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美莉安的冬天总是冷酷无情,期间的新生儿大多活不到春天,而年老体弱者往往一睡不醒。吟游诗人常把这里的冬天比作淘汰弱者的镰刀。它从不失约,从不偏袒,总是低头做事。生活在苦寒年代的人会祈祷它早日离去,现在的人们则从容面对它的到来。
临近冬日,铁石镇上的居民正抓紧一切空闲享受着阳光。屋檐下晾晒的食材已被封存,取而代之的是诸般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杂物。这些杂物被系上诸如兔尾、鸭毛、碎皮子、麦穗等边角料,用以标明主人的生活所需。不久之后,太阳将被彻底压制在地平线之下。在那些被极夜与严寒笼罩的日子里,人们往往以这种方式互通有无。
迎着本地人的冷眼,一个中年男人来到了镇上。他满脸寒霜,两腿发沉,几张毛皮围在腰间,猎弓与箭囊斜挎在身。想到今晚不用睡在野外,他纵出一口长气。
“我该先找个地方投宿……”
“酒馆?不……那还不如挤在我兄弟的家里……”
“唔,最好的情况莫过于找到一个需要暖身的女人……”
男人扫视着镇上的屋舍,寻找着是否有女人的底衣挂在屋檐下。如果有,他可以登门拜访,用一些毛皮换得一张床榻,甚至美妙的身体相互取暖。但结果令人失望,视线之内,屋檐下挂着的大多是兔脚与鸭毛,还有一些鱼骨。无奈,他只好向兄弟的小屋走去。
“我怎么忘了,铁石镇遍地是矿工,不缺男人。”
“伊瓦(英瓦尔德)曾说过,这地方是寡妇的福音……”
不久,男人来到伊瓦的屋前。见门口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酒瓶,他眉头一紧,而当注意到那面曾伴随兄弟征战的盾牌正被当作货品晾在一旁时,他更是一阵揪心……
就在男人愣神之际,屋内传出几声怒吼,紧接着是器皿打破的声音。很快,一个男孩夺门而出。那个正在逃跑的男孩衣着破烂,满脸炭灰,身上披着一块床布。刚刚踏足室外,他便打起了寒颤,随即一头扎进柴房,将身体埋进了草堆。
男人认出那是自己的侄子基瑞恩(基恩),于是迈步跟进了柴房。
“瞧瞧——”
“草扎、木柴、干地衣——”
男人扬起一把干草,坐在了柴堆上。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起初,基恩以为男人是来找自己交换木柴的过客,想到自家木柴并不富裕,他没有回应。直到男人除去脸上的油脂与寒霜,他才认出那是自己的叔叔桑奇,于是点头应了一声。
“桑奇(桑奇纳德)叔叔。”
“对,是我。”
“这些储备无法过冬。你需要更多的木柴,至少要填满柴房。”
“桦树燃烧不够持久,但胜在容易处理。你不妨去试试。”
桑奇将斧头递给侄子,但后者却一脸木然,无动于衷。不难看出,无论是对熬过这个冬天,还是对伊瓦的状态,男孩都已经不报希望。无奈,桑奇只好将斧头撂在了一边。
“我知道伊瓦还在酗酒。那不是你的错,所以——”
“别为那难过。”
“我这就去和他谈谈。无论如何,我都会带回好消息。”
对于桑奇的保证,基恩将信将疑,但他还是扛起斧头,离开了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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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推开屋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桑奇踢开散落一地的碎渣,径直走向了长椅上的醉汉。
听到有人进屋,伊瓦下意识地想要投出酒瓶将来者赶走。然而,残存的理智告诉他,那样会浪费不少蜜酒。于是,他放下酒瓶,发出一阵呵斥。
“我叫你,嗝,滚出去!”
