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拂过肩头,逐寸浸染着药剂师的发丝。几滴颜料落在纸页上,陪伴着笔尖流转……
又一番描画过后,一张全新的草药图鉴宣告完工。赛拉端详着手中的新作,嘴角微扬,随后将其纳入了笔记。
空地上,战斗仍在继续。应维森塔尔的要求,基恩必须一边战斗,一边对话。对话的内容或许是某个战斗要领,又或许只是一段奇闻异事。可以想象,这样的要求经常使得基恩分神,进而导致手中的武器乱了章法。但维森塔尔不会因此而怠慢学徒。一次又一次地,他用凌厉的攻击捶打着学徒的战技。
“……”
“力从地起!注意步伐!”
“是!”
“轮到你发言了!快点!”
“……”
基恩避开袭来的武器,接着是一次佯攻。岂料,维森塔尔并未接招,而是退到了几步之外。
“你的意图太明显了!别只想着进攻!要攻守兼备!”
“是!”
“……”
“为什么你比其他咒逐者更强壮?”
听闻此言,维森塔尔开怀大笑,手上的剑却挥出一到冷风。挡下这次攻击的同时,基恩用战斧配合盾牌钳住了对方的武器。
“这很好笑吗?”
“不!这才好笑!”说着,维森塔尔抽出备用武器,砍向学徒疏于防范的膝盖。
眼见缴械计划失败,基恩立即抽身撤步,放过了对方的武器。
“……”
“我的父亲是野蛮人,母亲是黑暗精灵。”
“很幸运,我继承了他们的优点。”
“强壮的身体,敏捷的身手,最重要的是狡猾的头脑!”
“看招!”
“……”
“野蛮人?那是什么?”
“他们是塔隆大陆的高原居民——”
话未说完,维森塔尔便向学徒发起猛攻。
“他们以游猎、放牧为生,每个人都是不错的战士、训兽师——”
“他们热衷于当佣兵,不过在部落之中,最受尊重的人通常是角斗士——”
“手腕放松!看起来你手上的老茧还不够厚!”
那些陌生词汇像随之而来的攻击一样难以招架,基恩索性后退避其锋芒。经过一番调整,他重新做好了战斗准备。
见学徒将短剑反握在持有盾牌的手中,维森塔尔发出一阵嘲弄。
“这招是你自创的?看起来我要当心了!”
“注意脚下!”话虽如此,维森塔尔手中的武器却劈头盖脸地砍向了学徒的脑袋。
这次,基恩没有上当,几乎就在格挡的一瞬,他便展开了反击。然而,迎接他的既不是武器,也不是防具,而是一声怒吼。那吼声劲力十足,不但将他震得头晕耳鸣,还惊飞了林中的栖鸟。
“这是——什么魔法?!”
维森塔尔没有回应,因为即便他作出回应,学徒此刻也听不到。他继续着恃强凌弱的攻击,在学徒倒地后,他又踢起泥土扰乱了学徒的视线。
几番挣扎,基恩终因体力不支,败了下来。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维森塔尔向学徒伸出手臂,但下一刻,两人的剑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对方的喉咙。由于占据着身高臂长的优势,成年人在这次对峙中更胜一筹。僵持片刻,他向学徒点了下头。
“很好。战斗不会结束,除非敌人死透。”
基恩揉按着耳朵,直到再次听清周围的鸟鸣才停了下来。
“你刚才说什么?我是说那魔法,它让我耳鸣了很久。”
“那不是魔法,是一种源自野蛮人的生活技艺,他们称之为‘战吼’。起初,这项技艺被用于控制禽畜、威慑野兽,后被用来在战斗中鼓舞士气。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用战吼对付你是为了提醒你,敌人总有办法获知你的弱点,然后加以利用。”
见赛拉赶来,维森塔尔没有回避,而是继续讲了下去。
“有那么一天,我偷听了赛拉女士与索斯彬大师的对话,所以得知了你的后遗症。这就是为什么我反复向你强调,让那些知道你弱点的人都躺在坟墓里。”
听闻此言,赛拉一阵恼火,倒不是因为维森塔尔偷听了自己与索斯彬的谈话,而是因为他向男孩灌输的思想过于偏激。作为一个长期混迹于人类社会的吸血鬼,她深知,无论地位如何,那些怀着偏激思想的人少有善终,而他们身边的人也不免受到牵连。
“我只希望他有能力复仇,而你却在把他变成偏执狂!”
“不妨说说,你是怎么悟出这道理的。通过手刃身边的亲友,是吗?”
