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路急行,拂晓时分,到达一个村庄,进入一座宅院。李三虎等人径直将康贵押去了后院,林枫和邵福将姜正之领到一间干净的房中。林枫道:“走了半宿路,姜先生定是劳累了,先睡上一觉。”随即又对邵福说道:“等姜先生休息好了,你陪姜先生在村里走走看看。”
林枫走后,邵福忙让姜正之上炕躺下,又给盖好夹被,道:“姜镇长你先睡会儿,我先出去一下。你不用害怕,住在这屋的人,绝对安全。”说罢,走出了屋门。
此刻,姜正之躺在炕上,觉出有些疲惫,片刻之间,便安稳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邵福从外面进来,见姜正之已然起身,便将一张桌子放在了炕上,随后紧忙出去,再进来时,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盘炒鸡蛋,一碟咸菜,两张白面饼和一碗面汤。邵福将这些饭食放在桌上,说道:“炊事员刚刚做得,姜镇长快趁热吃了。”
姜正之道:“你也一块儿吃。”
邵福道:“我们队上一起吃过了,这是炊事员专门儿给姜镇长做的。”
姜正之笑道:“这里真比我家里吃得好。”说完,大口吃了起来。
邵福道:“姜镇长是我们首长请来的客人,当然要用好饭招待了。我们队上的伙食,哪有这么好?”
吃完饭,邵福收拾好桌子,说道:“我陪姜镇长出去走走,到这个江村里面看看,这可是个三千多人的大庄。”
姜正之道:“客随主便,走走看看也好。”
两人走出院子,来到街上,邵福道:“镇上的桂莲和我都参加了八路军,特别是桂莲,也就是现在的林枫同志,她的情况,姜镇长居然一句没问。我弟弟在镇上的事,也一句没说。”
姜正之道:“人家想让你知道的事,一定会主动告诉你;人家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就是问,人家也不会说。”说着看向邵福,笑道:“你都能从秦沽把我请到这儿来,你还能不知秦沽镇上你弟弟的事?”
行走间,见这个江庄真是很大,屋舍虽多是土房,却颇显齐整,街上也比以前到过的村庄干净许多。来往的村人,无论男女,随意说笑,全无地方驻扎军队时,民众脸上紧张慌乱的神色。一些身穿土布军衣、身背步枪的军人,正手持扫帚打扫街道;也有一些同样装束的军人,在为庄户扫着院子;还有一些军人挑着水,送进各家各户。看到这些,姜正之心中颇感惊奇。
转过中街,有人离着老远就摆手大声招呼邵福。邵福大声道:“二虎,找我有事?”
二虎喊道:“你快来,有好事!”
邵福与姜正之走到二虎近前,二虎看了姜正之一眼,对邵福道:“你知道昨夜刘英抓到了谁?”
邵福忙道:“是梨树窝儿的李绍铭?还是桃花乡的马义堂?”
二虎笑道:“他俩都是小耗子!”随即神色颇显兴奋,说道:“是汉集镇的特务队长秦冒龙!”
邵福眼中一亮,道:“这个祸害人的大汉奸,刘副组长是咋抓到的?”
二虎道:“昨儿个半夜从他姘头家里掏来的,现在就关在刘七儿家的后院儿。要不你过去看看?”
邵福道:“你带我去,我真要看看,这个有名的铁杆儿汉奸长得啥样。”
二虎又看了一眼姜正之,道:“这位是……”
邵福忙道:“这位姜先生是首长请来的客人,林副队长让我陪着在庄里走走,一起看看也没啥。”
三人走进左首的一个院子,穿过堂屋,刚进后院儿,就听一间厢房中有人哭嚎嘶叫。三人走到这间厢房的门前,二虎抬手朝屋里一指,说道:“他就是大汉奸秦冒龙。”
姜、邵二人向屋中看去,只见这个名叫秦冒龙的汉奸,满脸污血,脸朝房门,高举双手,两个手掌心,分别被两个木楔钉在土墙之上。此刻,仍在不住哭嚎:“表叔啊,饶我一命……”
一名彪形大汉,手提短枪,两眼喷火,冲上两步,抡起枪把,狠狠砸在了秦冒龙的脸上。
秦冒龙一声惨嚎,口鼻鲜血狂喷。
这名彪形大汉咬牙骂道:“狗杂宗,你把我爸塞入冰窟窿时,可曾想到过今天!”随即转头对一旁的两人喊道:“你俩去抱柴火,今天烧死这个狗杂宗!”