“光是走进这屋子我就已经醉了——”
“不劳你送,我过会就走。”
伊瓦定睛观瞧,见来者是自己的兄弟,他歪嘴一笑。
“噢,桑奇,我的兄弟。”
“何必着急赶路呢,嗝。”
“来,我们喝一杯——”
桑奇正要接过酒瓶,但伊瓦却忽然变卦,将其揣进了怀里。
“嗨,这是我的酒——”
“你的在火边——”
“自己动手。”
桑奇没有取来蜜酒,只是扯过一张凳子,坐了下去。
“你看起来不太好,比上次还要遭。”
“告诉我,除了备些食物,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我很好。嗝——”
“除了瓦罗拉(维萨恩世界的农牧与大地女神)害得我今年颗粒无收,山谷(温德罗斯山谷)派来的领主还征走了去年的陈粮,其它都挺好。嗝。”
见兄弟再次举起蜜酒,桑奇一把将之夺下,扔进了火坑。
“不!别再喝了!”
“你既不想务农,也不想打猎,那么你至少可以重新投到某位领主的麾下!”
“对,我应该可以,可他们说不要酒鬼,嗝,然后就把我赶了回来。”
“真是蠢话。嗝。身为北方人,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嗝——”
正说着,伊瓦感到肚里的酒水一阵翻腾,随即“哇”的一声吐在了地板上。
“呃,真是浪费——”
“我又失败了……”
“……”
“无论如何,莫文已经死了。她在更好的地方,而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你可以再娶个女人,同她一起把孩子养大。即使娶个奴隶过活,也胜过这样浑浑度日。”
“你听到了吗?!”
“……”
“我没有孩子……”
“到了冬天,最好谁都别有孩子……”
桑奇试着将兄弟扶正,但后者还是像软泥一般歪向一旁,那副好死不活的样子与曾经号称“铁骨”英瓦尔德的人相去甚远。他同情自己的兄弟,却又怒其不争。无奈之下,他放弃了劝说。
“好吧。如果你不想照顾基恩,我可以替你照顾他一阵子,或者一直照顾到他成年。”
除了哼声,桑奇得到的答复只有阵阵粗喘。可以肯定的是,即使酒醒,他的这位兄弟也无法做出正确的抉择。考虑到自家饭桌前势必会新增一副餐具,他决定尽快踏上归途。
一段时间后,屋外传来一声脆响,桑奇立即起身赶了过去。果然,基恩已经归来,在他身后是一棵干枯的白桦树。
“别管它了。”桑奇接过搬运工作,说道。
“去找些能帮你御寒的东西,我们要在极夜中跋涉。”
“路上我会跟你讲讲你的新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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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旅行显然不像冒险故事里讲的那般刺激。凛风不加修饰地吹打着基恩,他的身体很快便失去了知觉。每向前迈出一步,他都感觉自己的小命正慢慢没入冻土。久而久之,他的耳畔只剩风啸,思绪也渐渐冻结。他努力回忆着柴房里的草垛,回忆着屋内的火坑,回忆着一切能带来温暖的事物。但那些都无济于事,他能做的只有回到现实,直面严寒。
经过一番周折,两人绕过了泥沼。
见侄子已是满脸结霜,桑奇停住了脚步。他向太阳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随后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疏林。
“我们去那边落脚。只要度过今晚,后面的旅途会容易些。”
“怎么会?”
“荒野过客,比如猎人、车夫通常会保留那些在旅途中搭建的临时营地,以备日后之需。其他旅行者把那些营地当作落脚点,如果需要,他们会自己动手加以改善。在金色水车和铁石镇之间有不少那样的营地,其中一些是我以前搭建的。在任意两地间旅行,人们或多或少会遇到类似的营地。如果你发现某个营地被破坏了,那多半是强盗所为。”
“他们为什么那么做?”
“为了给我们制造麻烦,那样他们便有机可乘。”
没过多久,木柴在火坑中燃烧起来,树枝与泥土搭成的窝棚勉强阻挡了寒风。
桑奇灌下两口蜜酒,而后将酒囊递给了侄子。
“酒能帮我们御寒,还能缓解疲劳。这是旅行必备的东西。但别喝太多,那会影响你的感官。”
随着香甜的蜜酒滑进肚里,一股由内而外的暖意流向了基恩的全身。那种舒适感令人欲罢不能,而他也终于了解到为什么人们会对蜜酒如此着迷。又一口酒水下肚,他的思绪缓缓融化。有那么一刻,他回想起之前叔叔做出的那些手势,于是有样学样地将其重演了一遍。
“这些手势代表什么?”