“我才不在乎他成为什么,我只希望他活得长久。”维森塔尔轻声回道。“你我都清楚,人世无常,赛拉女士。人世无常。”
自从与赛拉相识,基恩首次见这位同伴的反应如此强烈。而此刻,一项严厉的维森塔尔却一反常态的平和。两人的转变令男孩一阵困惑。思量片刻,他决定说些什么缓和气氛。
“你刚才提到了你的父母。他们是怎么相遇的?听索斯彬大师说黑暗精灵大多是母系氏族。什么是母系氏族?”
在赛拉看来,男孩岔开话题的方式相当生硬,但却足以提醒她,她的行为一直影响着男孩。想罢,她抢过话题,用本土人的方式解释起来。
“那意味着黑暗精灵的领主大都是女性,这些女性在生活中起主导作用。”
“是啊。”维森塔尔附和着。“而野蛮人是绝对的父系氏族。女性黑暗精灵和男性野蛮人能滚到一张床上真是让人费解。据说,我的父亲为了证明自己的强悍亲手劈了一只猛犸,带着猛犸的脑袋来到我母亲的氏族提亲。他可真是‘浪漫’,以至于不知道该带着猛犸獠牙去提亲。”
“杀死猛犸要从它脖颈处两块凸出的脊骨之间下刀。你父亲也是这么做的吗?”基恩问。
“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我还没投胎。”维森塔尔耸耸肩。“据我所知,野蛮人更喜欢给牲畜放血,而不是干净利落地将其杀死。”
“无论如何,他显然成功了,否则也不会有你。”赛拉说道。
“事情的过程往往比结果精彩。”维森塔尔应道。
“话说那时的黑暗精灵在这方面比较开化。氏族中,除了长女,其她姐妹的自主权较高。我的母亲恰恰是幼女,最不被人看好的那一个。由于厌倦了被其她姐妹呼来喝去的生活,她有意离开氏族。于是,她接受了这血腥的浪漫,不过,她还是要求我父亲去击败其他竞争者。”
维森塔尔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金属,继续回忆着母亲的描述。
“我父亲是个驯兽师,按母亲的话说,即使把他扔进角斗场,他也能活着出来。反观他的竞争者,黑暗精灵男性,虽然那些家伙的社会地位不及女性,但个个诡计多端、身手不凡。多亏了战吼,否则他不但娶不到老婆,还得把命搭进去。”
“根据我的经验,异族相容并不轻松。他们过得怎么样?”赛拉问。
“用一个词形容,热火朝天。黑暗精灵总希望像奴隶主一样坐在野蛮人上面,而野蛮人总想把黑暗精灵骑在胯下。”维森塔尔撇嘴一笑。“所以在武器碰撞停止之前,别指望听到他们合奏。”
“如此说来,其他种族的男人算得上幸运。至少他们可以保存体力干点正事。”赛拉调侃道。
“最有意思的是黑暗精灵时常威胁野蛮人,如果他再出去沾花惹草,等他不中用的时候会被黑暗精灵狠狠地报复一番。”
“长者种族的寿命总是让人嫉妒。”
“你的父母也在这里吗?”基恩问。
“不。我们被放逐后,父亲为了保护我和母亲战死在逃亡的路上。我的母亲嘴上骂他是个蠢蛋,却在背地里流泪……”
“抱歉,让我缓缓。”
“……”
哀悼片刻,维森塔尔将手中的金属交给了学徒。
“这是他留下的。他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带着这件信物回到部落。至于我的母亲,我把她埋在了那边的杂草丛里。”
基恩观察着手上的金属,那是一块略大于手掌的护身符,其正面雕刻着一个手持双刃斧的野蛮人站在海边对着太阳怒吼,背面是一些象形符号。
“你了解这些符号的含义吗?”
“我猜它们的大意是‘即使诸神也不能让我们屈服’,总之是诸如此类的话。谁在乎呢,他们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留着它吧。也许有一天,你能替我把它带回故乡。”
见基恩把护符串在了贝蒂的项链上,维森塔尔叹了口气。
“关于那项链,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但我希望你考虑一个问题,或许是一连串的问题。”
“是什么?”
“如果放弃这项链能救别人一命,你是否会放弃?”
“不。”基恩不假思索地回到。
“很好。”维森塔尔坐了下去,随手拔起一根香草放进了嘴里。
“那么如果这个人是赛拉呢?”
“你是否会为她放弃这项链?”
