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抱歉,我们吵醒你了。天还黑着,再睡会吧。我保证不会再有噪音。”
安抚过基恩,贝蒂拥着桑奇躺了下去。
“你说过会给孩子做一张床。”
“可他更喜欢草榻。”
“这不是理由。”
“……”
“贝蒂!”
随着一声呼喊,基恩张开了双眼。他试着起身,但却在一阵晕眩中倒了下去。
“你醒了。喝下这个,这能镇痛。”
“赛拉?”
“对,是我。”
“……”
“贝蒂在哪?”
“她……他们都死了。”
“……”
一段时间后,两人回到了之前的战场。
焦黑的地面上,几个村民被烧得体无完肤。他们面容扭曲,仿佛在向周围乞求一个痛快的死亡。法尔戎德倚着那根刺进身体的长矛,心有不甘地望着倒在眼前的米雷伊。几步之外,贝蒂卧在一滩泥泞中。在她洞开的胸口处,血液早已凝固。直到基恩上前将她拥入怀中,那只紧握着石块的手才缓缓释然……
原地哽咽了片刻,赛拉将米雷伊与法尔戎德的尸体殓在了一处。碍于周围没有短柄斧,她只好留下那根杀死法尔戎德的长矛为这对夫妻陪葬。随后,她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些烧焦的尸体。
“……”
“这个人的左手少了一根食指。他应该是霍夫哈尔……”
“……”
“村里只有一个人佩戴假肢,韦恩……”
“……”
“兽牙挂坠……如果我没记错,它属于诺尔温……”
“……”
通过遗物与体貌特征,赛拉勉强辨认出几个村民。就在她打算安排这些死者各归家庭时,又一具焦尸牵住了她的视线。从体型来看,那明显是个孩子。她有意上前确认孩子的身份,但下一刻,双腿却像被钉进了地面一般,难以自拔……
不知不觉中,天空已然放亮。顶着密集的鸦鸣,赛拉快步来到基恩身旁。
“我知道你想和贝蒂多呆一会,那也是我希望的。可是你听,乌鸦正向这里聚集,其它野兽定然也在路上。我们最好早点离开。”
基恩浸湿衣袖,清理着贝蒂脸上的污迹,许久才点头回应了赛拉。无意中,他察觉到贝蒂的齿间咬着什么东西,取出后发现,那是一块皮肉。
这一刻,基恩仿佛亲历了贝蒂的死亡,而他的理智与感情也就此决堤。随着一阵哀嚎,他扑向倒在一旁的山谷人,手中的石块如锻锤一般砸向了那颗毫无意识的脑袋。一下、两下、三下……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中,石块碎成了砾渣,而山谷人的脑袋也再无完形。喘息中,他又发现了另一具山谷人的尸体,随即拖着一把铁剑赶了过去……
看着男孩将剑刃一次又一次楔进死者的胸口,赛拉一阵揪心。她伫在一旁等待着,直到男孩再没力气拔出铁剑,才挪步上前。
“我们应该尽快送走死者。”
“在某些故事中,厄休拉不止是狩猎之神,也是折虐、灾祸、迷雾,呃……或者说陷阱之神。她的爪牙会尝试捕捉死者的灵魂,然后对他们施以折磨。想要挽救那些灵魂就要烧掉他们的尸体,从而切断他们与世间的联系。这样厄休拉的爪牙便无法嗅到他们的气味。”
“……”
“他们——”
“罪有应得——”
说话间,基恩再次行动起来。他没有拔出剑刃,而是努力转动着剑柄,试图通过搅碎山谷人的内脏让其承受贝蒂濒死时的痛苦。
此时,赛拉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男孩拽到了眼前。
“够了——”
“够了!”
“看着我!”
“为了追赶你们,我日夜兼程!别让我的努力付诸东流!”