便在此时,几人走进后院儿,林枫也在其中。当先这人,大声喝道:“刘英,你给我住手!”随着话音,这人来到门前,抬手一指这名彪形大汉,大声道:“刘英,你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就算他是罪大恶极的汉奸,也应召开群众大会,交由人民审判!你这样做,就是公报私仇,就是严重违反组织纪律,我就要处分你!来人,把刘英带出去,先禁闭三天,听侯组织处理。”
这人身后的两人进到屋中,其中一人向刘英连使眼色,与另一人一起,将刘英推出了厢房,三人一道走出了院子。
这人又对屋中的两人道:“把秦冒龙放下来,找卫生员给他治伤。好好看管,明天召开公审大会。”随即瞪了一眼邵福,说道:“你咋把姜先生领这儿来了?”
众人出了院子,林枫这才一指刚刚发火儿的这人,对姜正之道:“这位是我们的江队长。”
江队长握住姜正之的手,热情说道:“欢迎姜先生来到我军的驻地。今天军分区的张副司令员和敌工部的陆部长要到江庄检查工作,同时也要看望姜先生。”
正说间,老地东从对面走来,一眼看见姜正之,忙道:“这不是秦沽的姜镇长吗?你老咋到我们江庄来了?”
姜正之忙道:“你是……”
老地东道:“我也姓江,常到秦沽买粪,傻糊子他们都管我叫老地东。”说着看了江队长一眼,说道:“那是他们瞎叫呢,我老叔知道,我家哪有多少地。”随即又道:“我在秦沽,没听见有人说过姜镇长一句不好听的话。不像我们这儿的乡长,大伙儿背地儿都骂他八辈儿祖宗。姜镇长,你老到我家里坐坐?”
林枫道:“谢谢你的好意。姜先生是江队长请来的客人,就不到你家去了。”
午间时分,几十匹马在这座宅院门前停下,张淼与一行十数人,被江队长等人迎入院中。进了堂屋,江队长站在张淼一侧,向姜正之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们军分区的张淼张副司令员。”又指向张淼身旁的一人,说道:“这位是军分区敌工部的陆洪陆部长。”随即又道:“这位就是秦沽镇的姜先生。”
张淼握住姜正之的手,笑道:“按照庄叙儿,我得叫你表兄。”
姜正之道:“真没想到,能在江庄见到表弟。”
说话间,众人纷纷坐下。林枫脸色异样,转头走向门外。
江队长忙道:“林枫同志,你上哪去?你咋一见张副司令员就躲?你锄奸工作做得很出色,一会儿,你还要向两位首长汇报工作呢。”
陆洪笑道:“林枫同志可是咱的好同志!快过来,就坐在张副司令员的身边。”
林枫回身,坐在了江队长的一旁。
陆洪笑道:“这位同志,工作干劲儿没得说,就是有时不听首长的话。”
张淼看向姜正之,说道:“真是有些年没见表兄了。上次见面,还在我上军校之前。”
姜正之道:“在我记忆里,自民国十七年你离开秦沽,一晃儿十几年了。再见面,你已成带兵的将军。不过,这不但是我,也是镇上很多人意料之中的事。”
张淼道:“哪是啥将军?只是外寇入侵,你表弟拿起枪,与不屈的人民一道,奋起抗击而已。”
姜正之道:“听表弟之言,真是令人汗颜。”
张淼道:“表兄这是哪里话?表兄为人笃诚忠厚,为官清廉自守,特别是抗战以来,冒着极大的风险,给了我们不小的帮助。”
姜正之忙道:“真是没做啥!国难当头,男儿不能持枪杀敌,便是愧对先人。张副司令员要是再这样说,真让正之无地自容了!”