“想想看吧,你迟早会面临类似的抉择。”
望着赛拉,基恩眼中的坚定一扫而空,手中的项链像是中了“千斤咒”一般坠到了地上。
赛拉知道,这是维森塔尔故意设下的难题。她不想听到答案,随即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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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约而至,树影中传来稀稀落落的密语。仿佛是受到了某种召唤,维森塔尔将学徒留在原地,兀自走向了那条通往地下世界的裂隙。
来到避难所后,基恩偶尔会听到那些低语。起初,他认为发声者只是一群看客,或许那就是“耳语森林”得名的原因。但最近一段时间里,他越发感觉那些家伙更像是讨论大事的村民,而他们讨论的结果对村子有着不小的影响。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裂隙中传出索斯彬的声音。
“年轻人,还记得我说过关于女神的旨意吗?你聆听的时刻到了。跟我来吧。”
沿着幽深的通道,两人走进一间偏僻的厅堂。这里的环形墙壁上满是咒文,中央是一尊女性雕像。她双臂打开,一手伸向黑暗的穹顶,仿佛要触及夜空,摘取星辰,另一只手摆向身后,下垂的手指像是要扶住或抓住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这时,基恩忽然意识到它与避难所那道石门上刻画的是同一个人。
随着索斯彬念起咒语,墙壁上的咒文改变了排列。魔法能量在雕像那只若有所求的手掌下汇成一面没有边缘的镜子。镜面如水一样波动,无数只眼睛浮现其中,观察着周围。这些眼睛形态迥异,蕴含的情绪难以分辨。它们围绕着男孩的镜像,仿佛能直窥他的灵魂。
置身于这些诡异的目光下让基恩头皮发麻,他不由得握住了衣角。然而,未等他发问,索斯彬已经消失在残余的魔法能量之中,只留下一个含糊的建议。
“去吧,走进隧道。”
四下巡视一番,基恩并未发现隧道,而此时,那条来时的通道也已不复存在。可想而知,这里原本就是一处密闭的空间,是索斯彬用魔法开辟的时空隧道将自己带到了这里。
“隧道……”
“时空隧道。”
基恩来到镜子前。手掌探入镜面那一刻,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穿过了指间,像是丝缕缠绵的头发,又像是清澈寒凉的溪水。接触中,它逐渐软化,直到变为轻盈灵动的气流。至于那些阴晴不定的眼睛,它们似乎并无实体。
“希望这就是那条隧道。”说罢,基恩踏入镜中。
周围一片漆黑,繁如群星般的眼睛监视着男孩的一举一动。不知名的流体包围着他的全身,将他推向了远处的微光。为了壮胆,他默念起那首贝蒂时常挂在嘴边的歌谣。
“……”
“金色的麦穗、肥美的牛羊。我们烹食酿酒、饱餐豪饮,户户余粮满仓——”
“骇人的嚎叫、锋利的爪牙。我们穿林跃谷、跋山涉水,个个满载归家——”
“冰冷的武器、炙热的鲜血。我们戮力同心、奋战不惜,少女投怀难却——”
“肆虐的闪电、咆哮的风暴。我们以歌代泣、一往无前,敌人望风而逃——”
“……”
如基恩所想,前方的光源是一个出口,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与出口连接的竟然是另一座厅堂。这座厅堂难以名状,它就像是“黑暗”中的一块真空,以免“黑暗”将这部分“真空”吞没,某种力量在其边缘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堤坝。或远或近,或悲或喜,关于自己的种种往事正在这道屏障上不断重演……
“那些转瞬即逝的幸福——”
“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
“清晰如丝——”
“清晰如斯——”
在这阵咏叹中,一个女人现身厅堂。她身着夜幕编织的长袍,发缕流过左肩,坠入臂弯。一团稠纱遮住了她的面容,与之相配的,是一条色泽更为深暗的眼罩。
“索斯彬还有其他一些咒逐者也带着类似的眼罩……”
“难道他们的眼睛都被留在了那条隧道里?”
“那是某种交易吗?还是某种献祭?”
“……”
基恩并未开口,但他能感觉到,面前的女人已经“听”到了自己的问题,换句话说,她洞悉了自己的思想。意识到自己正毫无遮蔽地站在别人的“目光”之下,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我是基瑞恩,英瓦尔德之子。你就是女神?”
“我有很多名字——”
“阴影主母、群星的面纱、夜幕的编织者、北方星空的黑洞。”
“你,凡人,你只需要记住我是阴影与奥秘之神,希娅拉。”
“我听说众神的力量都很强大。你能帮我复仇吗?”基恩问。
“你的耐心到哪里去了?”
“你向我讨要的是一个结果,还是一份力量的证明?”