赛拉嘶吼着,不经意间,泪水已经溢出了眼眶。她本想继续说些什么,但最终,双唇间却只挤出了两个字。
“睡觉,马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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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堆噼啪作响,寒风播撒着死者的焚灰。山林中,狐火闪烁着点点微光,狼群的嚎叫此起彼伏。泥沼间,野猪相互刮擦着獠牙,灰熊的低吼不绝于耳。随着夜色降临,雾气悄悄漫过苔原,包围了这座孤零零的营地。
基恩坐在地上,打磨着山谷人遗落的铁剑。此时,他才发现手中的武器又大又重,并不适用。失落之余,他更加怀念那把贝蒂送给自己的匕首。一想到这把匕首正别在某个山谷人的腰间,他的身体便不住地颤抖,随即握紧磨石,更加卖力地打磨着铁剑……
在赛拉看来,男孩不过是在做无用功。因为即便全副武装,他也不可能战胜任何一头野兽。鉴于周围已然危机四伏,她没有同男孩讲道理,而是继续摆弄着手上的药品。
就在药剂师对着一瓶绛红色液体犹豫不决时,男孩凑了过来。
“柴堆迟早会熄灭。如果那时兽群还不离开,我们怎么办?”
“我们可以利用山谷人的尸体转移野兽的注意,反正你已经把他们开膛破肚了。”赛拉应道。
“如果兽群对我们穷追不舍呢?”
“如果真是那样,你就自求多福吧。”
话音刚落,苔原上传来一阵骚动。不多时,一支狼群闯进了两人的视野。它们将族群中最为瘦弱的个体赶到前线,与两人对峙,而余下的狼众则紧随其后,以钳形攻势围住了营地。
结合桑奇平日里传授的经验,基恩洞悉了狼群的意图,那就是评估两人的勇气与实力。如果自己不予以回应,那么狼群的试探将变成围攻。想罢,他立刻投出手中的石块,并且发出一阵大喝。见狼群不为所动,他又扔出火把,点燃了营地外围的障碍。
面对突然出现的火墙,狼众的反应相去甚远。有些个体下意识地退到一旁,有些则尝试绕过横在眼前的障碍,继续执行狼群分配的任务,更有甚者用后肢撩撒着泥土,企图熄灭火焰。见状,赛拉赶忙投出几瓶助燃药剂,巩固了火势。与此同时,她注意到一只灰熊正在营地另一侧四处嗅探。以免激怒这头庞然大物,她向其抛出了一把药粉。几乎就在下一刻,灰熊便被呛得连咳带喘,随即调头逃向了远处。
这时,沼泽的方向传来一阵嘶叫。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野猪群已经扎进泥潭,为自身挂满了泥浆。也许不等狼群退场,它们就会冲破火墙,踏平两人的营地。
望着蠢蠢欲动的野猪群,基恩打了个寒战。他试着找寻一些能发出噪音的物品,比如号角,但却一无所获。情急之下,他将目光投向了焚尸堆。
“哨子!霍夫哈尔的身上总是挂着一支哨子!”
“别管哨子了!”赛拉拦住男孩。“我会对付野猪。你该担心的是那个家伙!”
“谁?”
顺着赛拉所指,基恩望见一只体格健壮的苔原狼。不知何时,这个家伙已经来到两人的侧翼。它卧在灌木中,若无其事地清理着身上的废毛,似乎眼下的一切与它毫无瓜葛。不过,任谁都看得出来,它是在等待时机。
“那是……?”
“头狼,我想也是。”赛拉应道。“与我相比,你看起来更为弱小。所以一旦狼群发起进攻,那个家伙很可能直接扑向你。”
“我这就去找一面盾牌。”
“可你已经找过一遍了,记得吗?”赛拉提醒道。“这里既没有盾牌,也没有其它武器。”
“那我该做什么?等死吗?”基恩抱怨着。
“狼喜欢血液,而我刚好有一瓶山羊血,它是不错的诱饵。”说着,赛拉拿出之前那瓶令她犹豫不觉的绛红色液体,向其中溶了一些药粉。
“至于这粉末,它包含了怡芹、蜂针,还有麝香等药物——”
“这些药物对呼吸道、口腔、眼睛有很强的刺激性,正是它们赶走了灰熊。”
“你总是用毒药打猎吗?”基恩问。
“我要是你,就不会计较这些,尤其是现在。”
见风势正旺,赛拉将药剂扔向了头狼,随后,又向兽群抛出了大把药粉。
药物作用下,兽群惊悸连连,然而它们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四散在黑暗中,继续围困着营地。恰逢此时,一阵霜渣席卷了苔原。眼见火堆越发无力,赛拉赶忙拿出油脂为其助燃。
“看起来就连基尔默(维萨恩世界的大气与风暴之神)也打算借厄休拉(维萨恩世界的野兽与狩猎女神)之手将你我埋葬于此。”
“这怎么可能?我从没冒犯过他。”基恩质疑道。
“喜怒无常、不可预测,基尔默向来如此。这无关乎私人恩怨,而是神性使然。曾有人说‘人性就像毛团一样复杂’。仔细想来,我认为神性更糟。”
赛拉的话令基恩相当困惑,他试着反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很快,这份质疑便化作了不屑。
“神性……?那是你创造的词语吗?”
