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拉早已习惯于留在某个地方潜心研究草药,这样的生活虽然单调,却足够充实。毕竟,时间对吸血鬼没有意义。但对于基恩来说,这样的日子简直就是折磨。他无法忘记金色水车的生活,更无法忘记贝蒂的死。他时常向索斯彬询问自己要如何复仇,但得到的答复却只有一个,等待。
“我们要等待女神的安排。时候到了,会有人告诉你。”
又一次,基恩失落而归。就在他拿起匕首对着假人泄愤时,身后传来一声嘲弄。
“你的匕首是玩具吗!?”
“什么?”基恩回身望去。
不知何时,一个猎人装束的男人停在了过道处。他放下猎物,褪去兜帽,走到男孩身前,整个过程不带一丝声响。可想而知,如果这个猎人保持安静,没人会意识到他的到来。
“我在问,你的匕首是玩具吗?”
来者与索斯彬是同类,他的脸上有三道平行的伤疤,看起来是野兽的杰作。在男孩心中,敢于同野兽肉搏的人无疑是值得敬畏的。
“不,这是我的武器。”
猎人用简单的手法夺过匕首。见匕首表面留有黑色杂纹,他显出一丝不悦。
“武器?哼。纳美莉安人常说如果你不爱自己的武器,就不该碰它。你把它放进火里,却没有祛除伴随高温析出的杂质,马上又给它来了个冷水浴。你就是如此保养武器的吗?”
“不,我当时想用它处理赛拉的伤口。”基恩忙解释道。
猎人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但一想到男孩刚才的表现,他又不禁啧舌。在抢夺匕首时,他故意放缓动作让男孩看清自己的意图,并且有时间思考该如何应对。但男孩居然放任他,一个陌生人从其手中夺走了武器。这说明男孩不但警惕性低,而且反应迟钝。
“新来的?”
“是。”
“没人教过你如何使用匕首,对吧?”说着,猎人蹲下身来,向男孩伸出手臂。“我是维森塔尔,维森塔尔·诺尔汗,也可以叫我雅尼克,如果你觉得那样更顺嘴。”
基恩曾见过成年人握起彼此的拳头或手臂,便效法而为握住了对方的手臂。
“你能教我用匕首吗?”
“那要看你是否愿意付学费了。这个怎么样?它看起来是银的。”维森塔尔指了下男孩脖子上那条发乌的项链,问道。
“这个不行。”基恩攥住贝蒂的项链,回绝道。
“好吧。那你打算用什么付学费呢?”
“我没有钱,但我有——”
基恩搜索着随身物品,不料,维森塔尔却拿出了一个钱袋。
“不对,你有钱。你有六个铜板,你把你的铜板掉在地上了。”
如果不是对方拿出钱袋,基恩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更别说铜板的数目。他没有收回钱袋,反正那也不属于自己,而是取自一个死去的山谷人。
“这能当学费吗?”
男孩的表现再次令维森塔尔失望。首先,钱袋不可能自己掉到地上。其次,钱袋落地时定然会发出声响。自己的谎言满是漏洞,而面前的男孩却信以为真。显而易见,这个男孩没有想过钱袋是如何跑到自己手上的。想到这些,他不禁叹了口气。
“跟我来吧。我们去训练室看看。或许你在其它方面的表现会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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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咒厅堂内,赛拉通过蓄水池呈现的影像旁观了刚才的一幕。正如索斯彬预测的那样,基恩的表现就像人类自身的特性一样平庸。这一点赛拉无法反驳。不过,她始终认为男孩的潜力有待开发。于是,她回房取来一支燃烧箭,将其交给了索斯彬。
“你不觉得那种测试太强人所难了吗?他还在换牙。”
“那么他的目标呢?赛拉女士。那张皮革上刻下的符号是在强人所难吗?”
