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看起来很累,而且没有休息。”
“昨晚没有。所以我今早在森林边缘小憩了一会。”
“……”
“你提到的那些‘人’,它们是精灵吗?”
“精灵?不,不是,也差不多吧。见到他们时,我希望你能把持住自己。”
“……”
“我们要走多久?”
“这取决于你,不是我。”
“……”
耳语森林中,两人一路南行。每当行至疏林地带,基恩总是停下脚步,回望家的方向。这样的时刻总让他感到一阵寒凉,进而裹紧身上的披肩,那条贝蒂留给他的披肩……
新一天到来,赛拉像往日一样研磨着烘干的草药。基恩则坐在火堆前,将皮绳绑在了鞋底。
“你不打算试试吗,这很管用。”基恩用鞋底摩擦着湿滑的地面,向赛拉演示着。
“不。你们——我是说我们纳美莉安人常说越长的绳子越有价值,所以我们应该尽可能节省它。”赛拉婉拒道。
“或许你可以裁掉一部分衣摆,然后把那些边角料绑在鞋底。”
“话虽没错,可这毕竟是我亲手纺织的布料。对它们下刀子让我于心不忍。”
寻思片刻,赛拉从剩余的木柴里挑出一截树杈。
“给我点时间,我这就做一根手杖。”
“你常到森林里采药,难道你从没遇到过诸如地面湿滑这样的麻烦吗?”
“对,我通常不会遇到这些麻烦。我是说真的。除了找一根手杖,我还有别的方法。”
“是什么?”
“熄灭营火,该上路了。”
“……”
随着地势降低,气候变得温和。混交林明晦纠缠,虚掩着头顶的阳光。根茎与矮植覆盖了地面,像绊索一般迟缓了两人的脚步。
休息时,基恩将精炼油脂与箭矢结合,制成了一支燃烧箭。为了测试效果,他将燃烧箭射向了附近的树桩。如他所愿,撞击使得油脂溢出,树桩被火焰包围。
“撞击可以使燃油溢出,也可以使不同药物混合发生反应。这就是助燃药剂的工作原理。有机会我会向你展示。有了助燃药剂,你就不再需要干草引信了。”
赛拉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见几块苔藓从树桩表面脱落下来。紧接着,某种群居生物蜂拥而出。
“我们有麻烦了。”
“什么?”
“没时间解释了,动作快!”
“……”
直到越过一条溪流,两人才停了下来。
“那是蚁巢,确切的说是火钳蚁的巢穴。比起蜂巢,火钳蚁的巢穴更安静。也正因此,它更容易被人忽略。”
四下寻找一番,赛拉捏着一只虫子送到男孩眼前。
“就是这家伙。”
药剂师手中的蚂蚁通体碳红,每一截身体都有坚果大小。它不断摆动着头部,试图用钳状的口器对束缚着自己的家伙发起报复。
“它有毒。如果被它咬到,伤口会像火烧一样疼,还会在几天内持续流血。伤势较重的人会过敏,甚至昏阙。”赛拉补充道。
“所以如果有人被这种蚂蚁多咬几次,他就会死,对吗?”基恩抬起头,问道。
“那绝对可以致命。根据我的观察,熊和野猪不会招惹它们。火焰可以杀死它们。有意思的是它们并不怕火。这一点和大多数虫子不一样。”说罢,赛拉捏破火钳蚁的肚囊,将其丢到了一边。
“火焰能使它们兴奋,促进毒液分泌,用于灭火。”
“……”
次日天亮,营地里传出一声闷吼。
基恩紧握着几颗晶体,忍受着刻在身上的小刀。鉴于麻 醉烟雾收效甚微,为了减轻男孩的痛苦,赛拉只好一边分散男孩的注意,一边继续手术。
“我没打算抛弃你。”
“那时你已经睡着了,所以我决定去采集一些食物。”
“让我猜猜,你收集这些毒液是打算用它们向敌人复仇。”
“呃——”基恩应了一声。
“我想得到毒液,又不想耽误赶路,所以我返回蚁巢,点燃了它。”
“你教过我提纯方法——高温。”
参透男孩的心思并没有让赛拉感到轻松。药剂师不是灵魂医者,无法治愈精神创伤。想到这些,她顿觉一阵无奈。
“不是所有药液都能靠高温或蒸馏提纯。有些药物会在高温下变质,进而失去作用。”
“呃——”
“忍住。我必须切开皮肉。”
赛拉继续着手上的工作,而男孩则咬牙切齿地默念起仇敌的信息。
“霜火!尤希尔辰·霜火!”
“汉彻恩·沙恩!”
“熊爪冰峰!”