“不,都不是。我能给你的是选择。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取决于你之前做出的选择。”
“就像在这——”
话音落下,希娅拉身后的空洞处现出一段往事。
由于饥饿,基恩爬上一棵大树,吃掉了一窝鸟蛋。他离开后,一只乌鸦在空中盘旋许久。后来,时有乌鸦成群结队到镇子上洗劫作物……
“它叫黑羽毛。你吃掉了她的蛋,所以它决定去镇上报复你的恶行。这就是你选择的结果。”
“什么?!它还有名字?!”
一时间,基恩不知所措。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一手造成了作物的破坏。他希望自己是无辜者,但在事实面前,他无法狡辩,只好道歉。
“它是你朋友吗?对不起,我饿坏了。我保证以后不再吃鸟蛋了。”
“这里没有是非对错,只有选择与结果。我能给你的不是结果,而是选择。”
“直说了吧。我为你预备了一份契约,一份你与阴影的契约。有了它,你将获得‘阴影亲和’,并得以了解其中的奥秘,进而完成你的复仇。但是,为了平衡我的力量,我将从你身边带走一个愿意为这份契约付账的人。”
希娅拉的条件无疑触动了基恩那根最为敏感的神经,下一刻,他连连摆头,将所有希望与好奇一并清出了脑海。
“不!”
“我不要谁死!”
“我不要失去他们!”
“没有你的帮助,我一样能杀掉他们——所有人!”
男孩的嘶吼就像一根掉进海水的铁钉,很快便被厅堂外围的黑暗吞没。当他再次望向女神时,那张面纱正轻轻撩动。如果那是希娅拉的呼吸,那说明她正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即使那只是一阵微风,也足以提醒男孩,他正站在一位神祗面前,保持谦卑才是明智之举……
“……”
“你在找什么?那份名单,对吗?”
“你忘记了那个人的名字,对吗?”
“让我来告诉你,他叫尤希尔辰·霜火,是个大法师。”
“我知道,维森塔尔教会了你很多,但你认为你可以接近一个大法师而不被他察觉吗?你认为你可以杀死处于法力护盾保护之下的大法师吗?”
说话间,又一段影像凭空浮现。
在一座燃烧的庭院里,霜火向一个青年人掷出火球。青年人翻滚着躲过火球,跨步来到法师面前送出匕首。但那把本该致命的匕首却被法力护盾弹开,掉落在地。值得注意的是,这把匕首的握柄上刻着“基瑞恩”的字样……
“那——那个人是我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
基恩尚在思索匕首的去向,却被拖到了另一段影像前。
一个身穿皮甲的中年人投出战斧,命中了雪猿。受伤的巨兽怒不可遏,它冲到中年人近前,一拳将中年人击倒在地,而中年人手中的盾牌也在这次打击中碎裂……
“……”
“我既不催促你,也不勉强你。我已经预知了你接下来的选择。”
此时,希娅拉的声音变得无比冷淡,仿佛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对聆听者的施舍。虽然看不清这位女神的面部,但基恩能感觉到,自己仍被她注视着。的确,这份注视不是催促,也不是勉强,而是自己所必须面对的选择,为了复仇而做出的选择。
半晌,基恩终于开口。
“你要带走谁?赛拉、索斯彬,还是维森塔尔?”
“何不问问自己——”
“为什么维森塔尔的话会应验得如此之快?”
“……”
“我的斗篷会覆盖他的全身——”
“这个过程没有痛苦。”
“他已经准备好了——”
“你呢?”
希娅拉的语速很慢,每一个音节都挤压着位面的边界。边界的另一侧,维森塔尔正诵读着一张带有希娅拉印记的卷轴。
又一阵沉默后,基恩点了下头。
“我准备好了。我接受你的契约。”
话音刚落,一个卷轴在男孩面前展开。
“我需要写什么?我不太会写字。”
“把手放上去。”
“立约过程会有一点疼,但不会持续太久。你的身体会被标记,你的血肉将被接纳。”
“这是一份契约——”
“各取所需。”
希娅拉的声音越来越小,阴影渐渐淹没了师徒两人。
黑暗中,基恩再次感觉到周围的流体。此刻,他对这些流动的物质已不再陌生。它们不是水,亦不是风,而是希娅拉的发丝,是触手可及的阴影。就在他对女神提到的立约过程有所怀疑之际,手腕内侧传来一阵锥心般的疼痛,仿佛有一只猛禽正在那里啄食他的血肉。昏迷前,他听到了一个名字…….
“阴影与你同在,伊兰迪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