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已去,春耕是这个季节的主题。除了麦类与豆类,纳美莉安人的作物以土豆、甜菜、萝卜等耐寒蔬菜为主。基于苦寒年代流传下来的教训,各地领主均会在此时选定一片土地种植“越冬作物”。顾名思义,该耕地的产出将作为当地的应急储备。对于那些生活在偏远村落,如金色水车的居民来说,这项工作尤为重要。
领主长屋的议事厅中,威利德尔的目光在儿子推荐的几种候选作物间游移不定。本着以往的经验,他首先排除了甜菜。这样的决定令小威利颇为失望,于是,他拿起甜菜,大口塞进了嘴里。
“甜菜的口感更好,这可不是土豆能比的。我听说其它地方至少有三种越冬作物。你也该想办法丰富本地越冬作物的种类。”
“你脚下的地方叫金色水车,没有那么多耕地,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另外,土豆的产量高于甜菜。那意味着在危急关头,土豆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等你明白这些道理再来教我做事吧,小崽子。”
两人正说着,屋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威利德尔仿佛已经嗅到了那特有的药香,于是离开长桌,回到了座位上。
果然,来访者正是赛拉。对于这个女人,威利德尔可谓好恶交织。早年间,他曾想迎娶赛拉为妻。倘若亲事达成,他不但能抱得美人归,还能通过这位药剂师的工作稳固自己的统治,为村子的发展增加一块基石。然而,让这位领主始料不及的是,赛拉的拒绝来得比冰凌断裂还要干脆。从那以后,他一直担心这位药剂师会在某天远嫁他乡,亦或不辞而别。
回想起昔日种种,威利德尔的内心五味杂陈,直到小威利发出一阵咳嗽将他拖回当下。
“药剂师,有事吗?”
“威利德尔领主,关于越冬作物,我为你带来了更好的选择。”说着,赛拉从篮子里面取出一块红色根茎。
“这是我用几个冬天培育出来的植株,我叫它‘红土豆’。它的分生速度很快,并且十分耐寒,即使在雪层下也能持续生长。”
“最重要的是——”
未等赛拉说完,小威利拿过红土豆咬了一口。几乎就在下一刻,他便感到一阵苦味直冲头顶,随即吐了出来。
“呃!这东西像你的药水一样难以下咽。”
“你当真没搞错吗?!”
“对,它很苦。正因如此,它才更利于保存。只要经过烹饪,那苦味就会淡化。”赛拉解释道。
“我敢说,连野猪、老鼠都不会吃这东西。”说着,小威利将红土豆转给了威利德尔。
“如果我们有奴隶,我会用它去惩罚那些不听话的家伙。”
“你看着办吧。”
“……”
威利德尔没有应声,但整间长屋却突然安静下来。见老爹身前的桌案上忽然现出几道划痕,小威利一阵胆寒,随即收起他的领主做派,退到了一旁。
“即使经过烹饪,这东西的苦味也只是‘淡化’,而不是‘消失’,是这样吗?”威利德尔问。
“那不是问题。任何调料都能盖过那残留的苦味。”赛拉应道。
思量一番,威利德尔终还是摆摆头。
“不,药剂师。生活已经够艰难了,我不会让这些奇怪的食物为难我们的舌头。”
“越冬作物的事情应该由领主操心。你只要专心本职工作就好。”
“就这样吧。”
听闻此言,赛拉一阵无奈。她不打算继续浪费口舌,于是转身离开了长屋。
“老的墨守陈规,年轻的自以为是。结果都一样。”
“是啊。生活已经够艰难了。我该专心于自己的工作,何必自找麻烦呢。”
“至于红土豆,迟早会有人需要它们。”
“……”