“……”
一段时间后,基恩从昏迷中醒来。见眼前的叶片上躺着几条丑陋的软体生物,他不禁一怵。
“一定要用这个吗?”
“只要残留的毒素不会杀死我就好——”
“我们还是赶路吧……”
“别自作聪明。即使成年人也需要几天才能代谢掉那些毒素。”说着,赛拉截去水蛭的尾尖,将其放在了男孩的伤处。
“相信我,这比挨刀子舒服多了。”
“水蛭形态丑陋,靠吸食宿主的血液为生,但它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曾有人重金求我对他们使用‘水蛭疗法’,只为了享受过程中的那种麻木感。”
赛拉颇有节奏地挤压着水蛭的腹腔,很快,这条软体生物的尾部便滴出了污血。见男孩一脸抗拒,她拿出一些药材。
“我这样做是为了促进排毒。”
“只要肚子空着,水蛭就会保持饥饿状态,直到毒素将其杀死。”
“如果你不想看,就替我把夏枯草捣碎,然后与蛛丝、碳粉混合。”
正如赛拉所言,水蛭疗法带来的麻木感缓解了伤痛。与之相比,咀嚼草药才是‘苦’差事。不过,为了尽早上路,基恩还是接下了药剂师布置的工作。
“那些人,你拒绝了他们,是吗?”
“对——”
“水蛭会在宿主的伤口上释放一种类似于麻 醉剂的物质。这种物质会麻痹宿主的神经,使得宿主暂时失去痛感,进而无法意识到吸血者的存在。据我观察,这种麻 醉剂具有成瘾性。”
“作为医者,我得避免患者成瘾。”
见男孩听得入神,赛拉继续说了下去。
“我曾投入大量时间研究水蛭。除了麻醉剂,我认为水蛭还会向伤口处释放另一种物质,用以阻止伤口干涸。这样它就能持续吸血。如果我能成功将该物质分离出来,会称其为‘抗凝血剂’。”
“你的意思是那能让伤口持续流血,像火钳蚁的毒液一样?”
“我知道,这听起来十分恶毒。但我仍相信抗凝血剂会在医学领域发挥积极作用。在我看来,恶毒与否并不取决于药物本身,而是取决于使用者的目的。”
“比如水蛭,它平日里靠吸取宿主的血液为生,但现在它却在帮你解毒。不管你是否同意,我认为药物与魔法一样,本无善恶之分。”
“……”
谈话间,基恩备好了药膏。此时,水蛭已不再活跃,赛拉遂将其取下,丢进了火堆。很快,这条软体生物便在一阵“滋滋”声中停止了蠕动。
“讲真的,我也不喜欢它们。倒不是因为它们靠吸血为生,只是因为它们的样子让我反胃。”
“小时候,我听说过另一种热衷于吸血的生物。”
“是什么?”赛拉应着。
“吸血鬼。”
“镇上的人说那是一种可怕的生物——”
“它们会吸干人类和家畜的血液,还会——”
“把药膏递给我。”
拿到药膏,赛拉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转而向男孩介绍起她的配方。
“碳粉能促进伤口干涸、结痂,蛛丝是天然的编织物,两者结合用于止血——”
“夏枯草用于消炎。”
“知道吗,高原人的医术并不高明,他们的萨满只会用蘑菇和兽骨替人疗伤。在我看来,那更像是给人送葬。于是,我把夏枯草带回村子,并且培植在温室里,供人们疗伤。”
尽管赛拉引出了大量陌生词汇,基恩仍努力回应着。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忘记了伤痛,忘记了此行的目的。然而,当无意中触碰到那块承载着仇恨的皮革时,他立即回到了现实。
“我感觉好多了。我们这就出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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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营地,两人向溪流下游走去。
基恩不时向赛拉发问,而赛拉则尽可能地避开陌生词汇,深入浅出地解答着男孩的问题。这令她不禁想起自己的学徒——莉莉安。几天来,她时常告诉自己,那具幼小的焦尸并非莉莉安,而是某个别人家的孩子。尽管如此,她仍夜不能寐……
“那时,我该上前确认尸体……”
“不。我早该离开村子,至少该拒绝收徒……”
“现在,似乎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
“重新开始……”
“……”
“赛拉。”
“什么?”
“你也能投掷火焰吗?”
“不,我不碰那个。它对我的消耗很大。”
“消耗?”