索斯彬张开手掌,念力驱使下,燃烧箭飞向假人,随即将其点燃。
“对于人类来说,潜力永远比不上天赋。十年如一日的训练可以让射手箭无虚发,可人类的一生有几个十年呢?另外,关于你提到的后遗症……”
索斯彬掐了几下眉心,随后挥出一股冷雾熄灭了火焰。
“你我都清楚,施法者需要记住咒语,召唤异界生物还要画出正确的符咒——”
“够了。”赛拉打断了索斯彬。“连你都不能治好他?”
“有些创伤不是医术或魔法能治愈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本能大师维森塔尔是最适合他的导师。作为曾经的‘猎头人’,他有能力在潜移默化中将人变成一把有意识的武器。”
“猎头人?那听起来是某种刺客的别称。”
“猎头人的历史可以追溯道黑暗精灵的全盛时期。为了应对内部纷争和矮人的高压政策,当时的黑暗精灵氏族选择性地释放了一批穷凶极恶的罪犯,在暗中训练他们成为私人武装。这些人身份卑微,自然没资格在别人面前露出脸孔。除了战斗与刺杀,他们最擅长的是制造意外死亡。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个猎头人都是用成百上千条生命浇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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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室里,维森塔尔从墙壁上取下一把长剑,用油布擦拭着剑刃。
“好了,你去把这地方打扫干净。我会在这边保养武器。”
“……”
“不要搬走那些假人。给它们分别披上皮甲、锁子甲、鳞甲和板甲。稍后,它们会派上用场。”
“……”
“不必关注那些你叫不上名字的武器。你迟早会认识它们。”
“……”
“赛拉女士不在这,这里只有你和我。”
“……”
诚然,室内只有两人,另一个人一直在干活,看起来一丝不苟,但自己的每个行动乃至想法都被那个人预知,并提前作出指示。这令基恩十分诧异。又一番忙碌后,他气喘嘘嘘地来到发令者身前。
“还有什么?”
清点过男孩的物品,维森塔尔拿起了那把缺乏养护的匕首。
“你身上有一把匕首,恰好我最喜欢匕首和锤子。”
听闻此言,基恩一阵困惑。在他的印象中,大多数成年人手持战斧、长矛、盾牌走向战场,而匕首和锤子只作为日常工具。他从没听说有谁愿意用匕首和锤子战斗。
“可它们很短。”
“这话不假。但你得知道,匕首和锤子是所有武器的起源。”维森塔尔拿起匕首示范着。“如果我们把刀刃加长,它就变成了剑。如果我们把握柄加长,它会变成什么?”
“长矛。”
维森塔尔拿起一把战锤。“如果我把锤头一侧压扁,再打磨锋利,它会变成什么?”
“斧头。”
“如果我在斧头的另一侧也如法炮制呢?”
“双刃斧。”男孩顿了顿。“所以我应该先练习最原始的武器,是这样吗?”
“没错。按照武器的演化过程练习会让使用武器成为你的本能。在我们正式开始前,你还需要明白一个道理。真正致命的从来都不是武器,而是武器的操控者。”说着,维森塔尔甩动手臂,将男孩的匕首投向假人。尽管那把匕首做工粗糙,却仍穿透皮甲,命中了心脏。
从这一刻起,基恩能做的只剩点头。
维森塔尔继续着他的演示。他拿出一把做工精良的匕首,奋力将其投向了板甲护身的目标。不出意外的,匕首在“当”的一声中弹向了一旁。随后,他抡起战锤砸了过去。一声脆响,板甲碎裂,假人的胸口处留下了拳头大小的凹坑。
“即使这家伙的心脏没有被直接震碎,胸骨骨折也会要了他的命。断裂的骨头会刺破心脏,导致他死于内出血。如果骨头刺破了肺部,那么他会死得相当痛苦。简单来说,那是个溺亡的过程。所以,除了熟练使用武器,还要尽可能选择有针对性的武器。”
“痛苦……”
有那么一瞬,贝蒂死亡的惨状浮现在基恩的眼前。也就是在这走神的一瞬,一颗硕大的拳头将他击倒在地。
“如果这不能让你集中精神,我还有更好的办法!”
“快点起来!”
“痛苦才刚刚开始!”