多年以来,赛拉虽深居简出,却也了解纳美莉安人的生活和思想。在她看来,本土居民的社会阶级主要分为四层,领主、战士、生产者和奴隶。奴隶位于社会底层,被人们视为货物、耗材和生产资料。这些人的命运掌握在其主人手中。对于他们来说,从主人那获得的最高奖励莫过于自由。生产者包括猎人、工匠、农夫等。其中,向某位领主提供长期劳务的家庭被称为“庭户”。作为交换,领主要向他们的庭户支付报酬,并在庭户遇到麻烦时出面主持公道。那些与领主鲜有交际的人被视为“游民”。遇到麻烦时,此类家庭通常只能自求多福。领主手下的战士大多来自宗亲及其下辖生产者的家庭。在这些人中,身手不凡者会被领主封为“宗族侍卫”,即职业战士。这类人不需要承担赋税,但要时刻准备为领主流血。无论男女,纳美莉安人自幼就会练习战斗。按赛拉的话说,他们之中不是所有人都识字,但每个人都习得武器与盾牌。在战斗、生产和物资交换等方面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人会被拥为领主。领主头衔可以世袭,不过这种传承最多延续几代人。导致传承终结的原因有很多,最常见的无疑是宗族间的流血冲突。当谈判或调解无法达成一致时,领主们便会靠铁与血解决矛盾。如果人手不足,领主下辖的生产者与奴隶也会加入战士的行列。可想而知,一个领主的实力主要取决于他所能凝聚的战斗力。
关于这些看法,赛拉从未对谁提及。她不介意自己被划入生产者的行列,毕竟少言多做让她避开了诸多麻烦,也让她在本地站稳了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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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耕结束,人们聚在水车前把酒言欢。恰逢此时,一队人马不期而至。
见来者的盾牌上大多带有“擎风铁拳”,也就是高原之主的徽记,威利德尔不觉眉头一紧,而当认出这支队伍的领主时,他的心中更是生起一丝寒凉。
“如果是为了收税,擎风者不会派出自己的直属手下,更何况这次来的人是杰巴尔德。”
“是他又怎样?”小威利问。
“没什么。他实力平平,但在处刑方面很有创意。他曾用我们身后的水车绞死了不少人。”说罢,威利德尔带上一杯蜜酒,迎向为首的高原人。
“杰巴尔德领主,你来参加我们的庆祝,是这样吗?”
“不,威利德尔。我来是为了别的。既然你已经召集了村民,我正好长话短说。”
杰巴尔德喝光蜜酒,而后分开人群,走到了水车前。
“都听好了!”
“奉维亚尔·擎风者,希尔伦高原之主的命令,我来金色水车征召战士。”
“这次不是自愿制,被选中的男人就要跟我们走。”
“为你们的男人准备好口粮。回到高原之前,他们得自给自足。”
话音刚落,村民们一阵嘈杂。
“去他妈的!上次打仗我失去了丈夫!让擎风者行行好吧!我不想再失去儿子!”
“入冬的时候他来收税,现在又来征人。不等打仗,我们的村子就得玩完!”
“他的腚眼里一定是塞骨头了,所以在脑袋里酿出这屎一样的想法。”
“……”
此时,威利德尔陷入两难。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决定,终其结果都将是一场悲剧。响应高原之主的号召意味着有人会身死战场,有人会家破人亡,有人会投奔他乡,有人会背负骂名。但如果他拒绝这次征召,脚下的土地很可能在短时间内血流成河。想罢,他赶忙站出来,向村民发出一阵呵斥。
“够了!”
“你们骂得够多了!”
“现在喝杯酒,听我说几句!”
“没错!这次征召确实仓促。但你们心里早就有数了,不是吗?!”
“就在昨天,就在酒馆里,你们之中有人说他会用勺子挖出敌人的眼睛,还有人说他要用叉子捣碎敌人的双黄蛋。可是现在,你们却恨不得把昨天说过的话咽回肚子里,把裤裆里的东西当作累赘丢掉!”
“这就是你们积攒多年的勇气?!”
“这就是你们给子孙后代做出的榜样?!”
“别忘了,是擎风者,高原之主给了我们土地!”
“所以,只要他号召,我们就该拿起武器,为他而战!”
“如果有谁否认这一点,现在就离开金色水车,永远别回来!”