“创造它的人应该早就死了。你还是保持警惕,以后再考虑这些吧。”
“……”
就这样,两人在火堆前守了一夜……
黎明时分,天空现出一抹斑斓。仿佛是看到救星一般,基恩猛地站了起来。
“英灵殿……”
“这表示他们死前足够英勇,对吗?”
“基里恩(维萨恩世界的武神与战争之神)会接纳他们的,对吗?”
望着悻悻离去的兽群,赛拉松了口气。
“或许吧……”
“我们熬过了长夜,送走了死者。现在,你可以安心上路了。”
“我们可以原路返回,然后沿着小路走上高原——”
“然后——”
“我不去高原。”说着,基恩将铁剑绑在了背上。
“我要去找山谷人,为贝蒂复仇。”
“既然如此,告诉我,你打算如何找到那些山谷人呢?”赛拉问。
思量片刻,基恩拿出了那块从贝蒂齿间取出的皮肉。
“这块皮肉上有一部分刺青。”
“按照刺青,我会找到他的主人。”
“这是个好主意。那么你打算如何对付‘他’,或者‘他们’呢?”
说罢,赛拉背起行装,踏上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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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言,再次踏进家门,基恩倍感孤独。彼时的温情恍如隔日,如今屋中却只剩自己一人。他坐到壁炉前,揉搓着桑奇临行时留下的箭镞,不知不觉中陷入了往事……
“……”
“一连三支箭脱靶,他对弓箭没什么天赋。你的狩猎小队没指望了。”贝蒂奚落道。
“打猎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生存。他懂得保持安静,仅这一点就比其它候选人强得多。”桑奇摇动砂轮,继续打磨着箭镞。
“好吧。”贝蒂转向男孩。“等你获得第一颗兽牙的时候,我会为今天的话道歉的。”
“而我会亲自雕琢那颗兽牙。”桑奇说道。“你喜欢什么样式,武器、符文,还是火焰?”
“猎鹰!”男孩答道。
“你是说野兽?”桑奇一脸诧异。“我们通常不会在兽牙上雕琢野兽本身。”
“为什么?”男孩问。
“因为那是多余的。”贝蒂插话道。
“看得出来,你很羡慕小威利的新宠,对吗?”
听闻此言,桑奇恍然大悟。
“啊,对,我怎么忘了,老威利德尔为他的宝贝儿子搞了一只猎鹰。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个玩物。除了羽毛,它没什么价值。”
“猎鹰无法捕捉大型生物,但可以用来对付野兔和野禽。这是你亲口讲的。”基恩说道。
“我不否认这一点,不过我还是觉得驯养它们得不偿失。”
“……”
“停!”
“停下!”
“快停下!”
基恩捶打着脑袋,要求自己将注意力转向仇敌。然而此时,那些山谷人的名字与样貌却像云雾一样飘忽不定。无奈,他只好着眼现实。
“我需要更多的箭镞!”
“村里的铁材被山谷人抢光了。我得燃起锻炉,让它重新工作……”
“我还要……”
“我还要……”
“……”
“还要什么?”
带着一阵叹息,赛拉走进屋内。她的腋下夹着一捆油布卷,看起来里面包裹着某种武器。见男孩被油布卷吸引,她赶忙将之收起。
“你需要什么?”