陆洪道:“这次我们军分区敌工部开展了一次行动,将这一地区的伪乡镇长,逐一做了甄别。对甘心投敌,为虎作伥,残害人民的一些铁杆儿汉奸,坚决进行镇压。对摇摆不定,两面观望,首鼠两端的一些人,对他们进行诚恳耐心的教育,使他们认清形势,力争使他们站到人民的一边。对姜先生这样对抗战做出贡献的开明绅士,我们永远都会当做肝胆相照的朋友。”
张淼道:“陆部长组织开展的这次行动,取得了很大的成效,极大地震慑了一些敌伪人员,也使一些先前摇摆不定的人,选择站在了人民的一边。”
姜正之道:“今日江庄之行,真使正之大开眼界!贵党贵军治军严整,军纪严明。这还不算,还能亲近爱民,为民众服务,这真是古今从未有过的仁义之师!真让正之由衷的钦佩!看来,拯救当下破碎的河山,全靠贵党贵军了!”
说话间,邵福等人将饭菜摆上。张淼笑道:“看来今天我和陆部长是借了我正之表兄的光!换了往常,我们来时,哪有这么丰盛?今天居然是四菜一汤!”
陆洪对江队长道:“吃完饭,从村里找仨会打麻将牌的,陪姜先生消遣消遣,打打麻将。”
姜正之忙道:“陆部长不用客气,烟、牌这类东西,正之从不沾染。”
“三哥,这事儿早在意料之中。我在家养伤时,面桃儿来我这儿,就侧面儿透露了一些话。三哥,你不用过意不去。若非时局艰难,这个镇长不好干,我早就让给你了。”姜正之对一脸内疚的姜子岚说道。
姜子岚道:“正之,我就怕有人说我把你挤下去了。外人尚且不论,就是咱们自己家里人,也会有人这样想、这样说。”
姜正之道:“这事儿三哥也不必顾虑,那几个爱说闲话的人,我挨个跟他们去说。”
姜子岚压低了声音:“那边儿这些日子闹出的动静可是不小,有些镇长乡长去了就再没回来。外界传闻,没回来的那些人,都让那边儿活着给埋了。正之,那边儿……可曾难为了你?”
姜正之道:“不瞒三哥,对外说去唐山的那两天,就是去了那边儿。那两天,在那边儿不但受到了礼遇,见到的人,看到的事,更是很不一般。我私下和三哥说一句,共产党很了不起!”
姜子岚轻轻点头,说道:“有人说张桓是秦沽第一名绅。其时,正之你才是。便是过去多少年,秦沽这片土地,恐怕也没人比得上你。”
轻风吹过,黄叶飘飞,芦花摇曳。轻风吹散了坟前纸钱的余烬,也吹乱了张桓花白的头发。
张桓默默坐在梅漪的坟前,两眼久久看着远方。
邱黑子站在蓟水河边,看向眼中满是不耐之色的李顺儿,低声骂道:“你他妈的给狗打幡儿,连条狗都不如,如今全秦沽只有我表兄还拿你当人。今儿个我表兄花大价钱包了你的船,你还敢甩这种脸子,真他妈的找打。要不是我表兄在这儿,老子大嘴巴子抽死你!”说着向河对岸看了一眼,眼中闪过异样之色,低声又道:“你他妈的一脸的猴儿急,可是尿怂憋的急着去窑子?你这狗东西,除了脸儿不红,跟猴儿屁股那个不着调的死鬼就是一个揍相!他妈的,不定哪天,也得死在哪个大屁股窑姐儿的身上!”
张桓缓缓站起身,看着湿黄的坟土,轻声道:“河西这块地儿,倒也干洁,适合你的心性。人逢乱世,细细想来,早些歇了也好。只要我还能动,就会时常来看你,和你说说闲话。到了现在这个岁数,不说些闲话,还能说些啥?”说罢,目视远方,轻声一叹,轻声又道:“临分别的那天夜里,你曾说,你的那个小包袱烧在了心里。我知道,你就是将脸面永远留在了心里。不然,你也不会走这条路。只有将干净的脸面留在心里的人,才会走这条路!”