“……”
人群散去后,杰巴尔德首先来到威利德尔的家中。两人补上了几句客套,随即谈起正事。
“按照规矩,我得带走你或者你的儿子。我希望你加入我的队伍。你家的小子也可以,毕竟他已经高过屋檐了。作为金色水车的少主,他应该站出来为高原效力。只有这样,乌云大厅的长桌前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总之,选择权在你。”
“村里需要个主事的人,我得留下。你可以带走我的儿子。不过,我需要你给擎风者带话。”
“是什么?”杰巴尔德问。
“我希望我儿子远离前线。”
见对方一脸惊讶,威利德尔重申了自己的要求。
“对,你没听错。我希望我儿子,小威利德尔远离前线。”
“我不指望他能给某位大人物的少爷或小姐当陪练,进而攀上高枝,只希望他干些力所能及的事,哪怕呆在圈舍、马厩里也好。”
未等杰巴尔德回应,小威利哼了一声,随后摆弄起父亲的长剑。
“如果呆在马厩里,我靠什么去赢得属于我的椅子?!”
“我可不想成为一个只会种地、养马的领主。”
“我能打仗。”
听闻此言,威利德尔夺过长剑,狠敲了下儿子的脑袋。
“你以为向村里的小崽子挥挥拳头就算是打仗吗?!”
“你以为宰过几只牲畜就能证明你的英勇吗?!”
“低头数数吧!看看自己到底有几根屌毛!”
作为外人,杰巴尔德无心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但同样身为父亲,有些话他不吐不快,于是将小威利拽到了一旁。
“闭嘴吧,小崽子。你老子说得对。”
“我的大儿子叫加沃尔。像你一样,他勇敢好斗,渴望成为人人敬仰的战士。”
“平日里,我反复向他强调战场的多变与残酷。事实证明,他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在一次针对游民的劫掠中,他没有听从同伴的警告,执意追击逃散的敌人。等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被敌人大卸八块,做成了路标,就像你家菜地里的稻草人。”
“当时,他的手指着不远处的山谷,那样子仿佛在说,‘快,去追他们,他们就躲在那里。’”
“……”
缓了片刻,杰巴尔德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没有追杀敌人——”
“你知道为什么?”
“那——那是个陷阱。”小威利战战兢兢地回道。
“或许吧。总之,游戏可以从头再来,但战争不行。”
“你能宰杀牲畜,那是因为牲畜不会拿起武器杀你。”
“现在滚吧,让我和你老子单独谈谈。”
小威利走后,杰巴尔德抽出了威利德尔的长剑。看到这把剑被妥善保养,他松了口气。随后,他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威利德尔身旁。
“当初,你、本诺尔和伍夫泰格助我消灭了‘鼹鼠帮’。事后,你在战利品中选择了这把长剑。我们都知道,高原缺少铁材。即使现在,一把长剑也堪称贵重。然而,对于你的要求,我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同意了。你知道为什么?”
“那是你第一次战斗。你奋勇杀敌,并且亲手宰了那只‘老鼹鼠’。我认为你配得上这把剑。但自从继承了家业,你就变了,从战士变成了农夫,在这地方埋头苦耕。”
“你到底想说什么?”威利德尔问道。
“你的小子,你该给他个机会。若不让年轻人亲临战场,你的话永远是耳旁风。”杰巴尔德说道。
“得了吧!”威利德尔的全身不受控地颤抖着。
“踏上战场需要勇气,能否全身而退靠的却是运气。”
“你提到了本诺尔和伍夫泰格。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本诺尔被精灵射杀,他的尸体上插满了箭矢,像只刺猬。”
“伍夫泰格被不知名的野兽拖进森林。等我找到他时,他被晾在那里,就像一条被吃剩下的鱼,全身上下只剩脑袋……”
“我们明明胜利了,可他们还是死了!”
沉默许久,杰巴尔德呼出一口长气。
“这就是你当初不辞而别的原因,对吗?”
“对。我受够了!”
“你看到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还没娶妻,甚至还没开过荤。”
“作为老子,我不希望他上战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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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高原人来到猎人一家的小屋外。桑奇与贝蒂再次相拥,而后走出了家门。
就在一行人准备离开时,杰巴尔德注意到除草归来的基恩。仅凭目测,这位领主就知道男孩的身高不及长矛的一半,未达到征召标准。或许是一时兴起,他上前晃了几下男孩的肩膀。果然,那感觉就像是在摧残一颗无根的野草。
“这小崽子弱不禁风,难挑大梁。我听说你妻子怀孕了,他们往后的日子一定会很艰难。”
“他们能应付,不劳你操心。”桑奇应道。
“我们拭目以待。”杰巴尔德戏谑一笑,扭头向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去拿把弓来,让我们看看这小崽子的力气。”
不久,一把长弓立在了基恩面前。
所有人都知道,即使成年人也需要经过一番训练才能操作长弓,不可能一蹴而就。作为猎户之子,基恩对此更是了然于心。但此时,他由衷希望能做些什么,向在场的人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于是,他学着成年人的样子,同面前的领主谈起了条件。
“如果我拉开这把长弓,你会让桑奇留下来吗?”
