”
“字符、发音、语法,我真想把这些东西敲碎了,装进肚子里。”
“我早说过,如果你先学会阅读与书写,学习魔法的过程会轻松一些。”
“等那些人都死绝了,我会去补课的。”
“……”
两人谈话间,乌鸦清空了餐桌。它满意地抖了几下翅膀,而后飞进了树冠。
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飘落,赛拉走上前去。那是一根乌黑的羽毛,其羽杆硬度足以媲美任何一种箭羽,羽根的粗细也相当趁手。
“唔。希望你不介意我把它做成羽毛笔。”
迟疑片刻,基恩望向赛拉。
“我想我记起它的名字了。”
“愿闻其详。”
“黑羽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