“……”
维森塔尔的训斥像鼓槌一样冲击着男孩的耳膜。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却在激励他的身体。
“挨打很疼,但能让你强壮。”
“对……挨打很疼,但能让我强壮。”基恩吐掉两颗脱落的牙齿,念叨着。在地板上喘息片刻,他站了起来。
“我会集中精神的。”
见男孩重新做好准备,维森塔尔继续说了下去。
“武器就像工具一样。如你刚才所见,在应对不同的工作时,要选择恰当的工具。”
“在箭矢乱飞的战场上,你肯定希望手里拿着的是盾牌,而不是战锤。”
“……”
“刀剑看起来很厉害,但实际上,它的泛用性很小,更适合作为备用武器……”
“……”
“在狭窄的空间内不要选择长矛,那会让你看起来像个小丑……”
“……”
就这样,基恩的训练步入正轨。一段时间后,他被送进索斯彬创造的“时空紊流”之中。在这个时间与空间皆无定数的地方,他一次又一次经历着“痛苦”与“死亡”……
在某次训练中,基恩来到一家酒馆。他本打算喝上一杯蜜酒,静待敌人的出现。然而,上一刻笑脸相迎的女招待却在下一刻用藏在托盘下的匕首划开了他的喉咙。失去意识前,他被抬进了厨房,等待他的是垂挂在屋梁下的肉钩和灶台上的剁刀……
在另一次训练中,基恩闯进了一座古堡,穿墙而过的幽灵以独有的“热情”迎接了他的到来。他不会忘记那些骇人的面容以及摄人的嘶叫,更不会忘记那足以令人心跳骤停的“冰冷之触”。每次回想起那令人窒息的寒冷,他都不自主地打颤。那次,他“死”于体温过低……
还有一次,基恩被投进了一座监狱。他干净利落地放倒了牢房内的骷髅,并将这些怪物的零件丢进了护城河。但这只是噩梦的开始。夜深人静时,那些不安分的零件重新拼接,而后穿过窗栏,向这位新来的狱友发起了突袭。经过一番恶战,基恩侥幸存活。然而,就在他疗伤之时,某种无形的力量取下了挂在墙壁上的斩首斧……
逃亡路上,他被看似无害的藤蔓缠住,险些窒息。就在他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湖边取水时,通体透明的水妖突然蹿出水面,将他拖入水中,而后献上了“窒息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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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黎明之光拂过林冠,缓慢渗透着枝叶藤缕。
维森塔尔在森林里搜索着。他像猫科动物一样脚步轻盈,所过之处不留痕迹,又像猛禽一般敏锐,每一丝风吹草动、虫飞鸟鸣都难逃他的感官。很快,这位本能大师便发现了猎物的踪迹,那是一串留在泥地上的脚印。
“你曾路过这里。这脚印不深,而且间距不大。所以你是走过去的,而不是跑过去的。你在思考或者犹豫不决。”
跟着线索,维森塔尔发现了被踩踏过的杂草,以及残留在草叶上的泥土。
“这看起来合情合理,但你骗不了我。我们的鞋底不会脱落这么多泥土,这明显是故意为之。我猜你正沿着那片碎石滩逃跑,因为那种地形不会留下脚印。”
又一阵搜索后,维森塔尔在几株莓子树前停了下来。他拽过一根枝杈,观察着成簇生长的莓子。
“为了避免行踪被发现,你在不同的树枝上采了些果实。你想让我以为这是鸟类干的。没错,它们的确会这么做。但你忽略了鸟类的习性。它们通常会被果实的甜味与芳香吸引,所以不会靠近这些尚未成熟的果簇。赛拉女士没有告诉你这一点,真是可惜。”
不久,维森塔尔与索斯彬聚到一块高地,交换着彼此的看法。
“我认为我们离他很近了。他一定躲在什么地方休息。这附近没有沼泽或湖泊。相信要不了多久,你的虚空猎犬就能找到他。”维森塔尔说道。
“虚空猎犬,那些野兽已经死了。有人毒杀了它们。”
“这么说你无计可施了?”