“铁制品。”说罢,基恩拿起破拆工具,走出了家门。
“……”
叮叮当当的敲打持续着,直到诸多铁配件被汇成一锅,倒进了锻炉。
在此期间,赛拉萌生了许多念头,其中就包括丢下男孩,一走了之。不过,鉴于自己与猎人夫妇素来交好,她并没有付诸行动。待到男孩再次陷入苦恼时,她将其叫到了药房。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最大的痛苦是无人倾诉。”
“那时的我就像一块浸湿的抹布,不停滴洒着苦水,以至于是个人都想远离我。”
“你不必承受这个。”
“承受什么?”基恩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赛拉揉搓着手中的昏睡药水,如果此番劝说无果,她大概会让男孩再睡上一觉。
“我是说你不必对着火堆、空气,或者贝蒂的项链自言自语。”
“我就在这,我会倾听你的感受与想法。”
“这就是我想说的。”
“……”
略带鼻音的声线徘徊不去,基恩的视线终还是被引向了赛拉。烛光映照在那张冰湖般光洁的脸上,殷红的双唇托起直挺的鼻梁。细致的眉毛根根分明,琥珀色的眼睛散发着奇怪的魅力……
这是男孩首次近距离观察药剂师的容貌。尽管那与人们对涅芙嘉的描述相去甚远,但男孩却相信,这个女人与她们有着某种联系。因为在不久前,她透露了一些贝蒂死亡的细节,而在传说中,只有涅芙嘉才能洞悉死亡。
“我在回忆那些山谷人的名字与样貌……”
“我曾想起一些,不过现在又忘了……”
“我不太识字,如果识字,我会把它们的名字刻在皮革上……”
基恩沮丧地摆着头,手中的小刀无处安置。见药剂师拿出那块带有刺青的皮肉,他跟了过去。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防腐处理,然后我会修整这块皮肤组织,以便你能看清上边的图案。”说着,赛拉将皮肉塞进了药瓶。
“你说过,这块皮肉来自某人的脖颈,但那个人不是凶手,那么凶手究竟是谁?”
“米雷伊与贝蒂的致命伤均为贯穿性伤口,伤口周围呈现出紫青色,那是魔法造成的冻伤。所以杀死她们的人应该是个法师,至少也是个通晓魔法的学徒。”
男孩努力回忆着,但浮现在眼前的只有火光与厮杀的人群。这次,赛拉没有袖手旁观,她将一株打湿的草药扔进炉火,随后坐到了男孩面前。
“头部创伤会影响思维。或许我可以帮你回忆一些细节,不过——”
“不过什么?”
“我需要翻阅你的记忆。”赛拉抿了下嘴唇。
“我没法向你解释太多。除了药剂师,我还是个不太合格的法师。我可以通过简单的魔法在你的记忆中寻找你要的答案——”
“那个过程就像翻书页一样,但前提是你要接受我主导你思想的书页。”
尽管无法理解赛拉所言,基恩还是点头应了下来。然而此时,赛拉却一脸凝重。她抬起双手,迟迟没有念出咒语。
“这个过程会让你重温几天甚至更早以前的痛苦。你确定要我这样做吗?”
“这样我才能牢记他们。”
“好吧。记住,不要对抗我的意志,否则你很有可能落得精神分裂。”
炉火中,药草散发着阵阵淡香。随着咒语落下,两人的意识回到了从前。
一双稚嫩的手摆弄着赶猪棍,周围的孩子挥着木剑追打……
测量过孩子的身高,女人用小刀在犁耙的握柄上刻下标记。随后,她扛着犁耙走向了菜地……
酒瓶从头顶飞过……唯有怀里的羔羊能带来温暖……
羊皮已经无法保暖,无奈,他只好把干草塞进衣服里……
“贝蒂,她是个好女人……”
“挨打很疼,但能让你强壮……”
“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
“杰巴尔德!”
“熊爪!山峰!”
“铁拳!擎风铁拳!”
“……”
“霜火!尤希尔辰·霜火!”
“汉彻恩·沙恩!独眼!瞎子!匕首!插在腿上!”
“皮肤!一个失去皮肤的人!脖子上有咬痕!”
“……”
事罢,药剂师起身准备离开,不料却被昏沉中的男孩叫住。
“赛拉——”
“那天晚上,你躲过了山谷人的搜查,是吗?”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山谷人出现时,我正在林中采药。回来后,我才发现大家出事了。”
“采药……”
“对,采药,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有件事,我认为你有必要知道——”
“高原人离开后,贝蒂找到我,要我为她打胎。她希望你过得更好,所以才出此下策。”
“你答应了?”
“不。我正准备外出采药,于是我让她再考虑几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