“我用这种方法来估算剩余的光照时间。从地平线到太阳的下沿,每一个手掌的宽度代表一根蜡烛燃烧的时间。如果要扎营,至少要预留两根蜡烛的时间。尤其是冬天,太阳落山的速度堪比撒尿。没等你提上裤子,它就不见了。”
“我的手掌太小怎么办?”
“那就留出更多的时间与力气去搭建营地。”
“……”
“为什么那些石头会着火?”
“你没用过火石吗?”
桑奇从口袋中掏出两块石头,演示着。
“瞧——”
“颜色较深的是火石,另一个是铁矿石——”
“快速摩擦两者就能制造燃屑。”
基恩学着叔叔的样子,很快便擦出了火花。
“镇上的人一直用火绒和火钻。”
“没错。火钻的效率更高,但那东西不便于携带,而且容易受潮。”
桑奇又灌下一口蜜酒,而后侧身卧了下去。
“明天还要赶路。该睡觉了。”
“好的,叔叔。最后一个问题。”
“是什么?”
“婶婶是什么样的人?”
“是啊,是啊——”
“贝蒂(贝提尔德),她是个好女人。”
“她会做甜卷、烤土豆、肉汤……”
“她很善于缝缝补补……”
“她很少大吼大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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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数天后,两人总算摆脱了极夜的追赶。纵然如此,接下来的东归之路也不轻松。白天,日头始终徘徊在地平线附近,阳光像被稀释过一般,只能将将照亮天空的边缘。无论是否满意,这就是所有旅行者最大的福祉。到了夜晚,狼群在平原上肆虐,狐火在林木间游荡。若无火光相伴,再强大的战士都会沦为厄休拉(维萨恩世界的野兽与狩猎女神)的猎物。
一路上,基恩时而攀高侦察前路,时而模仿叔叔的样子,在林木间搜索兽迹。对于这些探险,桑奇很少干涉。诚然,作为长辈,他时常担心侄子会受伤,但作为纳美莉安人,他更相信一句古语,受伤是成长的必由之路,而伤愈的孩子会更加坚强。
又过了几天,两人接近了大陆龙骨,未眠山脉。随着地势上升,周围的一切渐渐覆于白霜之下。地面渗出的寒意在每次落足间钻入衣缝,即使驻足片刻都能让人原地冻结。
就在两人来到树下休息时,高处的冰挂忽然响作一片。很快,他们的肩头便覆上了一层冰渣。
“这是基尔默(维萨恩世界的大气与风暴之神)向我们发出的警告。永远别忽视它。”说着,桑奇晃动双肩,将身上的冰雪连带即将到来的寒颤抖得一干二净。随后,他提着斧头走向了一旁的小树。
“什么?”基恩一头雾水,马上起身跟了过去。
“在靠近林木的地方取得木柴固然容易。但是,抬头看看那些冰挂——”
“由于冰挂的存在,我们得到的木柴定然已经受潮。且不说点燃受潮的木柴需要更长时间,单是其着热时散发的烟雾就够我们受的。”
“倘若这份警告迟来片刻,我们今晚必定葬身荒野。”
“记住,永远不要忽视基尔默的警告。”桑奇端起斧头,重申道。
“从现在开始,我们不但要收集食物,还要提前烘干木柴。”
“我这就去办。”基恩点头应道。
“等等。别心急。”桑奇将侄子拽到面前。
“告诉我,你的目标是什么?”
“血浆果——”
“那是众神在战斗中洒下的血滴,吃它们能补充体力。它们拥有红色、紫色、蓝色、黑色的果实,还有草叉状的叶子。”
“橡果——”
“未经烘焙的橡果是苦涩的,不能直接食用。”
“还有松塔、干草、枯树皮。”
“很好。”桑奇向侄子投去赞许的目光。
“积少成多是不错的选择。”
“出发吧——”
“遇到麻烦就大叫!”