“对——呃——”
一声弦响,赛拉中箭倒地。下一刻,几支羽箭对准了两人。
来者个个身材轻瘦,耳廓上扬,尽管脸上涂抹着颜料,但那无法掩饰他们眼神中的敌意。基恩下意识地抽出匕首,靠向了赛拉。
“精灵?你说过他们是善良的。”
赛拉扶着钉在肩头的羽箭,对精灵一众怒目而视。
“凡事总有例外——”
“而我们遇到的就是例外。”
“别在这颠倒黑白——”
伴着一声呵斥,树后走出一个稍显年长的精灵。相较于同伴,他的面纹更为复杂,这使得他看起来像个领主。
“我们是否善良取决于面对的人是谁。”
“当我发现驯鹿幼崽的尸体时,就知道闯入者是个夜之子。”
“我们埋伏在此就是为了警告你,这里不欢迎你狩猎。”
“如果你再敢进入我们的领地——”精灵首领竖起拇指,戳了下自己的脖颈。
“我的箭会射穿你的喉咙。”
鉴于自己势单力薄,赛拉只好忍下这口恶气。不料下一刻,精灵竟将目标转向了基恩。
“年轻的人类,显然你没有受到魅惑,那么为什么你会和这个夜之子在一起?”
“什么?什么是‘夜之子’?”
基恩望向赛拉,但赛拉却避开了男孩的目光。半晌,她才吭了一声。
“我会解释的。”
“原来如此,这孩子一直被蒙在鼓里。”
精灵向手下人炫耀着他制造的尴尬,见赛拉无言以对,他将己方一行收到的讽刺还了回去。
“的确,凡事总有例外——”
“但夜之子的喜好却无一例外。”
此时,赛拉已然心中火起。不过,为了尽快脱身,她还是决定放低姿态,麻痹对方。
“你的警告我收到了。现在可以放我们走了吗?”
精灵没有理会赛拉,而是将基恩领到了一旁。
“听我说,年轻人——”
“根据我的经验,与夜之子为伴的人迟早会成为它们的口粮。”
“无论它之前说过什么,都只是为了卸下你的戒备,让你死心塌地地跟着它。”
“现在跟我走还不算晚——”
“我们用得着你。”
对于自己的手段,精灵可谓信心满满。在他看来,自己这番话足以引起男孩的警觉,况且此时,男孩已经来到安全地带,其接下来的决定将不再受到夜之子的影响。但他不知道的是,在男孩的心中,赛拉早已先入为主,加之此前遭受过其他领主的戏弄,男孩对领主这类人并无好感,而他的这番表现非但无法取信于男孩,反倒巩固了男孩对赛拉的信任。
见男孩连连摆头,精灵一时哑然。
“什么?!你是说真的吗?你要继续跟着那个夜之子?”
“对。”
“你该仔细考虑我的提议。跟着夜之子,你迟早没命。”
基恩知道自己的表态不够坚决,但苦于词穷,他无法表达,只好将赛拉的话复述了一遍。
“你的警告我收到了。现在可以放我们走了吗?”
“好吧,如你所愿——”
“还有——”
“后会无期。”
“……”
精灵离开后,赛拉呆坐在树下,一言不发。这令基恩一度无所适从。直到想起桑奇的另一番警告,他才再次行动起来。
“身处荒野,任何轻伤都可能致命。做事务必三思而行……”
一段时间后,基恩举着烧红的匕首来到赛拉面前,不料却迎来一阵呵斥。
“收起你的烙铁——”
“我不会感染。”
说罢,赛拉拔出钉在肩头的箭矢,丢到了一旁。见男孩对箭矢若有所图,她再次发出一阵呵斥。
“别碰它——”
“我的血液有毒。”
“那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男孩的质疑令赛拉一阵烦躁。不过,鉴于之前说过要做出解释,她只好耐着性子兑现。
“我根本算不上活着。”
“我是个夜之子,就是你之前提到的吸血鬼。”
“吸血鬼不是活物。所以如果你怕了,就趁早离开。”
“如果你还想与我相处,就照我说的做。”
“……”
相持许久,赛拉呼出一口长气,打破了沉默。
“对于普通人来说,吸血鬼的血液与唾液都含有毒素。‘中毒’的人会成为吸血鬼的一员。”说着,赛拉洗去箭矢上的血液,将其交给了男孩。“正是这种毒素保证吸血鬼不会衰老,也就是永生。”
“我不打算为吸血鬼的那些恶行开脱,但我希望你知道,吸血鬼只是一个物种,像生活在维萨恩的其它种群一样。”
“吸血鬼的法术被称作‘血魔法’,这是因为他们的法力来源于自己的血液,也就是说驱动任何魔法能量都需要消耗他们的生命。在所有魔法能量中,火焰能量对吸血鬼的伤害最大。所以若非生死攸关,他们不会触碰火焰能量。同样的,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会避免靠近火焰。”
“可你依旧要靠火焰烹饪、煎药,还有取暖。这听起来有些矛盾。”
“是啊。每当靠近火焰,我都会担心被它灼伤。适应它的过程并不容易。为了克服这份与生俱来的恐惧与厌恶,我时常回忆火焰带给我的温暖与美好。”
基恩靠近火堆,试着体会赛拉描述的感觉,但他一无所获。不知不觉中,他的思绪回到了冬天,回到了那炉温暖的火堆前……
“……”
“我昨晚错过什么了吗?”桑奇问。
“对。你醉倒后不久,韦恩(韦恩林格)和铁匠相继醉倒在桌上,伊万(伊万雷德)大获全胜。他借机向赛拉大献殷勤,那歌声比拉锯还难听。”贝蒂一边打理着披肩,一边回应道。
“那么结果呢?”
