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暖意透过林冠沉向下层,锐似长矛的阳光在落地前柔化。植被与地衣分享着片片碎金,任其在彼此的绒绿间流淌。饱含泥土味道的水汽浮向半空,为森林批上了缕缕薄纱。
徘徊在耳语森林的睡意中,视线难免受阻。以免再次遭到伏击,赛拉时常用吸血鬼视野侦测附近生命的活动。这让她的精力有些不足,好在这是一段平静的旅程。
途经一棵遭受过雷击的落羽杉时,两人停住了脚步。
“这是天然的庇护所。我们可以在它下面扎营。”赛拉走近倾倒的树干,却见同伴欲言又止,于是折返回来。“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我担心这样会触怒基尔默(维萨恩世界的大气与风暴之神)。”基恩说道。
“噢?怎么会呢?说来听听。”赛拉坐了下来,装作对风暴之神的传说一无所知。
“他无比强大,以至于从他身上掉落的须发,也就是闪电都能引发灾难。杀死几只牲畜不足为怪,当他点燃森林时,才是最可怕的。当然,有时候他会自己将火扑灭。”
“你还想要其它证据,对吗?”
基恩从树根处抓起一把沙子,放进赛拉手中,而后将两者握在了一起。
“当基尔默的须发,我是说闪电从天而降时,土壤以及里面的岩石被碾碎成了沙子。由此可见,它们无法承受那份力量。”
“这和吟游诗人在歌谣中的描述有所不同。他们大都会说闪电是基尔默伸向地面的手指或砸向地面的拳头。但我认为他在你所讲的故事中更强大。”赛拉说道。见男孩一脸疑惑,她马上解释起来。“如果他的一根头发就能引发一场灾难,那么换成手指或拳头又会如何呢?”
思量片刻,基恩若有所得。
“那意味着一场更大的灾难。”
“我也这么想。”赛拉附和道。
“所以,你同意了?”
“对。”
“那边有我们‘北方人的胡子’。它可以盖在身上,也可以当做火绒。我们最好到那边休息,以免基尔默的胡子落在这里。”
顺着男孩所指,赛拉注意到几棵树梢垂挂着大片絮状物的乔木。
“北方人的胡子?唔,这十分形象,比它的学名松萝更好记。”
“丛——丛萝?”
“不,是‘松萝’。”
少顷,营地完成。在设置陷阱的途中,基恩偶然发现了一种黑色树液,于是将其带给了赛拉。
“这看起来像是精灵涂在脸上的东西。或许我们可以把它涂在身上,当作伪装。这样精灵就不会发现我们了,你认为呢?”
赛拉伸手蘸了一些液体送到鼻子下嗅闻,确认气味无害后,将其送进了嘴里。
“我在测试它的毒性。切记,你不要这么做。”药剂师嘱咐道。“对我来说,生物毒素大多无害,对你则不然。”
“那我该怎么做?”