“爸,当下这样的时局,这个镇长并不好当。”姜绍武对坐在藤椅上的姜子岚说道。
姜子岚道:“当不好当,要看咋当!便是五胡乱华和五代残唐那样的乱局,地方上也要有人出来理政,也是有人在官位上坐得安安稳稳,顺顺当当。”
姜绍武点点头,道:“爸说的有理。不过,爸仍要小心行事。”
姜子岚道:“不论啥事,只有心平气和,稳稳当当,不使出蛮力,不意气用事,就不会有多大的事。”
姜绍武道:“听爸说过,祖上那位正音太爷,中进士后,在江南当知县,就是这样做的,而且官声甚好。”
姜子岚道:“你们哥俩,少不更事。祖上的事,我和你俩说的不多。”
姜绍武道:“其实说的也不少,祖上的事,差不多我都知道。”
姜子岚道:“你可知张柱儿其人?”
姜绍武道:“张柱儿是谁?”
姜子岚道:“张柱儿是前清时秦沽上的一个有名的混混儿。”
姜绍武道:“前清时的一个混混儿能和祖上有啥关系?”
姜子岚道:“当年张柱儿浑横霸蛮,横行乡里,乡民苦其久矣,便有人想出一个整治他的主意。一日,几人找到张柱儿,对其说道:‘你这么厉害,你可敢去骂姜正音?’张柱儿笑道:‘姜正音有啥?不就是一个卸了任的知县。我要是把他骂了,你待怎样?’那几人都说:‘你要是敢骂姜正音,我们不但请你吃上一桌上等的酒席,外带给你十吊钱。’转天一早儿,张柱儿便站在正音太爷的门前,高声大骂。家人见状,急忙向正音太爷禀报。正音太爷笑道:‘沏上一壶茶水,摆上一盘点心。他骂渴了喝茶,骂饿了吃点心。等他骂完了,再给他两吊工钱。’”张柱儿大骂一番后,喝了茶水,吃了点心,拿着两吊钱,得意洋洋地找到那几人。那几人话附前言,摆上了一桌宴席,又给了他十吊钱。酒席宴上,那几人又说:‘你敢不敢去骂田七?若是敢骂,同样是一桌好酒十吊钱。’张柱儿笑道:‘姜正音我都敢骂,何况一个曲曲的田七?’田七便是后来的那位田七爷。那时田七刚满二十,便是那年中的武举。转天一早儿,张柱儿仍像上次一样,堵在田七的门前,高声大骂。刚骂了几句,田七便从家里冲出,一顿拳脚,便如大人打孩童一般,将张柱儿打得不能动弹,随后又将张柱儿押送安水县衙,并使上银两,安水知县便以寻衅滋事的罪名将张柱儿收入监牢。正音太爷知晓此事后,当即修书一封,送给安水知县,将张柱儿保了出来。后来有人将此事透露给了张柱儿,张柱儿羞愧万分,自觉无脸见人,便在横街路口的一处墙上,写下了四句顺口溜:‘张柱儿往东行,不见众宾朋。要得重相见,去往酆都城。’自此一去,张柱儿再也没有返回秦沽。”
姜绍武道:“这段典故,还是真是头次听说。正音太爷以德报怨,如此仁义尊者,定是深孚人心,得人敬仰。再者,那个张柱儿也是个要脸的混混儿,不像当下镇上的一些人,不要脸的程度,都已登峰造极。”
姜子岚道:“以德服人,深孚人心确是不假。为人处世,也当以仁义为本。只是,光有仁义,仁义能有多大用处?”
姜绍武思索了片刻,道:“爸可是想说解元太爷疯了的那事?那位解元太爷到底是因何疯的?”
姜子岚长叹一声,颓然道:“命当如此……”