“事实上,我已经找到他了。但我必须承认我用了生命感知术才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这消耗了我不少法力。”索斯彬挤压着额头,舒缓着高强度施法带来的疲劳。
正说着,一只蝙蝠低飞掠过两人头顶,而后在一阵烟雾中化作了人形。
“你的脸色不太好,赛拉女士。或许你该抓一只活禽犒劳自己。”维森塔尔调侃道。见药剂师手中握着某种植物,他凑上前去。
“卷舌草?如果我没记错,它可以麻痹消化系统。你打算节食吗?”
“我一直在节食。如果是为了进补,我更喜欢年轻有力的心脏。死亡前,它时刻都在跳动。”赛拉应道。“相对于其它有毒植物,卷舌草的毒性基本可以忽略。很多药剂师甚至炼金师都不知道它的存在。你让我刮目相看,维森塔尔大师。”
“我对药物的了解仅限于那些谋财害命的毒药,而你不一样,赛拉女士。有时候我不禁要想,如果你去某个学院开堂授课,或许早就名满天下了。”
药剂师的言语避重就轻,那当然是为了掩饰其心中的不安。对此,维森塔尔已有察觉。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他突然转变了话风。
“原来如此,你想用这株植物向他施以援手。”
“别忘了,我们有言在先,训练中发生任何情况你都不能插手。”
“既然他骗过了我们所有人,那就该结束这次训练。”赛拉说道。
“不。规矩就是规矩。”
见维森塔尔油盐不进,赛拉将目光投向了索斯彬,岂料后者同样无动于衷。一气之下,她寄出了最后的威胁。
“容我提醒你,这里不是你的‘时空紊流’。如果他死了,我们的友谊也就到头了。”
作为旁观者,索斯彬对刚才的一切洞若观火。毫无疑问,在与维森塔尔的对弈中,赛拉已经落败。他无意入局,破坏维森塔尔的规则,却也不希望因此而失去赛拉。两难之际,他只好寄希望于基恩。
“因为弱小,我们总是未思进,先思退。”
“为了躲避追击,他主动走进了陷阱。我只希望他预备了脱身计划。”
“无论如何,我们拭目以待。”
咒语响起,时空结界笼罩了三人。在一道闪光中,他们来到一株硕大的食人花前。
此时,食人花已被开膛破肚,基恩正坐在一旁,用苔藓清理着身体。见三人到来,他一阵沮丧。
“我失败了,对吗?”
“你的动作还不够快,总之算不上成功。”维森塔尔呼出一口长气,说道。
“说来听听,你怎么会躲到这种地方?!”赛拉质问道。
“之前,我收集了一些鹰身女妖的胃液和胆汁。我用它们的胆汁毒杀了虚空猎犬,用它们的胃液骗过了食人花的消化系统。事情就是这样。”基恩答道。
“说到鹰身女妖,你似乎掉了什么东西。”说着,维森塔尔拿出男孩在战斗中遗失的短柄斧。
“相对于斩断鹰身女妖的翅膀,再予以致命一击,我更喜欢你今天的做法。”
“我是说抓住那怪物的爪子摔在地上,然后扭断脖子,简单而高效。”
“你认为呢?索斯彬大师。”
“这的确值得肯定。”索斯彬说道。
“但我希望你不要为此而得意,年轻人。你的每一个目标都比你强大,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你必须接受它。”
想到自己扔拖着一副弱小无力的身躯,基恩垂下肩膀,一时失语。不过,作为导师,维森塔尔却准备了一些经验之谈,而眼下,这些话恰当其时。于是,他将学徒拽到了面前。
“你是纳美莉安人。你的亲人告诉你要勇敢地战斗,带着荣耀死去。我认为这并不高明,甚至可以说是屁话。如果我是你的敌人,我才不会让你痛快地死去。我会在你活着的时候将你肢解,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猎狗啃食。”
说罢,维森塔尔盯着男孩的眼睛,念出了一句暗语。随后,他借助长期训练达成的条件反射,将他的经验之谈刻进了男孩的思想。
“记住我说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悲壮且光荣的死亡。你的死亡不会赢得敌人的尊敬,只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