“抓只老鼠当实验品。”
咽下树液后,赛拉不再交谈。直到夜幕时分,她才再度开口。
“如果你想测试某种东西是否能吃,抓只老鼠来做实验品。如果它主动去吃,而且吃完以后没有异常反应,那么你基本可以放心去吃。如果老鼠避开,就说明那东西不能吃。如果你想知道吃下那东西的后果,就弄个诱饵让老鼠吃下去。”
“那么,这树液能吃吗?”基恩问。
“算不上美味。”赛拉摆摆头。
“我只是做了初步测试。想要弄清它的功效,包括其副作用,仍需要进一步实验。另外,我不完全认同你对其用途的猜测。精灵们的涂装,其主要成分是植物色素,而这树液应该是添加剂,主要作用是维持色素的存在。鉴于此,我基本可以确定把它涂抹在身上是安全的。而且即使身体受到外伤,也不必担心这种液体会通过血液循环伤害我们的身体。所以我不需要再对它进行‘皮肤测试’和‘血液测试’。”
带着树液,两人来到一块朽木旁。赛拉洒下几滴树液挡住一只毛虫的去路,见毛虫选择绕行,她又将树液滴在蚂蚁正在搬运的食物上,后者立刻放弃了食物。
“看起来这种汁液还有驱虫功效。”赛拉补充道。
“如果我把药物涂到老鼠身上,而老鼠没事,就说明它能涂在我身上,是这样吗?”基恩问。
“你说的是‘皮肤测试’,又叫‘体外测试’。”赛拉耐心地讲解着。“这种实验一般会选择没有体毛的动物作为实验品,比如水蛭、蚯蚓、青蛙。由于没有皮毛,它们的皮肤对外界刺激更加敏感。用它们做试验更利于观察药效。”
两人结伴前,基恩只知道赛拉是村里的药剂师、弱女子。时至今日,他已经找不到任何词汇来形容这个女人,只能投以钦佩的目光。
“‘药效’,我会记住这个词。”
“‘药效’所指的不单是使用药物的结果,还包括生效速度和持续时间等一系列指标。”
见男孩抓挠着脸颊,赛拉结束了说教。
“别为那难过,只要记住不乱吃东西就好。我们已经接近目的地了。到那以后,你需要一顿大餐和一张温暖的床。然后——”
“赛拉,我最需要的是向那些人复仇。”
转眼间,男孩的神情仿若回到了几天之前。赛拉知道,转移话题无济于事,只好点头应允。
“对,那正是我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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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两人走进一处山坳。这里不见阳光,阴影流窜在蓬密的枝叶间,仿佛一张庞大的蛛网,令人望而却步。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跋涉,前方已经无路可途,似乎除了后退,两人别无选择。
“我们到了。”
赛拉掀开藤蔓,一道裂隙出现在两人面前。这道裂隙斜插岩基,只容一人屈身通过。高处垂下的根须向黑暗中延伸,墨色的苔藓散发着阵阵湿寒。
“这里好像并不欢迎我。”基恩点燃火把,说道。
“这显而易见。跟紧我,别掉队。”说着,赛拉接过火把,走在了前面。
身处幽闭的洞穴令基恩心神不宁,尽管向导就在身边,他的双腿还是本能地抗拒着前路。按照赛拉所讲,这里是地下世界与地表世界的边境。在这条深达数里乃至数十里的边境上,有数不清的通道,误入歧途的人会被永远留在此地。
经过一段满是岔路的溶洞时,黑暗中隐约传来一阵“咯吱”声。那听起来像是某人正用一把钝刀子刮擦着土石,但若仔细分辨,那更像是某种生物的呼吸。
基恩下意识地拽住赛拉的衣摆,后退了几步。
“你听到了吗?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活动。
“我早说过,在这片黑暗中,我们并不孤单。”
赛拉挽起那只紧握着自己衣摆的手,注意到这只手已经僵硬,且满是冷汗,她停住了脚步。
“如果你想放弃,我这就带你离开。”
“不。为了贝蒂,还有其他人,我不会放弃。”
“……”
前路依旧崎岖,黑暗中的声响也从未停歇。部分岔路的洞口散发出阵阵腐臭,那显然在警告路人,此地不宜久留。这样的环境对吸血鬼影响甚微,但对男孩而言,这段旅途就是一场噩梦。眼见最后一支火把即将烧尽,他再次叫住了赛拉。
“我得绑一些火把。你还有脂油,对吗?”
“没必要浪费时间。我有更好的办法。”
“Azllore——”
随着一声简短的咒语落地,赛拉的手上亮起魔光,延续了照明。
“魔法不全都是坏的,对吧?”