“不行。征召战士是我的职责。”以免男孩敷衍了事,杰巴尔德马上抛出了另一个条件。“如果你拉开这把长弓,它就归你了。”
对方所允并非自己所求,可一想到这把长弓或许能在以后的战斗与狩猎中帮到桑奇,基恩还是全力牵拉着弓弦。然而,长弓的阻力很快便让他的双臂不堪重负,颤抖起来。
在此临别之际,桑奇最不想看到的莫过于家中生变。见侄子明明知道自身的力量无法驾驭长弓,却还一味地用着蛮力,他一阵忧心,随即出手将其制止。
“我告诉过你,要学会放弃,放弃那些危险的目标,放弃那些得不偿失的目标,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目标。这些你都忘了吗?”
“别埋怨孩子,他没做错什么。况且这从来就不是什么力量测试,而是强人所难!”说着,贝蒂夺过长弓,扔回到杰巴尔德脚下。
“你已经征召了我的丈夫!直说吧!你还想要什么?!”
杰巴尔德没有动怒,相反,他甚至有些庆幸这家的女人在此时向自己‘发问’。如此一来,他刚好可以继续之前的话题。于是,他扯过一张长凳,坐到了一家人对面。
“人们都知道,响应‘战争号角’的家庭可以免除赋税。人们还知道,有时候那就是句屁话。因为能否真正免除赋税完全取决于领主们的心情。”
“我不是个只会放空话的人,我坚持说到做到。我看到了你们的难处,而我恰好有个提议能帮你们度过难关。”
“我给你们三只羊,还有这把长弓,换你家的小崽子,如何?”
“不!不卖!”桑奇一口回绝道。
“你误会了。我不是奴隶贩子。”杰巴尔德解释着。“我要把你的孩子训练成战士。按规矩,他成年以后得为我效力十年。期限到了,我会放他回来。”
“不!他哪都不去!”
“他——呃——”
话未说尽,贝蒂只感到腹部一阵疼痛,随即跪倒在地。
此时,村民越聚越多,威利德尔隐隐感觉到人们的不满正在发酵。以免高原人火上浇油,他低声向杰巴尔德发出了警告。
“女人流产,灾祸连连。适可而止吧,杰巴尔德。”
“你怕了就请回吧。如果有必要,我会用绞索同他们讲话。”
“别忘了,我才是金色水车的领主!”
“……”
在威利德尔的劝说下,杰巴尔德最终同意留下一些男人以维持村子的运转。遗憾的是,这份幸运并没有轮到猎人一家,而是落到了那些甘愿献出孩子的家庭。
得知此事,基恩夺门而出,奔向了高原人的队伍。即使不问,贝蒂也清楚男孩心中所想。于是,她赶忙追了过去。
“不!站住!”
“放开我!”
“我可以代替桑奇——”
“那样他就能免于征召!”
“那么你呢?!”贝蒂将男孩拽到面前,质问道。
“十年会发生很多事!就算那时你还活着,你能记起回家的路吗?!”
“能吗?!”
贝蒂嘶吼着,声音传遍了金色水车。见男孩被自己吓得失语,她赶忙将其拥入臂弯。
“桑奇会回来的——”
“即使头顶只有星星,他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或许下一个春天,他就会回来。”
“我们要做的是让生活继续。”
“……”
在基恩看来,春天从来都不像人们期待的那般美好,随之而来的诸般变故总是让人心生冻疮。他望着高原人的队伍,直到桑奇的身影消失在山地间才收回了视线。
“你说得对。”
“我这就去检查陷阱,日落前回来。”
“我会带上火把,那能驱赶野兽。”
“……”
男孩离开后,贝蒂来到赛拉的庭院。徘徊许久,她终还是敲响了药剂师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