“他既不是第一个向赛拉献殷勤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向赛拉献殷勤,但结果都一样。”
见丈夫仍赖床不起,贝蒂取下晾干的衣服扔了过去。
“快点起来,你说过要为孩子做一张床。”
“别像那老寡妇一样催命,我没打算在床上越冬。”
桑奇从窗外抓了一把雪渣,搓在脸上,而后提起斧头走出了家门。
“……”
“你还在听吗?”赛拉问。
“抱歉,我走神了,没能跟上你的故事。”基恩应道。
“……”
“所以,你拒绝那些向你献殷勤的人是为了保护他们,对吗?”
“献殷勤?这是你从哪听来的?”
“……”
即使基恩不说,赛拉的心中也已经有了答案。在金色水车生活的这些年里,她记住了每一位村民的音容笑貌,以及与他们生活相关的点点滴滴。回想起贝蒂谈起村中琐碎时的样子,她一阵心酸。同样的,基恩也在此时陷入哀恸……
赛拉本不想聚焦自身,但眼下,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转移话题。无奈,她只好谈起自己的生活。
“拒绝那些人不单是为了保护他们,也是为了保护我自己。我是个年轻的吸血鬼,但比他们之中任何人都老。”
“异族之间总是充满敌意,同族之间也好不到哪去。好在大多数人类对我构不成威胁,所以我选择了现在的生活,这种远离同类,远离城市里的万家灯火,每隔几十年就换个地方的生活。”
“为了掩盖我的年龄,我选择成为药剂师。这样别人就会认为我有什么灵丹妙药用于延缓衰老,有些人还会因此而格外照顾我的生意……”
“……”
基恩拨弄着火堆,慢慢消化着赛拉的故事。忽然,他的眼中燃起了某种期许。
“成为吸血鬼会使人更强大吗?”
“从某些方面讲是的。表面看来,吸血鬼的身体构造与生前无异,不过——”
此时此刻,赛拉再次猜到了男孩的想法,与此同时,她还意识到自己已经向男孩透露了太多,而那背后隐藏的却是两人无法面对的危险。于是,她马上将其否决。
“不——”
“不行。”
“是的,我有能力把你变成吸血鬼,但我不想那么做。”
“为什么?”基恩问道。
“你尚不能理解这种血脉意味着什么。”
“……”
赛拉有意就此结束对话,但为了让男孩趁早打消刚才的念头,她还是将已知的危险摆上了桌面。
“像那些精灵一样,世界上有很多人认为吸血鬼就是邪恶的化身,更有人认为吸血鬼是恶魔,把猎杀吸血鬼当作职业。”
“另外,最重要的是,吸血鬼不会容忍人类了解他们。在他们眼里,人类是家畜,是猎物。”
“这些是你我无法面对的。”
基恩垂下肩膀,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旅程的开始。他卧了下去。少顷,身后传来赛拉的叹息。
“我承认永生令人羡慕——”
“但吸血鬼始终是亡者。”
“从生命的角度来看,谁能说这永生不是一种诅咒呢……”
“……”
赛拉的话超出了基恩的理解范围,他无法做出回应。这就像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基里恩(维萨恩世界的武神与战争之神)会有那么多女儿却没有儿子一样。闭眼前,他再次重温着每一个线索,直到另一个问题突然冲入脑海。
“赛拉,死亡是什么感觉?”
“我的死亡来得很平静,就像婴儿睡在摇篮里。”
“醒来后,我身体轻盈,本能地沉浸在重生的喜悦之中。没过多久,饥饿袭来……”
“那时,我才发现人类的食物或酒水已经无法满足我的味蕾。它们是如此挑剔,如此不近人情。直到我喝下血液……”
“为什么我会觉得他们死得非常痛苦?贝蒂、米雷伊、法尔戎德,还有其他村民。”
“大概是因为我选择了死亡,而他们别无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