基恩不知如何回应,赶忙跟了上去……
终于,在一尊石门前,两人停住了脚步。
眼前的石门饱受岁月侵蚀,残存的雕纹依稀呈现出一个女人的轮廓,一张张面具环伺周围,似乎她就是面具的主人。
咒语声中,石门缓缓升起。门后是一条通道,某种发光生物嵌入顶部,照亮了前路。另有一些簇状生物扎根于通道两侧的土层中。它们摇曳着全身,仿佛是在探测周围。两人接近时,这些水草状的生物像是受到惊吓一般,缩回了土里。
随着空气流动,一股醉人的芬芳钻进了基恩的鼻腔。他犹记得药剂师的警告,于是赶忙以一块布料遮住了口鼻。
“那是什么?”
“你会见到它的。”赛拉应道。
“我们已经处在地下世界。与地表一样,这里的生物有好有坏。”说着,药剂师挖出一个发光生物交给男孩。仿佛是由于感受到皮肤的温度,生物体的亮度有所提升。
“这是荧光菇。它是菌类,是不错的光源。它没有毒,甚至可以当作食物。但如果吃了太多,你的肚子会像萤火虫一样发光。”
“那种胆小的植物叫‘欧特妮’,在精灵语中是‘催化’的意思。它对温度与气流相当敏感,多被用作催化剂。”
“也就是说,我可以把它做成荧光菇的养料,让荧光菇更明亮,对吗?”基恩问。
“培植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
“看起来,这里的植物对温度和气流都很敏锐。”
“应该说敏感。”赛拉纠正道。
两人继续前行,不久便来到了出口。
前方依旧暗无天日。擦肩而过的气流告诉基恩,他正处在一片开阔地,就像地表世界的荒野。而当看到在高处飞动的发光生物时,他又对此产生了怀疑。前方也可能是一片森林,只是在这种地方,立于“天地”间的不一定是树木,更有可能是山峦。
赛拉俯身撩起一株艳丽的植物,它有着管状的花头,须状的叶簇,浓烈的香气令人头晕目眩。
“你刚才闻到的芳香来自这种花,它叫百合凡。精炼后的百合凡汁液会变成致命的毒药,能让人在睡梦中死去。再度稀释后,它是致昏药物。它也是一些复合香料的添加剂。”
见男孩昏昏欲睡,赛拉捡起一只虫子,送到了男孩的鼻下。
闻到一股臭气,基恩很快清醒过来。
“呃,像腐烂了一样。”
“如果只看外表,你肯定以为这是某种蜜蜂,甚至会因为它背后生出的小翅膀而把它当作蜂后。但实际上,它是一种白蚁。它们经常出现在百合凡附近,其肚囊处分泌的虫酸可以消解百合凡的影响。”
“在黑市上,这些材料是硬通货,就像我们在交易中使用的毛皮、牲畜一样畅销。”
“黑市?那里的人都穿黑色的衣服,是吗?”基恩问。
“不,你所说的是字面含义。”
正说着,黑暗中漾起一阵密语。那声音极其杂乱,仿佛有人在转眼间将一场集会搬到了此地。
基恩全神戒备着,直到一个男人的呼唤压制了所有杂音。
“赛拉女士,是你吗?”
“是我,索斯彬大师。”
“你去了很久,遇到麻烦了吗?”
随着男人走出黑暗,这座无形的会场安静下来。
“没有,一切顺利。”赛拉不打算透露两人与精灵间的插曲,恰好借口就在嘴边。“我可以变成蝙蝠飞跃森林,但我的男孩可没法这么做。”
“我怎么忘了,你们得徒步穿越森林。”
来者身着酱紫色长袍,及腰的白发披在身后,深色的眼罩遮住了双目。一只飞蛾,确切的说是一副飞蛾面具纹饰在他的眉心,其上方纵向排布的魔法文字一直延申到发迹。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是他裸露在外的死灰色皮肤,那看起来就像一张草纸,毫无生气。如果不仔细观察,旁人很难发现他略尖的耳朵。这说明他或许有一部分精灵血统。
“他遮住了眼睛,那意味着他是盲人。”
“在这种地方,一个盲人要如何照顾自己呢?”