“好的!”
桑奇朝侄子前进的方向观望了片刻,直到确定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内,他才再次端起了斧头。
“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不错的采集者——”
“厄休拉——”
“我会教他制作陷阱、使用弓箭——”
“不出十年,他就会成为一名合格的猎人——”
“两人合作狩猎要比单枪匹马更容易成功。”
“农忙时,我们会一起种地——”
“只要一年,贝蒂就能教会他如何饲养禽畜,照顾田地。”
“瓦罗拉对辛勤劳动的人还算慷慨——”
“说道贝蒂,我可真是想念她……”
“……”
“叔叔!”
“看我找到了什么!”
基恩的叫喊把桑奇拉回现实。他转过身,只见男孩抱着一团泥土走了过来。
作为经验丰富的猎人,桑奇对根茎早已司空见惯,但他还是瞪大眼睛,赞美着侄子的收获。
“瓦罗拉的麦穗环——”
“这块根茎大得像蜂巢!”
“据说人们在捕猎野猪的过程中发现了根茎,并把它带上了餐桌。”
“顺便说一句,别去招惹野猪,那对你来说为时尚早。”
“我记住了。”基恩应道。
“现在,说说看,你是怎么发现它的?”
“我没有。”基恩摆摆头。“是它拱出地面,而我恰好被它绊倒了。”
“我曾见过更大的根茎。常听人说这种东西吃起来像萝卜。”
“我吃过一次,那感觉更像是在咀嚼草纸。”
“如此说来,你吃过草纸?”桑奇问。
“对。那东西难以下咽。”
“那是因为它们两者都含有大量纤维。别担心,贝蒂会把它做得像土豆粥那样美味。”
“……”
冬天的夜晚永远比你想象中来得更早,这条铁律已经根植于纳美莉安人的意识之中。未等最后一抹阳光散尽,叔侄两人便在一处猎人营地安顿下来。然而,随着夜幕降临,这座看似安全的营地却迎来了一批不速之客——狐火。
望着那些忽明忽暗、忽远忽近的光点,基恩一阵忧心。
“狐火,它们究竟是什么?”
“它们是野兽的灵魂。”桑奇躺了下去,应道。
“如果猎人没能干净利落地杀死猎物,那么猎物的灵魂就会化作狐火。”
“据说——它们总是回到曾经的栖息地,在那里四处游荡,专门攻击那些捕杀其同类的家伙。”
“据说——它们会吸干敌人的热量,后者甚至来不及打个寒颤就会被冰封。”
“据说?”基恩问道。
“对,据说。”
“只要记住别去招惹它们就好。”
见叔叔处之泰然,基恩也躺了下去。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是吗?”
“等你长大了,这条路就没那么长了。”
“长大……”
基恩念叨着,目光随之飘向了天空。不知不觉中,那里已是一片斑斓。自从记事以来,那些在夜幕下舞动的流光便是他心中一切美好的缩影。他曾相信这些流光实际上是有思想的灵魂,它们用多变的色彩与形态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传递着各自的情感。为了验证这种猜测,他总是在流光出现时举起手臂,等待它们的回应。但后来他才得知,那种期待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英灵殿……”
“对,英灵殿。”
“每当凡间战火纷飞,基里恩——强大的武神与战争之神就会派出他的女儿,也有人说那些是他的侍卫、信差或者侍女。总之,她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涅芙嘉,意思是‘战场少女’。这些女子身披硬甲,腰佩短剑,手持长矛与盾牌,翼盔之下是无与伦比的美貌。她们会逐个甄别阵亡者的灵魂,将那些生前英勇战斗的人引入英灵殿,侍之以美酒佳肴。酒足饭饱后,那些战士会与挑战者决斗。如果某个战士赢得了观战者的喝彩,基里恩会将他收入麾下,并把那位引导他进入英灵殿的少女嫁给他,让他们生下很多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