“如果他不是盲人,那么他——”
“……”
就在男孩走神的这段时间里,赛拉与索斯彬结束了对话。接下来,一股魔法能量笼罩了三人……
再次睁眼时,基恩已经置身于一座洞庭之中。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设施都融于大地与岩石,地下水经由一座蓄水池转向各个洞邸。显然,这里是一座村镇,而脚下的这方空地则是人们聚会的场所。本地居民有着与索斯彬相似的特点,其中一些个体的面部长着奇怪的角质,甚至遮住了五官。他们各行其事,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访客的到来。
走进一处洞邸,索斯彬坐到了石椅上。
“这里是‘避难所’。你肯定有很多问题,现在是时候了。”
尽管对方戴着眼罩,但基恩却感觉那双眼睛时刻都盯着自己。他揉搓着衣摆,缓缓点了下头。
“你们是精灵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不愿提起,但我们必须承认自己曾经是精灵种群的一员。”
“曾经是?”
“那是一场背叛,同胞的背叛。黑暗精灵,他们诅咒并放逐了我们。他们称我们为‘咒逐者’,而我们接受了这个名字。”
“他们为什么那么做?”
“猜疑与嫉妒总是孕育出阴谋与背叛。对你来说,这只是一段历史、一个故事,但对我们而言,这是一段悲伤的往事。”
说话间,索斯彬的魔法影响了洞邸。荧光菇的光亮被快速抽离,汇集到他的手中。柔光与阴影流过他的指间,编织起历史的画卷。
“那要从精灵的种群分裂说起……”
“长者纪元末期,希利基森林饱受战火的摧残。无奈之下,精灵王只好满足敌人的要求,以领土换取和平。这次妥协令大量平民失去了家园,进而踏上了流 亡之路。其中一部分流 亡者逃进地下,打算在那里重建家园。岂料,这处新家位于两界边缘,那里资源匮乏,并且强敌环伺。作为外来者,他们只能苟且偷生。久而久之,这些精灵的身体发生了变异。经过研究,他们发现自身的变异有好有坏。为了清除不良基因,让资源得到最大化利用,统治者决定在族群内部实行优胜劣汰。最终,那些幸存的流 亡者演化为现在的黑暗精灵。”
“随着繁衍生息,黑暗精灵逐渐在边缘之地站稳了脚跟。此时,矮人找上门来,他们希望借助黑暗精灵的力量开采地下世界的资源,并且开出了不错的条件。黑暗精灵同意了,但他们始终没有忘记矮人曾加入人类联军,入侵过自己的家园。因此,在与矮人的接触中,他们处处提防。”
“与矮人的贸易让黑暗精灵得以重新踏足地上世界,接触其它种群。凭借自身的优势,他们渗透到异族之中,有些个体甚至与异族诞下了后代。然而,这种结合并不成功。由于异族通婚,新生儿大多伴有先天畸形,且存活率很低。异族社会视他们为怪物,黑暗精灵也拒绝接受他们回归到氏族之中。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混血儿只能四处流浪。”
“多年以后,一个名叫伊雷瑟尔的大法师出现在混血儿之中,并宣称他为大家找到了出路。起初,混血儿将信将疑,直到那位大法师卸下自己的伪装,大家才发现他是自己的同类。”
“伊雷瑟尔没有说谎,他搞到了一件神器——龙血圣杯。结合圣杯与自身的力量,他将混血儿群体从原初的血缘关系中分离出来,形成了一种独有的血脉——阴影亲和。这番创造的代价是高昂的。在成功那一刻,伊雷瑟尔的肉体化作了飞灰,而他的灵魂也承受了造物神永恒的诅咒。”
“龙血圣杯的力量很快便引起了黑暗精灵的注意。他们先是降下诅咒,随后借着净化血缘之名,向新生种群发动了战争。由于实力悬殊,新生种群踏上了流亡之路,我们便是他们的后裔。我们接受了‘咒逐者’的名字并不是因为我们喜欢它,而是为了记住那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